真兒柔情萬種的體貼,正如一冽汨汨的清泉,舔舐着美延未愈的傷口,滋潤着他隱晦的心田。在經過幾天的修養後,春天已在美延的心頭髮出嫩芽,和悅的面容與寬慰的語調漸漸回到他的身上。他倚在門邊,望着在爐邊忙碌的倩影,嘴邊不由掛起一絲笑意。
真兒手中提着湯勺在沙鍋中來回攪着,眼角的餘光可以看到他的影子,身上每一處更是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熱烈。這種矚望讓她無以承受,傾訴的渴望如春草在心裏瘋長,但卻只能化作只有自己才聽得到得低微嘆息。來時同行的道路依然存在,但卻註定與他要各奔東西。他的目光無疑是在提醒她,過不了多久,她就要親手把他才結痂的傷口再次生生撕裂!這個念頭一動,她的心就如被千百只可惡的嚎叫着的鴟梟無情地撕扯瘋咬一般。而這裂心的痛,只能與沉默忠誠相伴,這滴落的鮮血,也只有自己看得見聞得到。可除去不辭而別又還能有怎樣的結局?今生只有在牽魂的夢境裏再與他共續前緣吧。
門外鐵鏈和甘草嘰嘰喳喳爭吵着走了過來。有些外界的紛擾對與美延和真兒都是一種解脫,可以讓自己暫別無盡纏綿的心事。
「怎麼又鬥嘴?」真兒把沙鍋從爐上搬起來,甘草伶伶俐俐地搶前一步把氈子墊拿來放好在桌子上。「鐵鏈就是個糊塗人,連個名字也認不清,講不明。」
「鐵鏈又怎麼啦,讓我們甘草這麼生氣。」真兒把湯勺從沙鍋中拿出來,「別生氣了!來,聞一聞,這湯香不香?去,洗洗手,喝湯吧!」
「好香,門外我就聞着了。」鐵鏈說着,用力抽了抽鼻子。
「不給你喝,連個人也問不清楚,中午沒你的飯吃!」甘草用手推開湊上前來的鐵鏈,嘟着嘴巴說道。
「我笨,我沒用,那我更得多吃點兒,補補腦子嘛!」鐵鏈一付死皮賴臉的樣子。
「說什麼呢?」一邊的美延似乎來了好奇心。
甘草又白了鐵鏈一眼,才對真兒和美延說:「我們不是去打聽裳華爹爹的嗎?」她才說了一句,真兒的手不由抖動起來,就像她的心房中行槳在來回跳蕩攪動一般。甘草立時緊張起來,閉了口,瞪大眼睛望着美延。他們一路上沒少編故事騙真兒,這次是真得有些眉目了,但又擔心前後矛盾,讓真兒起了疑心,所以兩人在外面嘀咕了半天,才想着吵吵鬧鬧把事情講出來,不給真兒回想的餘地。可才一出口,真兒的表情就把甘草嚇住了。美延心裏明白,他給了甘草一個鼓勵的眼神,然後走到真兒近前,輕撫她的肩頭,真兒回眸一笑,「我沒事。」又轉頭對甘草說:「講下去。」
甘草和鐵鏈早沒了剛才嬉笑打鬧的樣子,一本正經地對視了一眼,甘草才又接着說道:「鐵鏈他們找了這許多日也沒有收穫,今天上午他們又出去時,遇見這裏大將軍家的一個廚子,非說咱們描述的人與將軍大人的妹夫相像,而且兩人都姓韓!可鐵鏈也沒問明白人家叫韓谷生還是韓新生,就急急忙忙回來報信,我說他,他還不高興!」
「不是的,小姐,」鐵鏈聽了甘草的搶白,急着辯解,「我問明白了,這個人與小姐要打聽的人的面貌有八分相似,而且就是前幾年才入得伍,也是江南人氏,就是這廚子口音太重,我實在沒聽清他家姑爺是叫韓谷生還是叫韓新生。我回來就是想讓小姐或者甘草親自去看看認認。」
真兒的臉被疑惑、恐慌和不祥的陰影填滿了,她扶着桌子坐下來,甚至不敢正視鐵鏈的眼睛,腦子裏已是亂成一片。
美延故作輕鬆地也坐了下來,笑着對真兒說:「別擔心,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哪裏就那麼巧?再說他與秀蝶是生死患難夫妻,這麼深得情意哪裏有說棄就棄了的道理?如果你想弄個明白也好說,這裏的大將軍曾在京城任職,我們有過一面之緣,我下午就去見他,如果他家姑爺在,我設法引他出來,你和甘草他們在門外等着,親自認認不就放心了?」
「就是就是,」甘草跟上話頭,「姜大娘可不止一次對我講過裳華爹娘的事,他們那才真叫山盟海誓、海枯石爛、天長地久、心心相印、心有靈犀、永結同心——」
見甘草一口氣說出許多有理又無理的詞,真兒「撲哧」一聲笑出聲。從見到韓谷生的第一眼到現在,她從沒對他生出過反感,還為他肩荷夢想、心系相思,為愛所付出的勇敢承擔而曾經生出過一份感動;只是她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理不出的感覺,他的內涵好深,他的心思讓人猜不透!這三年多來的杳無音信,讓她更生出了不少擔心;而秀蝶無論是有多沉重的壓抑都從來沒對他失去過信心,只要是提到他的名字,立時就可以催開她恬靜的笑臉;在她的一片陽光燦爛中,真兒就會在心裏笑着自己的多慮!
