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後來呢?那個小孩子呢?沒有爹娘,好可憐哦……」風瑤縮在江畫的懷裏,悶聲悶氣的聲音從裏頭傳出來。
江畫溫柔的笑了笑,手指一下下、緩慢的梳理她的頭髮,連懷裏的冷香都令人覺得分外悲傷。
「後來那孩子長大了,被一家很好很好的人收養,她過的很幸福。可是有一天,拆散她娘親的男人卻想要她嫁給自己的兒子,她想給自己的娘親報仇,於是就犯下了很多很多不可原諒的錯事,養父母都不要她了。」
「最好的朋友也不要她,她得到了一切,卻失去了所有人……」
那天邊將落未落的霞光透過花牆照在窗欞上,又從窗欞的縫隙絲絲縷縷的透進屋裏,漾開了滿室的冷香。懷裏的少女已經睡着了,綿綿的呼吸在安靜下來的空氣中蕩漾,眼角還掛着顆晶瑩透亮的淚珠。
「……最後,連她一心一意想要守護的人,都冷淡她了。」
江畫走進內室,將風瑤放在床上,小心的掖好被角,還放下了層層的簾幔遮住外頭將要燃起來的燭光。
「差人去赤王府通知一聲,風小姐在這裏睡着了,今晚不回去了……算了,還是告訴赤王爺,讓他派人過來接下吧。」未央從不允許風瑤在梨王府過夜,也從不讓梨王府的人送她回去,每次來都是他親自送過來,末了再派人親自接回去。
總是親力親為,生怕風瑤在外頭遇上危險。
其實從梨王府到赤王府不過三條街,然後在轉過兩個彎的路程,即便是步行,兩刻鐘也能走到。
赤王府來了人,把熟睡的風瑤接走了。
此時天已經全黑,屋裏的宮燈一盞一盞的點亮,搖曳的光暈在金繡的白紗上灑下淺淺光斑,像極一片金色碎沙。
江畫吃了一口桌上剩下的糯米酥,不是很甜,也不膩,可入了喉嚨就是嗆嗆的干,噎在裏頭幾乎把氣管都堵了起來,喘不過氣。
順了順,說話的聲音還是有些啞,「千斐這點心太幹了,以後多加些水。」
剛送走了赤王府的人,千斐關上門進來,剛巧就聽見了這句話。「這裏頭,已經加了三倍的花蜜了。」說罷再也忍不住,一把就撲到江畫的身前,抱着她的手嚎啕大哭。
「殿下、殿下你不要這樣……你別這樣啊,你哭一哭好不好?要是、要是覺得這裏孤單的話,我們回去!回雪王府好不好?雪王爺曾經那麼疼您啊……!」
江畫忽然笑了,拍拍她的手道,「回去?回不去了啊,我曾宣告天下我姓梨,便是徹底與他劃清了界限。」抬起頭,她的目光仿佛透過了屋裏的擺設,怔怔的不知投向了哪裏,「從親手了結了流君緋開始,這錯,就已經不可挽回了……一步錯、步步錯,這孽債,皆是我咎由自取。」
千斐哭的不可自已,低下頭,將臉埋在了她膝上。也不知過了多久,這才抬起頭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一雙眼睛閃爍着光,「您去找聖上啊,去告訴他、告訴他您做這一切並不只是為了報仇,還有他啊……您是為了幫他穩固江山才害了那麼多人的,不是您的錯……」
「他不會相信。」江畫打斷她,眼裏含着悲憫,「你可知,我有仇恨,他同樣也有仇恨啊。他的爹殺了我的爹娘,我的娘,毀了她娘的一生,我還親手殺了他的爹。兜兜轉轉,這份債,早就解不開了。更何況,如今他已是一國之君,而我……卻是無冕之王。」
屋裏的光線似乎太亮了些,總覺得眼裏乾澀的難受,她抬手擋在眼前,等了半晌,卻不見半滴眼淚落下來,就像還在眼眶裏就蒸發了一般,只餘下鹽漬,蟄的眼球火辣辣的疼。
「仇恨和權利,足以毀掉任何追慕和已經擁有他的人。」流容不是神,他是人。
最終,嘆了這麼一句。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了許多,似乎還格外的漫長。都到了來年立春的日子了,外頭還是一片冰天雪地的。
而且這雪,從春節的時候開始下的,斷斷續續,即便是停了,地上也是鋪天蓋地的銀白色。
今年過年的時候,江畫親手包了三份禮物,送去了宮裏、赤王府和雪王府。其中,流容回了十箱珠寶首飾,江畫轉手便分給了梨王府的下人。赤王府回了兩壇軍中烈酒,江畫笑笑,收了。雪王府什麼也沒回,只不過第二日一早雪王妃就來了。
梨王殿下的養母駕臨,整個梨王府上下誠惶誠恐,生怕怠慢了這位高品階的誥命夫人。可洛戚戚沒架子,只握着江畫的手進了屋,話沒說三句,便道,「等過了年,我便要同你父王南下去了,你在長安要好生照顧自己。」
「何時回來?」
