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劍記得他跟蝶笑花的初遇。那一幕情景,仿佛已經刻進他的骨髓里,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忘記。也許直到死亡合上他的眼睛。
可是在那之前,他對此甚至一點預感都沒有。
那時候錦城安坐在隆冬里,還不知自己會迎來一個名伶。
那時候風雲還沒有跟枝頭的花蕾相遇。
那時候澹臺家辦了一場喪事。
文名與雲劍並稱的錦城才子,澹臺以。他的母親過世了。
澹臺以文才燦然,於人情世故上卻是很有點呆的。母親過世後,他就更呆了。他甚至以為他自己大概是昏厥了一段時間,因為有那麼一段記憶,對他來說是空白的。等他恢復意識,僕婦已經把家裏亂七八糟東西收拾了一頓,不知哪兒借了個平板車來裝着,來幫忙的鄰舍女人給他母親梳了頭、洗了臉,甚至還穿了身乾淨袍子。她們都作證說,澹臺以沒有暈倒,只是坐在旁邊發了好長的呆。
她們勸澹臺以快點振作起來,好好操辦喪事?
「喪事……」澹臺以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怎麼操辦?身為孝子,難道不是「盡哀而已」罷了?
「事情多了!」她們扳着手指數給他聽:要報喪、佈置靈堂、買麻布買白花買紙錢買香燭、找棺木、找墓地、到里正那兒消籍、找人辦法事、僱人抬棺、找人燒白席……澹臺以越聽,就越覺得一片淒涼絕望,恨不能再厥過去一次。
有一夥善心人解除了他的煩惱。當彼時也,屋裏人猛然間恍惚覺得外頭有碎磚與亂瓦齊飛,詛詈與嘶吼共輝,縱然年節的花炮都沒這麼熱鬧——等一下,外頭那些傢伙還真的點了幾大把爆竹,往屋裏丟!
於是所有人像是被燎着腳爪的老鼠,全跳了出去,那一陣焦頭爛額就別提了。來犯者七嘴八舌,歷數澹臺家借錢不還,死罪死罪!那副兇相,簡直像是要當場執行他們的死罪。
雲劍則與公子們正在錦閣子裏飲酒。
時交隆冬。空氣冷得透明透亮,用手一撥似乎能聽到冰凌子的脆聲,陽光白蒙蒙的,地上發滑,閣子裏的火爐燒得很旺。蘭麝的香氣濃烈逼出來,雲劍多飲了幾杯酒,身上發熱,忽然莫名煩躁起來,裹着狐裘到外頭透透氣,就見街上一群人奔過去看好戲:「南宮大爺節前催債了也!」「催的是誰?」「澹臺以?」「哪個蛋台乙?」「還有哪個?澹臺家的才子!活的詩神!」「啊,他!南宮大爺怎的不敬斯文,寬限他一寬限?」「正是敬了斯文,才借了他錢。斷斷續續借了這麼多年,利滾利的嚇人了。他娘又剛死了,出殯又要花錢,還不把家底子全弄沒了?南宮大爺準是急眼了!」「那逼了也沒用啊!難道叫他不出殯?窮書生,打死也沒錢嘛!」「我估計吧,南宮大爺是打算把他搶回去。」「咄!澹臺才子又不是花姑娘,搶回去則甚?」「他會寫詩啊!把他關起來,叫他只准為南宮大爺寫詩,那不是有面子的很?」「這個……」
「嘩!」
駿馬如風馳過。馬上的騎士,袍裾飄撒,其勢凜然傲然。
「呀。謝二公子!」「也是往那邊去的?」「這可真有好戲看了!」
閒人們大樂。
他們的腳程,畢竟比不上馬蹄的速度,也趕不上南宮大爺審時度勢的能耐。這些閒人們都趕到時,南宮大爺已經與謝雲劍、澹臺以握手言和。儼然從來都是這樣一團和氣。旁邊的青衣痞子們都陪着笑,難得沒有爆出任何油辭粗口,就那麼很恭順的立在兩旁,若再給他們幾把羽扇金戟,簡直可以渾充儀仗隊的。
謝雲劍送卻了南宮大爺,向澹臺以鄭重提出邀請。請他入謝府書塾。澹臺以難以堅拒。澹臺老夫人的喪儀,自然憑雲劍作主,由謝府來負擔了。
這事兒辦得痛快,狐朋狗友們簇擁着雲劍,都說該喝一杯。
雲劍道一聲:「豈有此理!」先到澹臺老夫人靈前拈香則個。
於是一干人等都跟跟着魚貫拈香,花圈什麼都來了。輓聯麼,澹臺以自己就夠寫一庭的。為了避免全場都是他一個人的筆跡,雲劍等一干人都幫着寫,也有「梵唱如通問,抵幽亦重情」;「春秋雖破千層底,針線猶存一片心」「流光摧夢,仙容酬古道;幽泣別枝,天意冷香丘」等佳句。
待澹臺以拈起筆來,卻看也不看,在紙上直揮下去,滿筆蒼煙,須臾連做十九聯,竟是將「慈影」二字,在聯中恣意穿插作成挽句。平常詩社有一種玩法,稱為「嵌句」,一般只限一種嵌法,玩到最難的,在七字句中依次連嵌七次,稱作「七唱」,已經是極限了。澹臺以竟聯了一十九唱,用盡了嵌字組合!