「這麼大的誘惑就在眼前,只讓聞不讓吃,我真是垂涎三尺了!」美延搓着雙手,笑着打斷安謐沉思的真兒。
真兒自然明白他的用心,也就微微一笑,對甘草說:「快去洗手拿碗筷。」
「好,好。」甘草歡跳着跑開了,如大赦一般。
「我上樓的時候,這兒的老闆娘還和我講,想和小姐說說,想學兩招小姐的廚藝呢。」鐵鏈也笑着說。
「那你和她講,我可是收資費的。」真兒也開了句玩笑,她不想讓任何人擔心。
大將軍府外,美延正與將軍及其隨眾拱手作別;不遠處,真兒站在街邊拐彎的一堵女牆後,向這裏張望着。她不讓甘草來,她一個人。
自從聽到這個消息後,就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她心裏來回滾動,穿過胸膛、擦遍全身,空曠模糊卻又使她惴惴不安。她不要別人打擾,她想一個人,就一個人在等待中靜靜聽這聲音。可她像在陽光下融化掉了一般,不再汨汨流動,只有一點水漬憂鬱地積在心上,直到她看清那張臉孔的時刻!
那是一張英俊隨和、又帶着一股男性粗獷硬朗氣質的面孔,再襯以寬厚的雙肩,挺拔的身軀,如果沒有人告訴,別人根本無法想像他只是一個看家護院的僕役出身。
真兒轉身往回走,心中的聲音並沒有如洪水般咆哮,只是一浪一浪傳來一片苦澀的□□。愁寂靜悄悄地一步一聲悠悠地走來,麻痹了她的感覺,破壞了她的思維,極度的虛脫讓她的雙腳在無意識地頹廢前行。
太陽依然閃爍着奢華的光芒,但卻無法使她存下一份暖意;西北風並不猛烈,卻把凋零的情愫緊緊填在心裏。枯木殘枝在地面上只留下一排影子,白雪已化成一灘灘泥水,任由路人踐踏。一位老人咳嗽着從她身邊走過,她轉身盯着老人佝僂的脊背,畸形的下肢,很久很久……
一騎輕騎平緩而來,映在炫目的金色波浪里。陽光是確鑿的真實的存在,但裏面的身影糊模空靈,帶着水月鏡像。真兒不由眯起眼眸,抖動的睫毛粘着串串金光。
美延從馬背上跳下,極力在真兒秀美的面孔後搜索着細枝末節的不經意流露。但她僅僅傳達出融化在陽光中的微笑,天真可愛,一覽無遺。
「不是他吧?」美延的聲音很輕,拂來的西北風一吹就散掉啦。
真兒點點頭,眼睛盯着羊皮小靴上的污漬。
美延將手撫在她的腰間,「上馬吧,地上濕滑。」
真兒像是無意的扭了下身,甩開了美延的手臂,搖搖頭說:「難得這冬日裏有如此好的艷陽,我想曬曬太陽。」
「我陪你。」美延拉住馬兒的韁繩,和真兒並肩走在大路上。
真兒的腳步時快時緩,像是踏着不成音的琴聲。兩人靜默無聲,思緒被困在自己的內心。往事在這個冬日被太陽點燃,時而暖着他們的心,時而又灼痛他們的心。
美延想給她最真實的幫助與勸慰,但方寸萬重,也只能化作淡淡的一句:「放心吧,我們總會找到他的。」
如涼風吹進衣領,讓人寒冷也讓人清醒。真兒把意識從回憶中□□,嘴角又帶出一絲笑意。「會的,一定會的。」
客房裏只有真兒和鐵鏈。鐵鏈小心翼翼地看着真兒,努力了半天才說道:「我還是覺得有些可惜,那人參可是我們的鎮店之寶。」
「你懂什麼,東西就是東西,只有用到地方才能顯出它的價值。這個參值了!」真兒的笑容里有一絲詭異在流動。
「也是,不過如果沒有小姐的神機妙算,這人參自己也喊叫不出它的本事來。」鐵鏈悅服地說道。
「是知己知彼!」真兒看了鐵鏈一眼,「『貪嗔痴慢』中第一就是貪!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明白嗎?」
鐵鏈點點頭,但心裏確實不太明白。他不敢多問,自從小姐只告訴他一個人,大將軍的妹夫真得是她要找得人後,他就一直小心謹慎,不敢再有往日的言笑。
「對啦,你再給那小廝送些銀子去,我還用得着他。」
「明白啦。」
披着星光的田野是如此寧靜而安詳,讓人能聽到不遠處小溪冰層下流水的歡歌。濃濃夜的氣息瀰漫在空中,織成一張柔軟的大網,把所有的景物都掩在隱隱約約之中,只有北風自由清楚地飄飛,把在殘冬里透出的一份春的信息吹到真兒的耳中。
這樣的夜晚,她們總是並肩坐在禪院後的花園裏,抬頭去觀望星星閃爍的模樣,她們被這番景色吸引,任憑令人難耐的凜冽寒氣把自己包裹起來。那時候美好的東西還末凋零,緊信熱情與真情可以融解一切!人生初開的花朵是何等馥郁嬌艷,但一天天走下去,卻發現它不一定都會結出甜美可心的果實,更有可能,那果實不但辛酸還有毒性!
真兒閉上雙眼,深深吸了口陰冷的北風,好像空氣里也存着秀蝶的氣息。人生走對多長都不重要,也許只是踏錯一步,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在黑暗中摸索,到哪裏去找指路的孤燈?
真兒用力囚禁住飛在空中的心神,不讓自己再去回憶。
食言就要受到懲罰,何況是山盟海誓?自己沒有權利去干涉別人的因果,但又無法讓自己等待!來吧,用自己的方式,如果他的心能被融解,那她就不需要知道這一切,不用去忍受無盡的冰冷和淒涼。
從她看清韓谷生那張面孔起,她就在心裏打下了主意,她先讓鐵鏈去了解將軍府的情況,當她知道韓谷生入贅到將軍府,成了將軍大人新寡妹妹的丈夫,並且他們急於想要個孩子時,一個計劃形成了。
她踏着滯緩的步子,走到城外的曠野,來到前面的一片小樹林,鐵鏈早已等在那裏。
真兒微笑着問道:「安排好了嗎?」
鐵鏈因為不清楚真兒這笑中的含意,只能恭恭謹謹地答道:「是。」
「外面這麼冷,我不想呆得時間太長。」真兒把鶴氅的系帶緊了緊。
「我想他沒那麼要強吧!」鐵鏈偷眼看了看真兒,輕聲說道。
「我道希望他有些骨氣。」真兒擰起眉頭,他要不來,自己有當怎樣?
