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廣寧微微一顫,忽然大笑起來,斜過雙目看着我,喃喃道:「江聽潮啊江聽潮,你果然精靈似鬼。誰要做了你的敵人,只怕頭痛的很。」
我注意到他一說話酒氣極重,也不知道這以前喝了多少。他這番慘切之意,卻也不假。若不是為了葉碧城,大概謝廣寧也不會是今天的謝廣寧吧?
謝廣寧似笑非笑,喃喃自語:「我要人對她放出林歸雲要處斬的風聲,自己悄悄看着,她果然哭得聲咽淚乾,呵呵,現下,她乘着小轎已經出門去了。我知道她要去哪裏。我知道……你最好陪我去,免得我忍不住殺了她,你要的美人就沒了。呵呵……」
我微微嘆息,徐徐道:「我去。」
我們趕到刑部大獄,葉碧城卻還沒來。想必她的小轎不如我們腳程快。刑部的人沒料到忽然有貴人來到,一時間鬧了個人仰馬翻,執事官員匆匆跑來,戰戰兢兢拜見謝廣寧。謝廣寧面色煞白,吩咐不要聲張,又特意找來守門的獄卒低聲吩咐幾句,這才匆匆入內。
這次走的卻不同上回的道路,想必是什麼密道,異常曲折低矮。幾個轉折之下,我們到了一個密室。裏面空無一物,石牆面前,卻有兩塊小磚頭的缺口,裝了兩個折望鏡,正好看得出去。我湊過去一望,大吃一驚——原來這裏就是囚困林歸雲的虎頭獄!對面正好可以清楚的看到關押林歸雲的牢房!
林歸雲坐在草褥上,消瘦而沉靜。看來,痛苦的獄中生活,雖令他形銷骨立,他卻並沒有屈服。
不過我們這側無甚光線,我們看得到他,他卻看不到我們了。那日我來看林歸雲,發現東側牢房沒有關人,還有點奇怪。卻原來是專門作為監視之用!
昏暗中,帶我們進來的執事官員對我微微一笑道:「這裏最好監視。是下官專門設計的,用於刺探探監時犯人的言語。有的犯人,無論怎麼用刑也不會招供的,在探監的親人面前,卻會忍不住說一些藏在心裏的話,比什麼都管用。」神情得意揚揚。
我心頭一寒,暗叫厲害。卻作出讚賞之色,對那執事官員淡淡一笑道:「果然設計巧妙。」
謝廣寧微一皺眉,對那執事官員道:「你可以下去了。」
我聽得出來他有些不悅之意,知道這小官兒泄漏刑部機密,只怕性命難保了!有心救他性命,故意道:「貴國這番設計也算不錯,卻不如我北國天牢構思奇巧。」神情不屑。
謝廣寧拊掌微笑道:「以江先生的才具,自然構思出色之極。」微微橫了那執事官員一眼:「還不下去?」
那執事官員尚自渾渾噩噩,渾不知道性命已在鬼門關轉了一圈,掉頭哈腰的去了。
我和謝廣寧靜靜在昏暗中呆了一會,漸漸聽到細碎急亂的腳步聲,一個女子踉踉蹌蹌越走越近。
謝廣寧面色微變,臉上微微扭曲,沒有作聲。
林歸雲也聽到腳步聲,微微一愣,在草褥上坐正了身子。
葉碧城來了。
守門的獄卒得到謝廣寧的吩咐,不敢留難她,果然帶着葉碧城進來。也是葉碧城長在深閨不懂人間險惡,否則,如此順利進了戒備森嚴的刑部大獄,怎麼也該起疑了。
葉碧城一身裝束暗淡,卻掩不住絕代花容,一看到林歸雲,忽然愣住了,沉默不言看着他。
林歸雲乍然看到葉碧城,如中雷擊,顫聲道:「你……你……碧城,你怎麼來了?」一下子撲到牢門前,拼命想伸手接近她!他本來整個人死氣沉沉,這時卻一下子雙目炯炯,神情激動異常!
