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木劍並非浪得虛名。能在他手下對打的,天下能有幾個人!何況是小蠻這麼年經的女孩子。
曹木劍看她身手驚人、又不諳世事,也有些疑惑,故意施絕招,逼出她的絕技,結果看出她的功夫源自魔汲。
說起這位大魔頭……似乎真不用贅述了。反正江湖上幾乎每個時代都會有這麼個傢伙,武功高到出奇,為人處世讓人牙癢到出奇,最後總是不得善終。
但這位邪王之死,卻值得好好說一下。因為他把當時的一位侯爺得罪了。那侯爺膝下一雙兒女也不是吃素的,就派出手下最得力的幹將,把山上的劍神請下來了!此事緊張刺激,被多嘴的人敷衍成小說。曹木劍還在孩提時代,曾聽有名的說書者說這個書。他清楚記得開頭是這樣的:
風吹。
吹動滿山竹木。
每一根草葉木枝,都順着風勢而動,卻又各有微妙區別。
自然的變化,豈不是比什麼劍譜上的劍勢都更博大精深、難以捉摸?
但是古往今來,只聽說有人搶劍譜,這活生生一個自然放在天地中,卻是沒人要學、沒人要搶的。
所以這座山也就清靜得很。
山下也沒有亭子。
只有個樹樁。
一個童子坐在樹樁上,托腮看着風吹草木,很是出神。
——他是在出神,還是在學劍?
——抑或,是出神的學劍?
山道上走來一個人。
一個年青人,腰杆挺得像劍一樣直,眼光像劍一樣明亮,他的腰帶上佩着一把劍。
青銅為鞘,古字為紋,劍柄纏着紅絲線,紅得如飲飽人的鮮血。
他筆直走向童子。
童子抬頭,微笑了一下:「很好,你走了這條路,沒有想從哪邊偷摸過去。」
「性非宵小,何必偷摸。」年青人一字一字道:「止水山莊門下劍客魏如生,求見劍神。」
童子點點頭:「既然來拜山,該當知規矩。」
「在下知道。」
童子的頭向左邊歪了歪:「向我挑戰,勝了可以走此路拜山,敗了便埋骨於此。」
他的左後方,一條小路彎到山後去,路邊墳包累累,每個墳都堆得很粗糙。墳前都沒有碑,更沒有勒人姓名。
(既已埋骨,何須留名。)
不管何人來此,也不管來此為何,只要一敗,便沒有資格走上求見劍神之路,而長眠此處。所以管你是姓張姓李、管你是俠客盜賊,又有什麼區別,不過黃土一抔草沒了,又何須碑、何須名?
劍神山下,已有荒墳無數。
年青人道:「在下知道。」
童子的頭又向右歪了歪:「或者留下一隻手在此,就可以直接走那條路,那條路能不能見劍神不一定,但至少保證完身而退。」
他所指的右後方,小路纖瘦,草木葳蕤,黑泥軟淨,沒有一點被動過的痕跡。
所有人,都寧可拼死與童子一斗,也不願犧牲一隻手到右邊去碰運氣。
因為他們想留住自己的手,所以就把自己整個人留在了路的左邊。
一隻手與性命相比,當然是性命比較重要。
甚至即使拿劍神與自己的性命相比,大多數人也還是覺得自己的性命比較重要的。
可是事到臨頭,有人拼命,卻沒有人放棄自己的手,這是不是很好笑?
年青人沒有笑。
他道:「在下知道。」
「你還是要走左邊的路,一道道關打上山去?」
「是。」
冷漠,禮貌,一往無前。
他是個劍客,走的是劍客的路。
童子嘆了口氣,袖中出劍。
一柄小小的劍,秀麗得像一片小小韭葉,在春風中快活的閃着眼波,幾乎要唱着歌拔節生長。
童子愉快道:「我打記事起開始學劍,師從此山草木,劍下無勢,順心而為,出手並不知輕重,你還是要斗?」
「是。」
童子笑了:「我說多少,你只回這幾個字,倒是省力的。」又打量他一下,「不過你很好。」
「怎麼好?」年青人淡淡問。
「你很瘦,很好,死了比較好埋。」童子的剪水雙瞳笑嘻嘻向他眨了眨,「我最怕胖子,你知道埋他們的屍體是很辛苦的,我有時簡直想建議他們先自己挖個坑,再跳進去讓我殺算了,大家省力。可是他們都不干。」
年青人的眼睛眯了一下。
剛才他差點出手。
一般人說童子這句話時,難免會有驕傲、興奮、不安之類的情緒,這都會影響一個劍手的神經反應,而他就可趁機出手。
但他沒有得到機會。
童子的敘述,始終像在說「今天天氣很好」或者「我挺愛吃糖葫蘆」,愉快也就是一般的愉快,像枝韭葉在春風中搖擺,這不是破綻。
既無破綻,如何出手。
他不出手,童子便出手。
沒有前兆,何須前兆,不過風動葉搖。
一場風過,一片葉搖,能有多少種可能、多少變化?
