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沉睡·驚蟄
西北風一如既往地凜冽,裹挾着寒流自空中飛掠,在海面掀起波瀾,在城市揚起枯葉,最後衝進漫天風雪的蕭條荒原。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這就是戈壁灘目前的真實寫照。聳立在荒原凍土之上的發射塔銀裝素裹,根本看不出本來面目;那幢灰暗的建築群也披上一層銀白,幾乎與大地融成一色。整個荒原亮眼而眩目,放眼望去,素白雪層連綿鋪展,依稀可見星星點點的斑駁。
熟悉又陌生的建築群門前,紅銅色的集裝箱圍成壁壘,遮掩着牆體創傷,兩排集裝箱之間有一條踩踏出來的小徑,輕浮雪層被一雙雙大腳夯實,經過冷風與低溫的洗禮,宛如晶瑩冰道。集裝箱的門向內打開着,許多壯碩的黑衣漢子三五聚集在一起,抱着烈酒、抱着鋼槍、抱着女人,用各種語言表達着對嚴寒的不滿;這些男女有着不同的膚色與面孔,他們聲音粗豪,行為粗鄙,不時爆發出的笑聲在這萬徑人蹤滅的荒原之上顯得格外突兀。
集裝箱『圍城』內圈燃着火堆,建築群大門半開半合,縫隙中可以看到裏邊不時來往的人群。相比門外的集裝箱壁壘,門內人群要安靜許多,他們也會三五成群,但只是默默抽着煙、喝着酒,鮮有聊天的人,多半神情凜然,臉色看上去也不太好看。
如果有人願意迎着漫天飛絮仰頭觀望,那他一定會發現,高牆後的那棟樓上開着一扇窗,窗口站着一個身姿妙曼的女人。
女人神色漠然,眉宇間是一抹擦不去的清冷,烏黑長髮散落在肩頭,被冷風吹得四散飛舞。窗門打開,水泥窗台上積有落雪,室內室外溫度相激,薄薄積雪緩慢融化,雪水順着窗沿蜿蜒而下,滴落在女人的腳面。女人眉頭動了動,裹緊了身上的寬鬆襯衣,幽幽吐出一口茫茫白氣,踱步坐回凌亂的大床。床頭擺着一塊『滴答』作響的老式石英表,指針輕輕蹦跳,精準地落在九點一刻,與此同時,身後的房門輕聲做響,有人推門而入。
「醒了?」kenny反手關上房門,鏡片上蒙着一層霧氣,架在鼻樑上看起來有些滑稽。
「早就醒了。」蘇嵐回頭沖他笑了笑,抻了個風情萬種的懶腰,單薄襯衣無法遮掩凹凸有致的身體曲線,衣擺向上掀起,不經意間露出腰間一抹雪白,幾與窗外飛雪一色。
「你去哪了?」蘇嵐理了理亂發,隨口問了一句。
「下邊。」kenny走近窗邊,伸手關上了窗戶,轉身道:「文濤還沒有回來。」
「哦。」蘇嵐淡淡回了一聲,她對這些事並不感興趣。
「想下去看看嗎?」kenny早已習慣了蘇嵐有時表現出的冷談,對此也不以為意,輕笑道:「我可以等你一會兒。」
「哦。」蘇嵐點點頭,起身走進了浴室。
時至今日,蘇嵐依舊對這棟建築感到陌生,以往至少還有鼎沸人聲,自從大雪降臨,建築內外都變得沉寂了許多。不光建築群安靜了下來,蘇嵐近期也愈發萎靡,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下降了不少,每日食不多、寢不久,排遣寂寞的唯一方式就是站在窗口吹風,順便觀察樓下高牆內外的人群,聽他們講話,看他們動作,一盯就是一天。就連老楊回來那天她都沒有外出迎接。
蘇嵐並不在意身體和精神出現的異樣,她清楚其中緣由,對此無甚憂慮。相比自身的問題,蘇嵐覺得天氣才更反常,往年除了某些特殊地區,從沒有一場雪能夠持續這麼久。還好基地早就開始備戰冬荒,吃喝用度一應俱全,完全避免了反常氣候的影響。
「天有異象,必出妖孽。」穿過無聲走廊來到那架久違的升降機前,蘇嵐似笑非笑的看了眼kenny,對他輕聲道出這句話。