「已經遞交了離官摺子,今早宮裏派人送回來了,聖上已經准奏了。再說,你父王的家鄉本就在南方,如今天下大定,你也大權在……總之,現下這境況我們也放心你留在長安,若是真有事,還有聖……還有折兒在,好歹是你哥哥,多回去看看。」
話已至此,任何的追問都似乎成了多餘。江畫一招手,身後的侍女捧上來兩方令牌,通體白玉,上頭用黃金雕刻了蟠龍紋,仔細看去,那白玉背景上竟是帶了暗紋的,細細淺淺一朵朵的梨花。
「父王已經退位給了哥哥,母妃又是女流,沒有武功防身,這兩塊令牌可以令你們在皇朝統治下的任何地方暢通無阻,必要時可以尋求官府的幫助。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江畫凝視着雪王妃的臉,淺淺的笑着,直到雪王妃離開的時候,她都一直在笑。
「替我跟父王說一聲,若能重來的話……算了,替我道聲保重給他吧。」
「好。」
馬車漸行漸遠,直到被風雪吞沒了,連對面飛起的白霧都已經散去,江畫還站在原地,唇上掛着笑。
就算若能重來,她能怎麼做?是不亂朝綱還是不愛上流容?無論哪一條聽起來都那麼虛偽,都知道她一定還會重複走這條路。
已經臘八了,到了最冷的時候,街對面王員外家裏的小少爺跑出來,渾身上下裹的像個麵團子,地上滑,一不留神便摔倒了,王夫人跑過來抱起他,摟在懷裏柔聲細語的哄。哄着哄着,孩子便不哭了,只瞪着一雙眼睛委屈的不住咬嘴唇。
看着看着,臉上便是一陣刺骨的寒意。江畫抬手摸了摸臉,才發現原來是淌出來的眼淚被風吹乾了。
身體只穿了絲衣,分外單薄。千斐走過來將狐裘披在她身上,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我沒事,放心。」
回房的路上,江畫的背挺得筆直,嘴角一直保持着往上揚起的弧度,可表情看起來卻是分外的落寞。
身邊的人,終於都走光了。不是世態炎涼,是她咎由自取。
寢房的溫度高,方才踏入便覺得身體不由自主的往前倒,四肢還有些麻木感,仿佛已經適應了外頭刺骨的寒意,一接近溫暖反而不適應了。
最後出去的侍女拉上了窗簾,江畫倒在床上,淚如雨下。眼淚不受控制的往外涌,最後竟開始嚎啕大哭。
千斐站在門外,用手摸了摸眼角,竟也是濕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裏頭的聲音漸漸停了,隔着窗戶和簾幔看不清裏面的情景,也猜不透裏頭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半點聲音,死氣沉沉一片。
梨王府的侍衛砸開門的時候,撲面而來的血腥味兒嚇呆了一干纖弱的侍女。江畫伏在床邊,身旁、床下皆是片片觸目驚心的猩紅。
鮮紅的血從割開的手腕中涓涓淌出,放眼望去,是連成一片的刺目。
「殿下?殿下……?!」
雪花飛揚的晚上,整個長安的百姓都沉浸的臘八的歡慶當中,享受着難得的天倫之樂。住在巷尾的安大夫正同妻子在炕上說情話,便聽見外頭有人在用力砸門。「誰啊?」安夫人不滿的嘟囔。
「乖,別鬧。我去看看便來。」
一開門,還未來得及分辨是什麼情況,就有一群人沖了進來,甚至還有個人生生的扯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屋裏。
安大夫目瞪口呆的看着被侍衛抱在懷裏的人,緊裹的狐裘里一張臉慘白的沒有半分血色,高貴狐毛中垂下來的半截手臂卻鮮紅無比,分明是已經結冰了的血!
醫者父母心,安夫人忙騰出了生着爐子的內室,安大夫吩咐侍衛將人擱在床上,又取來了熱水和藥箱。
屋裏的溫度不高,可安大夫硬是給熱出了一身汗。看了看床上緊閉着眼的人,咬咬牙,「留下一個人打下手,其他人都出去!」
來的人都是梨王府的下人,自己的主子還躺在人家的床上,即便是有氣也不敢撒,只好隨安夫人出去喝茶去了。
狹小的內室,只剩了安大夫、千斐和躺在床上毫無生氣的江畫。
這一方小屋的光整夜的亮着,就如同那繁花正中央的皇宮,燈光不熄。只不過一頭是火樹銀花,一頭是蒼涼死寂。
外頭的雪還在紛紛揚揚的下,一片雪花就是一大片,隨着風飄飄搖搖的,在夜裏泛着冷光。消不了多久,便是一片皚皚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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