謝廣寧見狀,輕若無聲的磨了一下牙齒,神情扭曲。
葉碧城悽然一笑,卻無聲無息退開一步。林歸雲無論如何努力,雙手也夠不着她,忽然大聲道:「碧城,碧城,你既然肯來,為什麼要躲着我?我……我這些年,沒一日忘了你!」
葉碧城默然看了他一會,眼中流下淚來,低聲道:「朝廷要殺你啦,我……我特意來見你最後一面。」
林歸雲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殺我?這是意料中事,有什麼打緊?我早就不在乎了。碧城,你肯來看我,我很是歡喜。」
謝廣寧低若無聲的輕哼一聲,我對他搖搖頭,示意忍耐。
葉碧城道:「我……只是看看你。你不要想歪了。」
林歸雲柔聲笑道:「碧城,沒關係。我知道你最是羞澀。何況,當年是我對不起你。我這些年,一直不得安枕,一閉上眼,就要想着你哭泣的樣子。碧城,十多年了,我只得今日快活。只得今日啊!你畢竟肯來,我……我……」聲音顫抖,忽然哽住,他慢慢調過頭去。
葉碧城雙目如水,靜靜看着他:「你——林師兄——」
林歸雲情緒平靜了一點,轉過頭對她微笑:「碧城,你肯原諒我,我就算死了,也是歡喜。難道,你到了現在,還要叫我林師兄麼?要不是謝廣寧,我們本來是夫妻。聽說他對你很是不好,可惜我要死了,否則一定搶走你,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謝廣寧聽的雙目噴火,拳頭格格作響。看樣子忍耐已到極限!
葉碧城靜靜一笑:「林師兄,到得這般地步,你還不甘心,定要害我一生麼?」
林歸雲一震,面色忽然蒼白,急急道:「碧城——」
葉碧城悽然笑道:「林師兄,我雖然是個弱女子,愚昧無知,卻也不至於糊塗一輩子。你當年強奪我清白,卻又在明知我懷孕之後,故意放走我。我初時怎麼也想不通緣故,後來多方打聽,自己也想了十多年,反覆琢磨。總算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慢慢明白啦!」
林歸雲緩緩道:「明白什麼?」
葉碧城幽幽道:「你就算多少有些愛我,卻也當不過名利之心。當年,父親本來是要我嫁給狀元李逸飛,你怕李逸飛因此得到父親的幫助,一飛沖天,所以故意破壞我的婚事。我自己喜歡謝師兄,你不肯成全,因為你也不願意謝師兄超過你。你本來是要做相府乘龍快婿的,我父親卻看不起你的為人,施加壓力趕走了你。你心頭害怕,這才跑去投軍,不料反而在北天關一舉成名。我沒了貞潔,嫁不成李逸飛啦,謝師兄卻不顧一切和我成親。這世上誰是真心待我,難道我還不明白嗎?」
謝廣寧本來全身怒火熊熊,聽得這話,卻忽然身形顫抖,分明激動已極!
我心頭暗嘆一聲,葉碧城這番話一說,她的心事,再明白不過。謝廣寧苦戀多年,如何不驚喜若狂?林歸雲的貪名好利,到現在也悟不過去,實在令人嘆息。
林歸雲面色煞白,乾笑一聲:「碧城,你誤會我——」
卻聽葉碧城輕輕嘆息,緩緩接着說下去:「誤會麼?林師兄,當日你害我一生,相公這般待我,我縱是再糊塗的人,又怎麼不明白該何去何從。如今你有什麼樣的心思,都與我無關,碧城今生都只是謝廣寧的妻子,一錯豈能再錯。」
林歸雲一震,緩緩道:「碧城,我是真心愛你。"
葉碧城悽然一笑:「到今天你還這麼說嗎?你自然愛我,可是今日我若不是謝廣寧的妻子,你會說出這種痴情的話來嗎?林師兄,我知道,你、你恨我的相公。你就算死,也不讓他好過,不是麼?"