「他沒有!」鐵鏈伸手指向前方。只見一個身影一面不斷轉頭四顧,一面跌跌撞撞向這邊跑來。
來人越走越近,當他看清眼前的真兒後,本來就有些驚懼的眼睛裏又摻夾上一絲僥倖。韓谷生用力搓着雙手,似乎很激動地說:「真兒,果然是你呀,太好啦!太好啦!」急於生個孩子的韓谷生把那隻人參當寶貝般服用後,卻覺得身體越來越不適,今天有人竟然給他留了個條子在書桌上,卻不見一點痕跡,這讓他又驚又怕;而且條子上明確點出他吃了人參後的種種反應,讓他更是不得不來此地一探究竟。
真兒在心裏鄙夷地哼了一聲,如果不是為了秀蝶,她連看他一眼都覺得噁心!「好久不見,我看韓將軍是越活越年輕,越過越滋潤!」
「哪裏哪裏,」聽到真兒對他如此稱呼,韓谷手的眼皮不由抖動了兩下,「在這邊關荒漠之地,吃苦是不能少的。」
「有嫂夫人精心照顧,再冷的地方也是暖的。」真兒臉上始終是一片笑意,這讓韓谷生心裏的恐懼更進一層。他了解這個女人,他一個人完全可以讓她在一瞬間無聲無息地從這個地面上永遠地消失,但他不敢,他見識過荊園的力量,更知道她屬下對她的忠誠,那怕他帶領千軍萬馬把荊園踏為平地,只要荊園還有一個人在,他就永遠不得安生。而且他明白,對於荊園這樣一個弟子和分號遍佈全國,甚至有些人或地點根本不會出現在明處的會盟之所,他永遠做不到斬草除根!再者,她今天只和一個這麼年輕的矮小子來見他,可見她必是胸有成竹的。
「真兒,我也不想這樣,不想這樣的。」韓谷生像是看不到眼前的景象一般,踉踉蹌蹌向前沖了兩步;鐵鏈挺身上前擋在真兒身前;真兒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上沒有滑過一絲表情。韓谷生收住身體,頹然地蹲在地上,腦殼埋進膝蓋之間,無聲地啜泣起來。「你知道我的苦嗎?當年我和秀蝶名不正言不順地走在一起,我心裏有多大的壓力呀!我想要出人頭地,我想要光宗耀祖,我想要衣錦還鄉,但這一切都是為了給秀蝶和裳華一個交待,讓她們可以為我而驕傲,讓她可以站在她的父母面前大聲說,她的選擇是正確的。所以從軍後,為了引起上司的關注,我拼上了性命!你看!」韓谷生忽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一把拉開自己的衣襟,他的前胸上幾道長短不一的疤痕在月光下像猙獰的毒蛇,泛着可怖的青光。「我這幾年來的收穫就是用他們換來的!」韓谷生胡亂把衣服掖起來,見真兒眼中飛快地閃過一點螢火蟲般的光亮,不由心中一動,接着說道:「我出生入死,只待功成名就後衣錦還鄉,可這時,她出現了——大將軍的妹子,她像瘋了一樣纏上我,我一次又一次的拒絕,她到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病倒了,病得很重;當大將軍知道事情的原委後,堅持讓我必須在一個月內娶了他的妹子,不然就會對秀蝶和裳華不利!他妹子還比不上秀蝶的一成人才,更何況她還是一個寡婦!我是沒有辦法的!我就是再偉岸再強大也支撐不住這麼大的風浪!相信我,真兒,我一直在等機會,也許五年、也許只要兩三年,當我有了主動權,我一定會給秀蝶一個交待!」
「我相信你有自己的苦衷!」真兒此言一出,韓谷生驚得倒退了一步,他張大眼睛看着真兒,隨即露出喜悅的□□。
「我就知道你會明白我的,我就知道!」
「那我們走吧!」真兒瀟灑地把鶴氅一抖,轉身就往回走。
「去,去什麼地方?」韓谷生一邊跟上她,一邊問道。
真兒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着韓谷生說道,「當然是回江南啦!」
「我講了半天你還沒明白嗎?我現在還不是回去的時候。」韓谷生像是不經意地向後撤了一步。
「什麼時候是時候?」真兒逼上一步,緊盯着韓谷生的眼睛,「秀蝶不求你的榮華,不求你的富貴,她只要你能全心全意地愛她,給她一個家,再小再破,她也無所謂。你在這裏既然是不得已,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呢?回到江南,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不是一樣很快樂很溫馨嗎?」
「不,不,不,」韓谷生搖着頭,他不明白真兒的思緒是真得反覆無常,還是有什麼陰謀詭計。「我付出這麼多難道就不應該有一份回報嗎?」
「那秀蝶呢?她為你連家族的名譽都放棄了,你不應該給她回報嗎?」
「我在這裏真是為了她!我忍辱一天,將來就能多給她一天幸福的生活!」
「你要爬到什麼位置才能滿足?要知道月圓則虧,水滿則溢,顯赫的峰巔下正是萬仞的深淵!」
「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走下去,我要讓秀蝶成為誥命!」
「名利對於她只是虛無飄渺的東西,只有你實實在在地在她身邊,她才是最幸福的。」真兒心裏有一團陸離光怪的火焰,燃得她的瞳孔也變得閃爍詭異起來。
韓谷生站在那裏,兩道又粗又長直達鬢角的眉毛緊鎖着,像是陷入回憶,又像在認真地思考。
她多希望她的判斷是錯的,哪怕他在最後一刻可以回頭。但他所表現出來的專注和誠懇,在她眼裏不過是一個演技拙劣的小丑的把戲。在他的人生之途上,每一步都有一個夢相伴,但那夢裏全都是計算,無論這夢裏有多麼美好的人和事!