客人們瞠目結舌,都說這必要傳之千古了。只是被澹臺以自己身子遮住,人都看不全,準備等他全寫完,再拿來裁開、盡情賞鑒。誰知澹臺以寫完之後,卻朝那焚紙錢的盆里一丟。人們救都救不來及,吹着被燎痛的手指,跺腳問:「你這是幹什麼!」
澹臺以也不回答。
那些聯,他也再沒寫過。竟成廣陵之絕唱。
只有眼神好記性好的,記下來幾句,如「慈竹當風空有影,晚萱經雨似留芳」,如「長溝流影杳然去」,如「舊衣猶印慈痕」,如「鶴影風木悲」,如「辭世夢、步虛聲」,如「驚褪月、憶春風」,如「寶婺星沉」,如「慈竹霜摧」——這些都流傳下來,成為此後有女性去世的通用挽語。字紙店特意把這些抄下來,跟什麼「書札大全」並列,若有人家裏死了女性,自己寫不出輓聯,就照着這個訂做幾副。
至此,人們才嘆澹臺以燒得有先見之明——若是晚燒一會兒,怕不所有字句都被人記住剽去了!剽別的不妨,這輓聯卻難怪他小氣。經此一燒,那十九唱輓聯,只有澹臺老夫人獨享。老夫人在世時命運勤苦,死了有這珍貴輓聯相送,也算盡有哀榮了!
——大家既贊澹臺以之文心才思,又夸雲劍惺惺相惜、憐才救才,幹得漂亮!為了慶祝這事兒,他們建議:喝一頓去吧!
為了喝得痛快,他們還找了幾個能彈會唱的好姑娘,真真兒是這一行里的翹楚!所謂樂伎。有的正經女人嫌女伎們太低賤,自稱哪怕自己窮了,打死也不去做伎?嘿!伎跟妓是有區別的!岔開兩條腿那種妓,有個洞都能幹。而今兒個他們找的這幾位頭等女伎們,卻要有天份,真真的蘭心慧質、前世修來、色藝雙絕,方能成就了的。
喝酒的場地也要好。他們找了本地最棒的地方:神仙閣。
一行人將要登閣,忽然都愣住了。
還沒踏上樓梯的就不舉步了,踏上樓梯的就扶着欄杆擰身,已經上了樓梯的把身體向麻花一樣扭過來、朝外看。
看對面那個酒樓里,一對客人。
一男一女,一前一後。
女人瘦似一縷煙,披着件寬大的、式樣簡單得要命的長袍子,頭上只插了一支銀簪,這銀簪不足以挽起她全部的黑髮,余發便披披散散垂到腰間。她的眼眸里漾着水光,雙唇是蒼白的,頰邊有一抹紅色,像胭脂的殘痕。
那一下子,色藝雙絕的藝伎們,都被比得黯淡成一捧余灰,可以隨風吹去,也沒人會顧惜。
那個女人,真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唯她才當得起「美人」這頭銜。
可她手頭大概並不寬裕,全身唯一支銀簪為飾,光顧的也只是對面的酒樓而已。那酒樓,只是為蹭神仙閣的光,才在對面開張的,不論酒菜還是裝潢,都掉價得多!
至於女人亦步亦趨跟着的那個男人……呀呸,那叫什麼男人啊!已經從中年步向老年,腰身臃腫,鬍子比頭髮還密,一個紅紅的酒糟鼻。這這……
這豈止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是一樽美酒往糞坑裏倒!
但凡有眼睛有鼻子的,都不能忍受這樣的事情發生!
有好事之徒就攛掇雲劍:「二公子不如好事做到底,把那美人兒救出來吧!」
「胡言亂語,」雲劍理智尚存,「你們難道叫我光天化日之下去強搶良家婦女?」
「不算光天化日了。」一個混蛋朝天上一指,「馬上就天黑了。」
「不一定是良家啊,」另一個混蛋繼續發表意見,「說不定是人家強買的小妾!你不見美人兒眉心鎖愁,心有千千結?」
一片嘖嘖贊同聲。
「別胡扯了。」雲劍招呼大家入席。但是酒無味、食如蠟,藝伎們的樂音也不像以前那樣入耳了。終於雲劍苦笑道:「姐姐們,是我今兒耳朵差池了,還是你們演奏得心不在焉?」
樂伎們停手,笑的笑,勸的勸:「真真的對面那美人兒彩鳳隨鴉,連我們見了都怪心疼的。二公子,您若是方便,何不當真去問一問。若是能救她,勝造了七級浮屠。」
——那美人兒之纖艷,竟連樂伎們都為之生憐!
雲劍只好順應眾意,往對面酒樓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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