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則謝雲劍問蝶笑花的是:某年某月某月,我家馬車停在你門口,你摒絕外客會的可是我家老太爺?
問這話的時候,謝雲劍臉上還是微微的笑,似乎正要送小妹妹去親友家,渡水復渡水、看花還看花,春風十里揚州路,除卻香軟再無它。
蝶笑花卻知,他指下倚仗的這條臂膀,必要時隨時可以翻過來,將他拆碎了,不會猶豫,最多一聲嘆、一滴淚,周年時祭一杯酒。那些虛文,謝大公子云劍是不會吝惜的。
如果有必要的話……
蝶笑花輕聲細語答道:「太爺風雅。」
也似知福惜福的人兒,好言答兄長安慰。這四個字,卻把一場潑天風波悄悄騰挪過,羚羊掛角,不着一痕,竟讓雲劍也再無從追究。
那群戲迷也已回到戲台前座位上,各各都仍有些迷迷登登的。場子出奇的安靜了。但台上角兒演到高潮,下頭也沒反應。這是太安靜了,比鬧騰的聽眾還叫人心裏發毛呢!
那角兒唯一的安慰是:包廂里的唐長孫公子,真真懂禮儀!好風度!剛才人們全都一窩蜂出去了,唐長孫還是安坐在座位上,紋絲不動,專心看戲。這才叫真正的貴家公子嘛!穩重!
但是角兒演到高潮了,其他觀眾們無心喝彩也就罷了,唐長孫也保持那一派高貴鎮定的平靜,就是把指尖在掌心拍了拍,算是應了節。貴公子鼓掌,就是意思意思,並不真像鄉野俗夫那樣拍巴掌兒響的,這也就罷了。讓台上角兒心碎的是:這拍也沒拍在節點上啊!慢了!說明唐長孫其實也心神恍惚,沒有真的在看戲啊!
台上角兒堅強的內心終於崩潰,身體還在演着,內心已經躲到陰影里咬手帕哭去了。
唐長孫瞟了瞟旁邊謝家包廂。
這一折已終。雲劍的位置也是空着的。下人會意,向唐長孫回道:「謝公子回去了。」又問:「公子真的要去謝府拜訪麼?」
唐長孫道:「真的。」
要問唐長孫最恨什麼事?最恨是不符合他心意的事。若是逆了他的意,哪怕事兒跟一粒沙子一樣小。也會像陷在蚌肉里的沙一樣,叫他寢食難安。若是順他意的呢?哪怕千金萬銀也不珍惜,說撒了去,就撒了去。
因此。要強迫他做什麼,恐怕是很難的。
但云劍可以做到。
雲劍勸他做事,並不是靠交情。
儘管是本城最高貴醒目的兩位貴公子,日常也每每有交集,但唐長孫跟雲劍的私交並不密切。否則也不至於從小連雲劍的幾個妹妹都沒見過,連遠遠見一面都沒有。
而且唐長孫對雲劍的印象並不好,覺得雲劍太用力、太刻意、太庸俗、太……總之是比不上他啦!
說是嫉妒也好。總之唐長孫不喜歡雲劍。
但云劍搬出了道義。
他慷慨陳詞,竟讓唐長孫也不得不同意這一點:若不去謝家拜訪,幫謝家找回臉面,那唐長孫就是個小人!
唐長孫怎麼會容許自己成為一個小人?
雲劍從戲班子裏頭出來,也看到了外頭的小販們,以及「阿憨大」那個攤。攤前的顧客沒有先前那麼多了:阿憨大的整桶冰豆湯都賣完了。
其實被顧客自行搜刮之後,桶里剩下的湯里,豆子已經不多了。就那點剩的湯水。顧客是不太愛買的。但阿憨大又出了新招:送冰水。
冰是鎮在桶子外頭的,免得化了的冰水沖淡了湯的甜味。湯賣到最後,外頭的冰也化得差不多了。阿憨大就拿那化了的冰水,浸了毛巾,送給顧客免費擦拭——甚至不用是顧客,他給誰都是給,哪怕拿出去用也不妨。他憨笑道:「客官用完了拿回來便是。」
大部分人都會還給他,而且再買一碗他的豆湯。也有些人貪小不要臉,拿定主意要把手巾摟了走。這些手巾都是土布,舊了。不值多少錢,但洗得乾乾淨淨,裁得一樣大小,手巾角上都用土線縫了阿憨大的標誌。那標誌竟也是平平整整。個個都一樣,沒有哪個歪些兒的。有些貪小的人,就覺得把這個揣走也是好的。他們揣走之後,平常使用,有些還不識的人見了,就問:「是誰家媳婦做的這巾子?縫的這線?這大字是什麼意思?」於是阿憨大的聲名就更遠播了。
主動讓顧客佔小便宜。好賺大聲名,志存高遠。這背後什麼志向、又是誰的主使?雲劍匆匆一掃都看不出什麼來,但覺得:這家攤子齊整。
至於具體都做了些什麼才能讓人匆匆一眼都覺得齊整、這樣齊整又指望着博得個什麼前景?雲劍就不想了。想不出,也懶得想。他的才能本就不在這方面。