真兒依然盯着他,看他下一步如何表演。
「好,你給我幾天時間,我回去收拾好東西就和你匯合。」韓谷生抬起頭,眼睛裏甚至有眼光在閃動。
「太好啦,」真兒笑啦,眉宇間都是她平時所有的開朗明媚;但她的心在一個漆黑的、連星星都不出現的夜裏。「秀蝶要知道你回來,她該有多高興!她找你找得好辛苦,可這辛苦沒白費!」
「怎麼,她回去啦?」韓谷生脫口而出。
「你知道她出來找你?」真兒眼裏的寒氣逼得韓谷生打了個冷戰。
「不,不,我是以為這麼長時間她早回娘家去住啦。」韓谷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改口。
真兒冷笑了兩聲,整個人因為激動而顯出與柔弱女子極不相襯的狂暴呼吸,「原來你一直覺得她是回了娘家的。」
「是啊,是啊!」韓谷生底氣全無。
「我來這兒有些日子啦,也早知道你在什麼地方,知道我為什麼今天我才約你出來嗎?」
韓谷生強行露出一個笑臉,「你已經安排好了,我們今天有機會逃走?」
真兒搖了搖頭,「我有機會,你有心愿嗎?我多想我有這個能力,可以說服你和我一起走。可我的理智和你拙劣的藉口告訴我,你的心裏有一堵牆,那是你所要的名聞利養!你是走不出你的心牆的。我在今天要你來,是因為那藥是在今天發作!」
「什麼,什麼藥?什麼發作?」韓谷生的嗓音一下子提了起來,原來的沉穩表現一掃而光;眼睛在真兒和鐵鏈身上來回掃着,半天才哆哆嗦嗦抬起右手指向真兒,「你們,你們到底幹了些什麼?」
他的恐懼像一團光,在真兒心裏燃起更多得鄙視。她靜靜聽着自己胸腔中喧囂的聲音,卻不開口回答他的問題。
他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心緒,慌亂成一團,兩隻手來回搓着,身子在原地打着轉,他是知道她的手段的。
原野上的北風比剛才吹得更加有力,颯颯颯颯的,給人一種過癮的快感。
一種輕微的刺痛從韓谷生背部慢慢向全身擴散,又涼又濕的虛汗也從每一個毛孔里沁出,在他脈管里奔騰撞擊的不知是有恐懼更有疼痛,心則如一隻紅色的果實,被貪婪可惡的群鳥啄食着。韓谷生一步一喘地向真兒這邊前行了幾步,就再也支持不住,重重地倒了下去。
鐵鏈看了一眼真兒,見真兒面無表情卻很仔細地在看韓谷生的反映,就把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求你……給我……解藥……!」韓谷生扒在地上,艱難地抬起頭,伸長一隻手臂,沙啞地向真兒乞求着。
真兒蹲下身來,美麗的大眼睛裏蓄着淚水,「知道這藥有什麼作用嗎?它叫絕情散,你現在只是初嘗它的滋味,心裏不過是一種灼痛而已;一個時辰後,你會感到心就如五馬分屍般被撕裂,但你不會死,這種裂心的痛苦,會一直持續下去,也許一天,也許五天,或者更長時間,你身體越強壯,與它鬥爭的時間就越長!我想你也許可以堅持十天吧!你這麼喜歡讓別人傷心,這就是你的報應!」
「別別……求求你啦……我知道錯啦,啊——,我知道錯啦,給我解藥吧,我和你回江南,我們馬上回去!」韓谷生用手抓着自己的前襟,在地上來回翻滾着。
真兒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兒,在手裏晃了晃,「這就是解藥!」
韓谷生像突然恢復了體力,從地上忽地站了起來,跌跌撞撞沖了過來,伸手就去抓真兒手中的小瓶。真兒早在準備,抽身退步一個轉身閃了過去,而韓谷生則又摔在地上,這一次摔得比上一次更重,他在地上痛苦地扭動着身軀,卻再也爬不起來。
真兒把手中帶着閃爍星光的小瓶拋上拋下,好幾次小瓶都是在快要觸到地面時,她才輕盈地一個白鶴晾翅把它接起來;韓谷生將要碎掉的心也隨着小瓶忽上忽下,這種折磨以他無法掌握的速度在身體裏穿梭,刺激着他的每一條神經。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他的嗓音尖厲,引起回聲。
真兒把小瓶如陀螺般在五指間轉動,她不去看他,「我要你說實話。」
「你問,你問!」
「你對秀蝶都幹了些什麼?」真兒突然住手,眼睛瞪着韓谷生的眼睛。
「我,我能對她幹什麼,」韓谷生蜷縮成一團,用膝蓋頂着肚子,英俊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從離開江南我再沒有回去,我都沒有見過她,怎麼能對她做些什麼。」
「是嗎?她來這裏找你,你不知道?」真兒又用手顛着小瓶。
「沒有,沒有,真沒有!我對天發誓,我真沒有看見她!」
「好,很好,既然你不想對我說實話,那就下地獄,對閻王爺去說吧!」真兒邊說,邊手一揚,小瓶在空中划過一道優美的曲線後,落在不遠處的一塊岩石上,優雅的瓶身隨之化成朵朵白蓮開放在岩石四周,一些透着清涼雅香之氣的汁液粘在岩石上。
「不要——!」韓谷生面色由白變成鐵青,肉體上零敲碎受的煎熬本已讓他的神經開始變得麻木;但瓶身撞擊岩石發出的清脆聲響,在他聽來卻如咄嗟叱咤般振聾發聵!他撐起半邊臉,用盡全力匍匐前行,淚水、汗水、口水、鼻涕一串串往地上淌着。他爬到岩石邊,以不可阻攔之勢緊緊抱住石頭,如着了魔般拼命舔吸着岩石上殘留的汁液。
「看出人們在絕境中求生的欲望是多少強烈了吧!」真兒對鐵鏈說,「我想她也有着強烈的意志力!」
鐵鏈自然知道「她」指得是誰,他用力點點頭,卻沒敢接口。
真兒來到韓谷生近前,蹲下身子,側過臉仔細看着他,「你看你這個樣子,怎麼像狗在舔食呀!」
他抬起頭,因為舔吸藥液時把一些細小的碎片渣滓也吃了進去,現在口邊都是血漬!