林歸雲沉默了,忽然笑了起來:「碧城,你何苦如此聰明?難道你不知道,想得越清楚,心裏就越痛苦嗎?謝廣寧他送走你的兒子,令你母子終生隔絕,把你困在後園與世隔絕、形同幽禁。謝廣寧如此待你,你竟然還記掛着他,實在痴得可笑。」
謝廣寧忽然身子一動,似乎想打破石牆,衝過去見葉碧城。我趕緊阻止他,低聲道:「謝宰相莫急。你真要衝出去,只怕尊夫人要和你翻臉啦!」
謝廣寧一震,茫然道:「不錯。我不能出去。」忽然看了我一眼:「江聽潮,你不是要碧城麼?為什麼反而幫我?」
我似笑非笑哼了一聲:「你要衝出去,今日之計敗露,尊夫人只怕連我一起恨上啦。咱們誰也撿不了便宜,那又何必。」
謝廣寧跌跌撞撞靠到石牆上,低嘆無言,神情又喜又愁。
卻聽葉碧城柔聲一笑:「我原本沒什麼奢望。我家相公愛我也罷,恨我也罷,我都不計較。這輩子,我只是個苦命的人,還有什麼好說?」
林歸雲忽然急切起來,厲聲道:「碧城,我被囚在這裏,只因聽說我們的兒子死了,是以心灰意冷,並不反抗。其實以我的武功,要出去也容易。只要你一句話,我就破獄而出,帶你遠走天涯海角!只要你一句話!」
我聽到這裏,心頭一震!卻見謝廣寧也是大吃一驚,緊張地等着葉碧城的回答!
葉碧城低着頭,沉默了一會,輕輕說:「不,我不愛你,從來不愛。所以,我不會跟你走。你有能力越獄,就……自己逃生去罷。
林歸雲狂笑一聲,曼聲道:「平生負儘是多情,可憐白髮星星也!碧城,你既然不肯,我逃走又如何?這天下雖大,早沒人記掛着我。我這輩子,威風也夠了,生生死死,原也沒甚麼啦!」說着微微一笑,放柔了語氣:「既然如此,碧城,你快些回去吧。莫要呆久了,讓人發現,謝廣寧定會狠狠對待你。」
葉碧城低着頭,忽然流下淚來,輕輕說:「林師兄——」
林歸雲一擺手,皺眉冷冷道:「你走吧。既然你不肯跟我,我也懶得看到你,沒的煩惱。」
葉碧城低聲哽咽道:「林師兄……你雖是害了我一生幸福的人,可我也記着當年的師兄妹情份。我——我——」再也說不下去,一低頭,搖搖晃晃離去。
林歸雲痴痴看着她離去,漸漸淚流滿面。
謝廣寧一咬牙,對我沉聲道:「江先生,倒要多謝你這個捉姦的毒計,反而讓本相看清楚了內子的心事。這讓妻之事,絕無可能。本相願意另行挑選絕色美人作賠。」
我作出意興闌珊的樣子,淡淡道:「謝宰相這話可把江聽潮看得小了,在下平生閱人無數,難道還沒見過美女麼?尊夫人閬苑仙葩,在下是誠心愛慕。不過,在下雖沒什麼格調,也知道不要強人所難。既然謝宰相伉儷情深,在下斷無破壞之理。在下無意中反而成全了宰相大人夫妻和好,也算美事一件。送美人倒也不必了。以後或者兄弟有求於謝宰相,你卻不要推辭。」一邊說,臉上故意作出遺憾不快之色。
謝廣寧見了,反而賠笑道:「這倒是本相的不是了。江先生的恩惠,本相來日必定報答。」
我淡淡一笑:「算了,以後的事情,誰可預料?到時候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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