kenny抿着微薄的嘴唇輕笑一陣,似是而非的回了句:「有些早,又有些晚。」
升降機通道不再有安保人員,兩人並肩走進機艙,點亮地下二層的按鍵,機括響動,機艙緩慢下行,停了一瞬,艙門豁然洞開。整個實驗區沒有太大的變化,黑衣安保幾乎絕跡,來往皆是套着白大褂的男女,玻璃格擋之外煞是安靜,看着裏邊的人兀自忙碌,很像是一出群體默劇。
kenny對這裏輕車熟路,帶着蘇嵐穿過無菌通道,進入殺菌室換了衣服,信步走進靠里的一間四級實驗室。實驗室內圍着許多人,有人聽到身後異響,瞅了眼,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沒有過多的言語。蘇嵐的眸子亮了幾分,對這場景生出幾分好奇,看了看kenny,後者輕輕頷首,示意她可以隨處走動。
實驗室內光照充足,兩台醫用探燈明晃晃地照射着人群內,蘇嵐側身近前,從間隙中看到了戴着口罩的楊良鐸,還有安貞。兩人並排站在手術台前,台上橫躺着一具光溜溜地女體,身體各部位安置着生命體徵探測儀器,亂而有序的線圈有的植入身體,有的依附在體表,仿佛已經成了人體的一部分。
楊良鐸的眼神在女體和手術台旁的儀器屏幕上來回掃視,一邊的安貞微眯着眼,小心謹慎的將一劑注射液注入女體靜脈。一圈人默不作聲,大氣都不敢喘的樣子,很是緊張的盯着手術台上的人,眼神狂熱。
蘇嵐更是好奇,瞥了眼kenny,他還站在人群之外,似乎對這裏的事情漠不關心,正在踱着步子走進冷藏室。蘇嵐求助不得,只好側着身子再往裏湊一湊。兩旁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術台上,沒人在意這個插隊的『老闆娘』,被她碰到身體也懶得扭頭,只是旁邊挪動一步,給她讓開通路。無奈手術台就那麼大,而圍着的人卻着實不少,眾人禮讓三分,但前排位置依然沒有拱手讓出,蘇嵐今天又沒踩高跟鞋,踮着腳尖還是瞧不到全貌,不由有些氣結。
正當她打算再擠出人群的時候,原本靜謐無聲的實驗室內突兀響起一聲沙啞嘶吼!這聲音簡直再熟悉不過,蘇嵐條件反射般後退了一步,抬頭的瞬間只覺一道白影從人群間隙中掠起,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四周人群居然同時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蘇嵐徹底懵了,愣愣地被擠出人群,傻傻看着圍在手術台前的人群叫好、鼓掌、口哨……直到kenny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拍了拍她,這才回過了神。
「這、這是什麼情況?」蘇嵐秀眉微蹙,投去一束看神經病的目光。
kenny並未回答她,笑着走近人群,出聲道:「看來,成功了?」
激動不已的人群總算逐漸平息了下來,圍着的一幫白大褂騰開地方,把前排看台留給了老闆。老楊看到愛徒前來,摘下口罩跟他擺了擺手,朗聲笑道:「多虧小安的數據,成了。」安貞沒有摘口罩,從眉眼看不出臉上的表情,眼神在kenny臉上停留了一剎便轉移開來,繼續低頭在女體上忙碌。
人群散開了,蘇嵐上前幾步,總算看清了那個手術台上的女體,結果剛回過神沒幾秒又一次陷入了呆滯。
「……」
蘇嵐抬了抬手,半天沒能吐出句囫圇話,倒是女體看到了她,沖她笑了笑,道:「阿蘇,好久不見。」