「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多難看,要是讓你新婚的娘子看見了沒準她會吐的。」真兒站起身,向外走了幾步,「怎麼樣,心裏舒坦點兒啦?」
韓谷生一個翻身,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不去理會真兒。
「對啦,我忘了告訴你啦——」真兒微笑着看着韓谷生,卻沒了下文。
才剛在他臉上顯出得一絲安穩被這半句話擊得蕩然無存,他驚駭地張大眼睛,牙齒「格格」地打着顫。「你,你是……什麼……什麼意思?」
「這藥是要稀釋的,這麼濃,你舔食了會適得其反的。」真兒依然笑着,用手指着樹林外,接着說道,「那邊就是小溪,你爬過去,吃些冰也好啊!」
「你耍我!你個賤女人!你不得好死!」韓谷生因為憤怒,臉上竟然出現了血色,「我要帶兵踏平荊園!」
「有骨氣,那你就先關心一下自己好死不好死吧!」真兒大步走開,回頭對鐵鏈說,「我們走!」
「別走……,別拋下我!求你啦……,我賤,我壞,我不得好死……!救救我!看在裳華份上救救我吧!」韓谷生哭喊着,一邊往真兒這邊爬過來。
「哈哈哈……」真兒仰天大笑,那笑聲從她氣海中衝擊而出,形成巨大的聲浪,刺激着每一個在場人的耳膜隱隱作痛。淚卻在她面上無聲地滑過,跌落在地上,與霜花凝結在一起。
「好,就看在裳華份上,我可以救你,但我要你講出來你到底對秀蝶做了些什麼!」真兒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我什麼也沒對她做,真的,她在江南,我在隴西,我怎麼去害她呀!」
「好,那你就等死吧!」真兒加快腳步向樹林外走,鐵鏈小跑着跟上。
「別走,別走——,啊——」韓谷生只覺心頭再次泛起比剛才更加強烈的刺痛,似乎是真兒的手已探入他的胸膛,把整個心臟揉捏在一起,一如剛才的小藥瓶。
鐵鏈放慢腳步,回頭對韓谷生說:「你的命就在我家小姐手裏,你讓她不痛快,就只有死路一條;你好好回答,我家小姐可是個說話算數的。」
韓谷生把頭埋在冷凍的地上,他自認為是個走一步看幾步的人,從小寄人籬下、卑躬屈膝,讓他學會了更好地察言觀色。他可以把秀蝶玩弄於股掌之上,但從一開始,就對真兒有所顧忌。他永遠無法正確判斷在這個女子美麗的外表之下,究竟有怎樣的心思。現在她一而再地追問,說明她已知道了些什麼。不說是死,說了,她也未必會放過自己;但是說了,可以拖延一些時間,他來時的安排,說不定能帶來一份轉機。
「我說,我說!」他像是在忍受巨大痛苦後,才擠出這句話。
真兒回身望了他一眼,那如湖水般澄澈純淨的眼睛,微波蕩漾。
「春天那會兒,我的確在城裏見過男裝的秀蝶。」韓谷生一邊說,一邊大口喘着氣,眼睛隨時觀察着真兒面上的變化,「她滿大街見人就打聽我,我……,我不想讓她和現在的妻子碰面,就安排一個親信去告訴她我們早已換防到了范陽。我擔心她一個人去范陽,就讓手下安排她跟着一個商隊一起走,我想她在邊關走了一大圈沒找到我,自然會死心回江南的。」
「可她沒回去!」真兒口氣里一種攝人心魄的東西。
韓谷生身體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像是痛苦又一次發作,「沒回去嗎?」
「你不知道?」
「你剛才還說她在江南等我的。」
「你剛才的表現可是早出賣了你!」真兒不耐煩地一擺手,「別裝啦,你不知道她出事嗎?」
「我,我……,」韓谷生不敢看真兒的眼睛,那裏面的寒氣比北風更讓人感到嚴冬的氣象。「我後來聽說商隊好像出了點事兒……」
「你竟然高興地去喝花酒啦!」真兒覺得自己已是遍體鱗傷。
「不是,」他的聲音大得幾乎在吶喊,雙頰再次漲出紅暈,嘴角哆嗦着,淚水從他的眼角溢了出來,「知道嗎,你再恨我,再怨我,也別說我沒有一點心肝!那個多嘴的東西,沒有告訴你我當時是多麼得痛不欲生嗎?在我心裏沒有一個女人比秀蝶更讓我愛戀!我和你講得都是實話,我就是要在這裏出人頭地,什麼將軍啊、夫人的,不過是我利用的工具罷了!有一天我一定會回去,讓秀蝶在所有人面前揚眉吐氣!我不要她出事的,我不要!你告訴我,她現在到底有沒有回去?有沒有?」他向前爬了幾步,像是要去扯她的衣裙。
「沒有!」真兒向後退了幾步,聲音輕得連自己都無法聽清。
韓谷生一個翻身又仰躺在地上,突然用手捂住臉,號啕起來。
在真兒看來,韓谷生廉價的淚水,只不過是用來讓自己心理上少些歉疚感而已!這淚水只會讓真兒覺得他更加面目可憎!「你現在應該高興才是,你現在終於沒有了羈絆,可以全心全意愛現在的妻子了!」
「她——」韓谷生雖收住哭聲,聲音里依然夾雜着啜泣,「如果不是因為她是將軍的妹妹,如果不是她可以改變我和秀蝶的明天,我連看她一眼都覺得多餘!她怎麼能和秀蝶比,一個命硬的寡婦,她給秀蝶提鞋我還覺得不能夠呢!」