童子劍尖之去勢,紛轉萬千,如這山中竹木,誰能逆料、誰能抵擋?
——不能抵擋,便當埋骨於此。
所以,縱然明知不敵,也說不得要擋上一擋的。
(天下總有明知不可為而非得為之的事,不管你是君子,還是劍客。)
年青人出劍。
他出劍之狂暴,就如瘋子揮舞菜刀。
不智、不靜、不周、不銳,諸般忌諱盡犯。
他以此劍在胸前一揮,童子小劍輕靈流轉,已刺向他持劍之臂。
這一劍變化之精妙,不可言說。
年青人感覺它將輕輕拂過他的手臂,而刺入他前胸、側肺,抑或後心。
他根本無法躲避。
也沒有躲避。
左臂持青銅劍鞘,停也不停,狂暴砸下。
童子的雙臂和前胸忽已被砸中。
大樹砸下,草葉縱有萬千輕靈變化,又如何避?
童子劍尖一顫,方劃破他臂肌,刺入肺部胸腹肌兩分,而人已整個被揮了出去。
並沒有死,只是胸前血肉模糊,跌在草叢中呆了半晌,作了一件事——
他大聲哭起來。
此劍童雖已是一流劍手,也畢竟不過是個孩子。
年青人抱劍一揖,鄭重道:「止水山莊門下劍客魏如生,承讓於劍神門下劍童,多謝賜教。」
然後轉身,踏上左邊的路,在童子的痛哭聲中,穿過累累墳包,任傷口血漬微微滲紅了外衣,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每一步的步伐也都一樣的穩。
他是一名劍客,以生命奉劍,舍此無他。
山路轉過一個彎。
劍童的嚎哭忽然停止。
年青人聽到了水聲。
清洌山泉,自白石間活潑潑的流下來,陽光下亮得耀眼。
泉上有個亭子。
亭子很舊,但是很乾淨,木頭柱子上刻着些斑駁字跡,後面蜿蜒出兩條路。
一條依山、一條傍水,一條沒進花葉之中、一條卻伴着墳塋。
墳也並不是很多。
不過一十八座。
每座前面都立着塊木碑,上面刻着名字。
邱觀史,湯逢雨,夏光中,司馬玉周……
只有名字,沒有頭銜。
但是年青人知道得很清楚,每一個江湖人也都知道得很清楚,這些名字中,哪一個曾生裂虎豹、哪一個曾叱咤雄關、哪一個血債滿中原、哪一個俠骨尚留香。
當人們還記得他們的事跡時,他們的名字,是不需要頭銜的。
而當人們不再記得他們的事跡時,這些名字,也不需要頭銜了。
年青人忽然覺得守這一關的劍客,對生命的敬重、和豁達,比前一關的劍童又進了一層。
他忍不住停下腳步,靜默片刻,以表達對對手的敬意。
這個時候,他看見了他的對手。
這個中年文士,好像是突然出現在白石上的,又好像早就坐在那裏了。
甚至,波光雲影間,他好像隨時會重新消失。
這個人就像他臉上的笑影一樣,閃爍不定。
他在目光在年青人劍鞘的花紋上一閃,停住,文縐縐道:「此飾文為隸體,上承篆籀,下啟行草,而用筆圓帶長方、橫波直垂、縱逸盡勢,絕非今日碑作,當為秦末筆勢。汝劍為秦末舊物?」
這番話簡直是在討揍。江湖上是沒人這樣說話的。江湖上要是有人敢這麼嚼酸文,豪客們口吐白沫之餘,會衝過去將他腦袋捶扁的。
打架就是打架,用鳥語研究人家劍鞘上的花紋幹什麼?
年青人神色不動,仍然只回一個字:
「是。」
中年文士微微一笑,把舌頭捋直了:
「好劍。你叫什麼?」
「魏姓,名如生。」
「好名字。」
年青人目光也一閃:「怎麼好?」
「不繁不簡,好刻碑。你知道太簡與太繁的字都不容易寫好,一不當心就毀了一塊碑。」中年文士笑道。
年青人盯着他:「可是你沒有問我選擇哪條路。」
「啊,是。現在你也可以砍下半條手臂,走右邊的路,但是我沒問。」
「為什麼。」
「因為走到這裏的人,都不會砍斷自己的手的。」
年青人不由得笑了。
寧肯捨生、不肯斷臂,在此處不是不自量力者的愚蠢,而是身為一個劍客的驕傲。
中年文士要問他肯不肯斷臂,那才是污辱。
這是劍客對劍客的了解和尊敬,年輕人怎能不會心一笑。
中年文士出劍。
窄、長,吞吐間銀芒不定,是口軟劍。
中年人手指緩緩撫過這口劍:「在下余成祥,自幼習五禽戲,書攻經史、性癖金石,三十一歲始學劍,師從游魚,如今心在劍在,無處不至。魏門如生君可欲挑戰?」
「是。」
年青人只答一個字。(未完待續。)xh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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