「好、好久不見…caroline…」蘇嵐吞了吞口水,看着安貞將caroline身體上的各種線路儀器一一摘取,後者也不急躁,耐心等着安貞收拾完,這才抬起兩條大白腿走下了手術台。
「kenny。」金髮洋妞跟老闆打了個招呼,接過安貞遞來的褂子套在了身上。
「感覺怎麼樣?」kenny的眼神從安貞身上收回,對自己的左膀右臂笑了笑,語氣中帶着少有的關切意味。
「一切正常。」caroline說着活動了一下身體關節,發出一陣清脆的爆豆響,笑道:「睡得太久,沒什麼力氣。」
「去休息吧,需要什麼就告訴安醫生。」kenny的表情看起來很是滿意,揮手將其餘圍觀黨驅散,只留下了老楊和安貞。兩個白大褂攙着caroline走向大門,洋妞不知道怎地,走路姿勢看起來有些奇怪,蘇嵐一直盯着她看,隱約覺得這種行走方式有些眼熟。
「辛苦了。」kenny笑眯眯的走近老楊,不咸不淡地慰問道。
實驗室就剩下kenny四人,老楊脫了白大褂扔給安貞,大刺刺地坐在手術台上,抹了把汗,感慨道:「年紀大了,還真是力不從心,多虧有小安幫忙。」
kenny抬了抬眼皮,看向獨自在一邊忙碌的安貞,嘆道:「老師,你不用講這些,她的價值我自然是明白的。」
「好了好了,不說這個。」老楊似乎有些不悅,扭頭看到了傻站在一旁的蘇嵐,一雙三角眼突然亮了起來,煞是激動的跳下手術台,驚呼道:「小蘇!」
「老師…」蘇嵐的思維還是沒有跟上節奏的樣子,略帶尷尬的看了眼安貞,微微頷首算是和她打了個招呼。
「你這丫頭,今天終於肯賞臉見見老師了?」老楊的熱情生硬的變化成一臉傲嬌,故作不悅道:「還認得我這個老師?」
「呃…我、我…」蘇嵐訕訕的低下了頭,『我』了半天也沒下文,往日的機敏伶俐形象蕩然無存。安貞奇怪的轉過臉看了看她,欲言又止,終是嘆口氣,抱着一沓文件離開了實驗室。
老楊也是同樣一副表情,疑惑的看了眼kenny,皺眉道:「出現反應了?」
「嗯。」kenny點了點頭,攬過蘇嵐將她扶坐在凳子上,對老楊道:「時間差不多了,正好今天來看看。」
「唉。」老楊很是心疼的摸了摸蘇嵐的額頭,瞪了眼kenny,道:「你小子做事一向謹慎,唯獨這事兒出了岔子,真是——」
「算不得什麼大事,無所謂的。」kenny出聲打斷老楊的訓斥,一臉的雲淡風輕,道:「無非多睡一陣子,不用擔心。」
「暴殄天物!真不明白你怎麼會拿那批藥開玩笑。」老楊提起這茬就來氣,當即也顧不得心疼蘇嵐,一張老臉拉得老長,憤憤道:「最起碼原液你該留下的!」
「我留了。」kenny翹着輕浮的二郎腿坐在蘇嵐身側,撫弄着蘇嵐柔順的髮絲,無所謂道:「只不過被偷走了而已,就是你讚不絕口的助手幹的好事。」
「她只掉包了一支,其他三支呢!」老楊哼了一聲,直接跳過了kenny的指控。
kenny聳了聳肩,一臉的莫名其妙,道:「不知道,或許被注射了,也可能還在某個角落。」
「荒唐!」
「老師別急,要不我給你派隊人,再進去找找?」kenny語帶揶揄,輕笑着挑逗老楊的神經,見老頭子快動了真火,這才停下調侃,正色道:「你們的測試沒有任何問題,所以無所謂新序列還是原液,基地內外都已經部署完成,只要你們對於蟄伏期的測算不會出現太大偏差,那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老楊張了張嘴,又把話咽回了肚皮,確實,kenny說的沒錯。
kenny知道老楊並沒真的動怒,抿嘴笑了笑,繼續道:「就算有偏差,那也不礙事,至多等待周期長一些。這麼久都過來了,多等些時日有什麼大不了。」
「我說不過你。」老楊氣惱的擺擺手,看了看默不作聲的蘇嵐,又問道:「你打算怎麼處置小安?給我透個底。」