「但她可以從今天起掌控你的生死!」真兒忽得把鶴氅向後一掀,從腰間解下一個小葫蘆,回頭對樹林深處說道,「姐姐,你出來吧!我把解藥給你!以後這個男人就由你處置!」
韓谷生停止了哭泣,無限錯愕地順着真兒聲音的方向向樹林深處望去。
甘草扶着一位女子從樹林裏走了出來。那女子二十七八的年紀,穿一身梅紅的繡花錦袍,高高綰起的髮髻上簪着寶珠翠玉,雖沒有麗質天成,卻也不失大家女眷風貌。
韓谷生不相信地用力眨了眨眼睛,肉體上的疼痛早已飛到九霄雲外,只留下威協迫近後的恐懼。
那女子已是泣不成聲,滾滾的淚水如同不涸的清流,從她眼角邊汩汩而出;身子幾乎癱在甘草身上,一起一伏地抖動着。
「娘子?」來人正是這裏鎮守史將軍的妹子,韓谷生新娶的娘子,裴莊儀。
「你,你……」如果能爬起來,韓谷生一定要將真兒千刀萬剮,不,是要把她點天燈、下油鍋,這個女人就是他命中的煞星!她如何有這樣的手段,連裴莊儀都騙了出來。韓谷生向那女子爬過去,苦思惡想要怎樣擺脫危險,「娘子,這大冷的夜裏,你先回家去吧,可別讓你和肚子裏的孩子有什麼閃失。」
「哈哈哈——」裴莊儀尖細地笑了兩聲,眉梢吊起來,紅腫的雙眼瞪得老大!「你還真有心,知道關心我們。」
「那些話都是用來騙他們的,真的,你是親眼看到我現在身上的痛苦的!我得騙來解藥呀!娘子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是我的妻子,我能不愛惜你嗎?」韓谷生又往前爬了爬,想去扯他妻子的衣裙。
裴莊儀厭惡地抬起頭,不去看她的丈夫,淚水卻順着下巴殼往地上落。「那秀蝶呢?她不是你的妻子嗎?」
「妻子就是妻子!你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不過是個尋死覓活非要逼我與她私奔的女人!我沒說不對她負責任,但她充其量也就是個小妾罷了!相信我,剛才的話都是逼不得已的。想想我們婚後的夫妻恩愛,我是真得愛你的!」韓谷生沒有再往前爬,而是把頭緊貼在地面上,一付奄奄一息的樣子。
裴莊儀推開真兒試淚的手帕,自己用雙手在面上緊捂了捂,寒風已把她浸濕的麵皮吹起了一片片紅褶兒。「你覺得我還會再遭受你殘酷的戲弄嗎?我的心已經讓你折磨得抽搐變形了。真兒請求我來的時候,我一點都不相信,因為在我對此生已厭倦時,是你的眼睛照亮了我整個人生。你說總有一種情是真的,為了我,你心甘情願的沉溺在別人的嘲笑和指責中!想來這話你也對她講過吧!我真可憐我自己,也可憐她!原來情人的愛撫、滾燙的情話,不過是為了伸向你下一個渴望的台階!你這樣活着真得不累嗎?或許你在假面後看着我們這些為你痴情的女子,只有凜冽的冷笑吧!」
「我知道你現在心裏一定很難過,一時轉不過彎來。」韓谷生平靜地似乎是與裴莊儀在家裏的暖閣中聊着家常,「我了解那個女人,」他指了指真兒,「不用說久居深閨的你,就是大將軍她也有辦法降服。現在我說什麼你也聽不進去。我不求你給我解藥,也不要你可憐我,只要你能開心,你能好好的,我就是現在立時死去,也能徹底放心,含笑九泉了。只是好歹希望你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多多關愛這個沒出世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命中注定只能是遺腹子了。如果有一天,你再遇到心儀的男子,希望你能再走一步。你是個要強的女人,聽不得別人的閒言碎語,不要計較,因為謠言就像你肩頭的擔子,你強,它就輕!」
本已收住的淚水又如泉涌般從裴莊儀眼中溢出。當他出現時,她覺得他是把心托在掌上,像一片紅葉遞到她面前的,耀眼的鮮紅里是熱情、喜悅、忠誠和圓滿;從那時她堅信,即使步入濃黑的暗夜,也會有一顆永不落的星星在她頭頂,讓一切痛苦、悲傷、不幸和殘缺萎縮在她的腳底。而今,僅僅不到一年的光景,這顆星就在雷轟電掣中猝不及防地隕落了,就在她的眼前,碎成一塊一塊,黑灰地沒有一絲色彩。她無法再相信他的言語,即使他在講時,眼裏有看似真誠的眼花!可她又不得不去面對,因為他切中要害!
這是一個不眠的夜晚,更是一個星光衰落的夜晚,眼前一幕讓真兒感慨萬端。她得到的,並不是夢寐中的新生;她失去的卻是真實中的永恆。
「裴姐姐,這個人交給你了!如何處置,全由你!」真兒走到莊儀近前,掏出手帕,再次輕柔地幫她拭着面上的淚珠。「天不早啦,我們就先回去了。」她示意甘草和鐵鏈過自己這邊來。
「你埋伏的人早被裴姐姐打發回去了。」真兒又轉頭對韓谷生說,「不過,府里來接裴姐姐的人也就快到了。」
真兒他們向裴莊儀行過禮後,頭也不回地向城內走去。
裴莊儀久久地站在那裏看着真兒的背影漸行漸遠,不由在心裏嘆道,你懂我!真得懂我!