他只帶點兒東西回去。
他要帶東西,當然不會去光顧阿憨大的攤。自有相熟的攤主,熱絡的奉了匣子來:「大公子,新做的離蘇膏!這一屜做得挺嫩的,公子看看還得用否?」
雲劍哪裏真的驗他,但道:「你的東西當然好。」一邊,張神仙已接了,並不問價、也不付錢。這都是相熟的攤頭,半年或一年會一次帳的。
回去,這一匣離蘇膏就由宛留捧了奉給大太太去。大太太問:「哪兒來的?」宛留答道:「大公子今兒出門會友,想來是哪家相熟的朝奉孝敬的。」
大太太抬了抬眼皮:「不是你當的差?」宛留便笑道:「大公子如今好不用功的。公子書房裏頭,宛留如今都巴結不上了呢。」便點了幾個小廝名字道,「是他們幾個伺候公子溫書。」
大太太便念聲佛,道:「這幾個孩子倒是老實可靠的。」又道,「你雖不懂字墨,書房裏陰氣太重原也不對,你外頭一應飲食卻要周全,天也熱了,莫叫哥兒中了熟。」宛留都應着。大太太叫人將這一匣甜膏起出一碗來,着宛留帶給大少奶奶,道:「我也知她身上又不爽快了,這怕是吃不得。但她吃不吃在她,我若不送,怕人又說我偏心。」
宛留翹了翹唇角:「不加冰,應該可以的。左右這東西甜甜的。甜的總是好的。」
語調輕快,帶着種很可被原諒的天真。一般來說,大太太喜歡女孩子天真甜美,但宛留的語調里,好像攙着某種古怪、甚至可能嘲笑的氣息,卻又比盛夏晴空裏雷雨的氣息更微茫,大太太也無從發作起,又問了幾句赴試行李準備的事兒,道:「雖是本省,地方近,路上還是寬裕些好。月底該上路了。老爺也是這個意思。」下人都應着。
又過兩日,大少奶奶身上總算好了,雲舟來與她散心,一時眼花,叫了聲「大哥」,旋笑道:「這紫藤影子!我還當是大哥哥穿了那件袍子站在那裏。」
大少奶奶訕訕的:「他書房用功呢!你知道的,考期也近了。」
雲舟點了點頭:「現在他知道用功了麼?真好。」
話是好話。大少奶奶聽了卻難免想……怎麼說呢?前幾天他還來看過她,可那時候她身子不好,氣色不好,天熱汗多又不好抹脂粉,倒不想雲劍多看,又自愧癸水未走,不得伺候雲劍。如今她好了,怎麼雲劍又不來了?現在她身上爽利了,明明可以……敘夫妻之道了呢!他倒留在書房裏了……是宛留罷?先前知道大少奶奶左右病着,落得實惠,勸公子走動走動不妨。如今她好了,書房裏倒生繩子把公子拴住了!大少奶奶對宛留又忌恨起來。
雲舟致歉道:「都是我眼花,信口開河,惹嫂嫂又不開心了。」
大少奶奶忙道:「哪裏的話!」
筱筱在旁道:「也實在是天太熱了,姑娘睡得不好,才會眼花,要不要去山上別院,度一度涼呢?」
雲舟啐道:「老太太還沒動,你貪什麼涼?」又對大少奶奶喜道,「嫂子,倒不如我們一塊兒請老太太到別院去。我們也好同去?」
廂房有很輕微的一聲,似一聲咳。
雲舟轉口道:「嫂子莫不是心疼大哥,不肯離他遠去麼?唉,也是。畢竟哥哥這一去,來回要幾個月呢!嫂子不肯上山,好不賢惠。我若是男子,定要娶你這樣的夫人。」
大少奶奶羞啐她:「妹妹只會取笑人!真有大姑奶奶的風範。」
大姑奶奶便是謝老太太的晚生幼女謝含萩,倒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雖然出嫁了,還有好多事跡在娘家流傳。
雲舟眼風轉至廂房:「那裏……」
湘簾一動,有個老嬤嬤出來,便是大少奶奶的娘家嬤嬤,手裏拿着一盒糖果,原來她進去是找這個的。一邊出來,她一邊還抱怨漓桃:「沒盯着小丫頭子們擦乾淨哪!箱子背後有灰。」展眼望見雲舟,她忙行禮,自報家門,給謝四小姐請安。
雲舟點頭含笑答禮:「大熱的天,嬤嬤怎麼來了?用些涼的,坐到太陽下去了再回去罷!」大少奶奶便讓着雲舟:「正好有剛湃的醉李,四妹妹用些罷。」雲舟老實不客氣用了兩個,又說起前兒大太太送出來的離蘇膏,大少奶奶「噯」了一聲:「真是好東西,可惜我那兩天不方便吃,放着又怕壞,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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