「她是你的助理,不歸我管。」kenny明白老楊頭心中所想,於是大方的給他餵了一顆定心丸,道:「孩子我也還給她了,孰輕孰重不用我再多講,只要她足夠聰明,那她們母子就是安全的。」
「你真的不殺她?」楊老頭似乎還是有些不放心,挑着眉毛又問了一句。
「我並不喜歡殺人。」kenny不厭其煩的再次表態,最後只補充道:「只有一點,您必須親自給她用藥。」
「這個沒問題。」楊良鐸點了點頭,起身原地踱了幾步,嘀咕道:「其實她還是跟在我身邊比較好,我年紀大了,沒個得力助手真的不方便,阿蘇現在是不行了,就剩小安……」
「沒得商量。」kenny一口回絕了老楊的請求,冷聲道:「別忘了那份轉回你手裏的資料,幸好被你及時攔截,如果落在當權派手裏,後果如何不用我多說吧?」
「話雖如此——」
「好了,就這樣吧。」kenny的耐心被老楊磨的差不多了,挽着蘇嵐站起身,道:「一切按計劃進行,節骨眼上不能出紕漏,老師最好盯着些。」
「好吧,我知道了。」老楊頭略有些無奈,這個學生的脾性越來越古怪,看來讓安貞留下協助是徹底無望了。老楊頭自怨自艾了一陣,看着眼神難掩呆滯的蘇嵐,內心更是惆悵,握着蘇嵐的手抖了半天,也不知道該給她說些什麼,最終只是輕輕擁抱了一下,作為這一次的告別。
兩人離開實驗室,再次走進封閉的升降機艙。
「成宇。」一直沉默不語的蘇嵐突然輕啟檀唇,低低喚了一聲。
「嗯?」kenny有些詫異的看了看她,柔聲應道。
「我想出去走走。」
「好。」
升降機在地面停下,kenny牽着蘇嵐的手,大步穿過空無一人的大廳,推開大門,漫天狂舞的風雪涌了進來,吹得兩人衣衫獵獵作響。門外的黑衣人們瞟了眼老闆和老闆娘,急忙停下手裏的活兒準備上前招呼。
「忙你們的事。」kenny擺擺手,示意眾人不用理會他倆,帶着蘇嵐走出大門,朝着空曠發射場那邊走了過去。
天地茫茫一色,風聲呼嘯,飛雪飄零。高聳的發射塔宛如一尊冰冷雕塑,覆蓋在其上的雪花被風捲走一層,露出底下烏黑油亮的金屬結構,絮絮雪花迷眼,幾個呼吸間,冰山一角便再次被晶瑩雪瓣遮掩。
蘇嵐很是享受凜冽風雪,冰冷的風刀擊打在臉上,似乎可以讓她清醒許多,腦中昏沉的感覺稍有減緩。兩人緘默不語,一腳深一腳淺地向外走着,發射場裏雪白一片,亮得刺眼。
「caroline…是怎麼回事?」蘇嵐忍不住問出了疑惑,實際上她已經猜出了大概,只是思維混沌的厲害,腦中一團亂麻,無法有效的將線索連貫。
「和你想的一樣。」kenny攬着蘇嵐單薄的身子,柔聲解釋道:「從霜降到驚蟄,她提前感受了一次。」
「怎麼做到的?」蘇嵐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話剛問出口,自己便反應了過來,低語道:「物理刺激吧?」
「是的。」
「不通過物理刺激呢?要多久?」蘇嵐眨了眨眼,覺得有些恍惚,拂面冷風怎地變得溫煦的許多?暖風似得。
「用不了多久,懷胎也才十月,不會更長。」kenny感覺到身旁姑娘出現的異樣,於是停下腳步,面對着她,輕聲道:「放心,我會一直陪着你。」
「嗯…」蘇嵐軟軟靠進kenny懷中,不再言語,眼前的輪廓變得模糊,耳邊風聲漸遠,暖意不知自何處席捲而來,像浸在溫水中,身體和靈魂似乎已隨之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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