夜色更濃重地漫開,無言地降落;風沉默下來,想着自己的心事;遠山近林在黑暗中打着盹,只有風因心緒而□□時,才從夢魘中驚醒,慌張地抖動下身體;星星知趣地淡下自己的光輝,悠閒地躲進遙遠的雲際,不去管今夜人世間又有怎樣的悲歡離合。
他們默默地走着,起伏的情感都藏在心裏。
甘草的心情因經受着焦灼不安的煎熬而變得亂七八糟,時不時出現的重壓讓她只想扯開嗓子在曠野中大喊大叫!她不去理會鐵鏈制止的目光,衝着面無表情,只顧低頭前行的真兒說道:「小姐,您就這麼放心呀,如果裴小姐把解藥給了那小子怎麼辦?」
真兒停下腳步,眼波流轉,一頭青絲在身後蕩漾。「她一定會把解藥給他的。」
「啊——?」甘草和鐵鏈異口同聲地驚呼道。「不會的,她傻呀!」甘草不相信地搖着頭,可她知道真兒是不會在這個時候與他們戲耍玩笑的。
真兒拍了拍甘草的頭頂,一滴暖熱的血滴在心頭。「人世間的事情,總也逃不出一個不得已。」
「什麼意思嘛,難道她還怕他不成?」甘草不明白。
「怕?對的,是怕,不過不是怕他,是怕這世俗的眼光。」真兒拉起甘草向前走,「這是可怕的也是必然的!笑的時候未必是因為開心,哭的時候也未必是悲傷!想坦坦蕩蕩做人談何容易啊!」
「我明白一點兒啦,」鐵鏈搔了搔頭皮,接口說道,「她是擔心別人的閒言碎語。」
「什麼嘛!」甘草白了鐵鏈一眼。
真兒點點頭,鐵鏈必竟是在江湖上見過世面的,甘草雖然從小受苦,可對世間的險惡也只是挨打受餓這些表面上的認識。「甘草啊,一個女人如果一而再地嫁人別人會如何講她?」
「管他們呢,自己開心就好,別人講兩句能講死人嗎?」甘草的野性又涌了上來。
「你可以,甚至我也可以,但裴小姐不可以。」
「為什麼?大家不都是女人嗎?」甘草覺得小姐今天越來越奇怪啦。
「因為我們是平民百姓,更是因為荊園裏沒有那麼多規矩。可她不一樣,她是大家小姐,本來沒有從一而終已是被人當成話柄,如果韓谷生死了,這個克夫的名號她就得背一輩子。加上有了孩子,你讓她怎麼辦?」真兒無法撫平自己的內心,從頭到腳都充滿了刺痛的感覺,「我現在也不知道,我把這件事告訴裴姐姐是對還是錯。當我要求她來時,她還是那麼自信滿滿。現在她只有黑得完全徹底的夜了。你說,我是不是有些太殘忍啦。」
甘草聽不得這些話,小姐的自責太沒有道理。「當然不是,世上哪裏有不透風的牆,早晚她都會知道的。早知道早好,別傻乎乎的讓人賣了,還給人數錢呢。」
「我當時就想着怎麼樣讓韓谷生痛苦。名聞利養既然是他的最愛,那就讓他永遠失去這些!我的確沒多想裴姐姐的心情啊。」真兒不去理會甘草的寬慰,繼續自顧自地說道,「當我看到她淚眼滂沱時,我就感到自己好壞!難道就沒有其他什麼方法可以解決問題嗎?」
「怎樣解決問題?不告訴她就是對的嗎?韓谷生會給她幸福?她不過和秀蝶小姐一樣,是他的跳板罷了。小姐,你想得太多啦。」鐵鏈也說道,他為真兒的善良感嘆。
「難道你希望她永遠生活在謊言裏嗎?」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大家不由吃驚地回頭望去。卻見美延披着白狐領藏青色羊毛大氅立在身後。鐵鏈心頭一顫,景公子確是身手了得,看來從一開始他就跟在大家身旁,可沒有一個人察覺到。
「你幹嘛神神道道躲在後面嚇人一跳!」甘草這樣說着,卻哧地一聲笑啦。
美延也笑着拍了拍甘草的頭,目光卻移向真兒。
真兒有些尷尬地抻了下嘴角,她不是特立獨行的人,卻也不介意自己的所為會引起別人怎樣的想法。萬古的輪迴,萬籟的律動,新生的、衰亡的、燃起的、灰燼的、仰起的、沉淪的……,什麼才是真實的?牽着她的心把她引進絢麗斑斕的天地,卻在用纏綿的聲音撩起她的希望時,給她最沉痛的一擊,心在沒有一點回味時,就爆裂開去,如身處煉獄中,連長眠的靜寂都成為奢求。即使這樣,可笑的女人們啊,還有多少依然在做着白日夢,以為自己的脈脈含情才是情人們心中最重的行囊。
也好,自己現在可以冷下來,再冷下來;而他也可以靜一靜。真兒偷眼望了下美延,他依然目光炯炯,面色柔和。
見大家突然都停下來,也不出聲,甘草打趣道:「景公子,你看你把我們嚇得都不敢說話啦。」
美延哈哈一笑,卻沒有接甘草話茬,深情的目光再次投向真兒,聲音卻並不輕快,「自責當然是難免的,可你這麼聰明的人自然也明白這一天是遲早要到來的。即使她不會如秀蝶那樣,可迷人的微笑、光彩的容顏不會是永恆的。當她選擇了這個薄情的男人,就是選擇了成為一個棄婦!安於現狀也罷,衝破世俗也罷,她必須去收拾面前的殘局,無論心有多痛,選擇只能由她自己做出。只不過答案是由你給出的罷啦!」
真兒點了點頭,似乎聽進去了這些話。
鐵鏈和甘草相視一笑,甘草更是衝着美延豎起了大姆指。「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你一直跟着我們來着?」
「我見你們這幾天都是鬼鬼崇崇的,就留了個心眼兒。」美延笑道。
「那你們又是怎麼把裴小姐請出來的?」美延反問道。
甘草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猜?」
「我能猜出來還用問你?」
甘草得意地把小臉一仰,「這就是懸壺濟世的果報!我們老爺和小姐給他們兄妹兩個人都看過病的。」
「原來如此。」美延點點頭,心裏卻並不輕鬆,因為她的心情未必如她的面容般真得平靜了下來。「我想和你們小姐單獨談談。」
「好啊,好啊,」甘草快活地拍起手來,「你們慢慢慢慢慢慢地談。」她給鐵鏈丟了個眼色。
真兒抬起手,張口要說些什麼,卻見甘草已拉起鐵鏈一一溜煙地跑掉啦。她長喘了一口氣,低下頭望着自己泛着一點點灰白色光亮的羊皮小靴。
看着甘草他們走遠,美延卻一下子不知如何開口了。她的心裏堆滿了瓦礫、淤泥、灰燼、甚至是血污,這些垃圾總得有人去清理,如果她只是感到枯燥乏味,想安於現狀也就罷啦,可他明白,這些東西已壓得她一蹶不振,更讓她對真純的愛情失去了信心和嚮往。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美延突然高聲誦讀起詩經中的詩句,篇篇都是男子對女子情有獨鐘的段落。
真兒先是一愣,但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心意。卻明知故問道:「誰要你在這兒背詩書的?看來天氣就是冷,把你凍得都不知所云啦。」
見她終於開口,美延心頭一喜,附合道:「正是凍得受不了啦,不過天氣再冷,終是沒有人心冷呀!」與其這樣不尷不尬,不如直截了當且切入主題。
真兒吃驚地望着美延,她沒想到他繞了個圈子,自己又會引入這個話題。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美延目光里滿是坦然與真誠,「有人薄情就有人深情,不是每個男子都是淺情寡義的。」
「笑話,」真兒面有怒色,立起雙眉,「這話與我什麼相干?」
「別人我不管,我只對我的心!」美延並不理會她的作色,鄭重其事地說道,「你覺得你這樣對我公平嗎?」
「我怎麼啦?」她的聲音很低,心也軟了下來。
「我是認真的,你也就不用拿話來搪塞我。」美延雖然板板正正,卻因為有些激動,面上的青筋微微暴了起來,「你心裏有怨有恨,可也不能窺測一斑、盲翁捫籥,一竿子打下我們一船人。」
「胡說什麼呢?」真兒有些心孤意怯,他的確切中肯綮,一語點中她的心意。
「心虛了吧,」他步步緊迫,「從你知道韓谷生背叛了秀蝶的那天起,你的心就狼籍成一片!懷疑、困惑就如一粒種子植入你的心裏,在那片亂七八糟的心田裏生根、發芽、開花!我不會讓它再茁壯起來的,我要在它結出果實前把它剷除掉!」
真兒加快腳步向前走。此時星光已被晨風吹得七零八落,霞光正一點點喚醒沉睡了一夜的深藍淺黛的山脈。濕冷的霜氣在空氣中流動,冰冰寒寒的撲在人臉上,隨即融化而去。
「你不敢面對我嗎?」美延也快行幾步,趕上真兒,一把將她拉到自己面前,緊盯着她的雙眼。「為什麼一天比一天對我冷淡,一天比一天對我隱瞞?今天的事,如果有個萬一呢?你想過我的感受嗎?你要怎樣才能信任我?我想海誓山盟現在對你來說只是一個笑話,那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做,你才能放心地把自己交給我?」
真兒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但她並不想讓他放手,這手裏傳遞着他的體溫、他的心痛、他的不舍、他的緊張、他的任由冰天雪地也難以將它熄滅的真純愛意。
他拉她入懷,把唇貼在她的發上,「別這樣折磨我,用你最真實的目光照亮我,從皮膚到心內,我心甘情願沉溺其中,就在你的注視下一天天老去,聽着你溫柔的聲音,直到死亡!」
真兒伸手捂住他的雙唇,已是淚眼模糊。他捧起她被寒風吹冷的面龐,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也不必說,他把炙熱的唇印在她冰涼的唇上,讓熱流把他的愛傳遞到她的心房!
為什麼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卻偏偏要走進自己的心裏?想讓它飛走,它卻固執地盤旋在自己的天空中,幻想着有一天雲開見月;他給自己一個許諾,但自己註定要讓這個許諾永遠不能兌現;思緒不能在這個問題上停留,只要一點點,就會讓灰色的絕望似一道閃電般劈開心房,暴風驟雨頃刻而下的同時,自己也痛苦難當、粉身碎骨。
「別哭!我好心疼!」美延用手指輕柔地擦着她止也止不住的淚水,「想想人這一生中哪會一帆風順?鹹甜酸辣的現實、不如意事十之九八,這才是最真實的生活。可天總會亮,春天總會來,一切都會過去的!聽話,別在苦楚地煎熬自己了,為了愛你的人們,快樂起來,好不好!」
真兒虛偽地點點頭,你會在將來常念十之一二嗎?她無法直視他的眼睛。
美延緊緊地把她擁在懷中,似乎要把她融化在自己身體裏。突然他俯下身,一把將她背在肩頭。
「幹什麼?」她驚叫着,捶着他的背。
「我背你回去!」
「他們沒走遠的,會看到的。」
「我就是要讓他們看到,讓所有的人都看到!」美延霸道地吶喊着,飛奔着,浸在霞光閃閃的鱗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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