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隱寺在西湖之畔,靈鷲峰與北高峰之間靈隱山麓中,兩峰挾峙,林木聳秀,深山古寺,雲煙萬狀,古樸幽靜、景色宜人。東晉咸和初年,印度僧人慧理來杭州,看到此處山峰奇秀,以為是「仙靈所隱」,就在這裏建寺,取名靈隱。至唐代貞觀年間,太宗李世民又撥款重修,如今也是西湖勝景之一。
離開喬府,邁過蘇堤,便可徑直向靈隱寺去,一路上遊人廖廖,喬山心中頗為奇怪,尋常西湖邊遊人極多,不知今日何故,到得靈隱寺附近,遊人卻漸漸多了起來,喬山自幼在此間長大,出手又大方,與西湖旁的商戶極是熟悉,便問一路邊賣涼茶的商販,那人道:「喬公子有所不知,今日似花舫、非花舫的姑娘們要去靈隱寺燒香還願,這些人都去靈隱寺看熱鬧了。」
喬山微微一笑,那商販卻也呵呵笑道:「去看姑娘們的當然都是男人啦,不過喬公子、陸公子若同時在靈隱寺出現,恐怕這些婦人小姐也得涌去靈隱寺看兩位公子了!」
果然還未到靈隱寺,已看到寺前圍了一大圈人,好不熱鬧,喬山擠在人群中,好事者在人群中高談兩隻船上的姑娘是如何如何美貌,眼看靈鷲峰就在前方,卻是狀如龜行,忽然聽見有人高叫一聲:「出來了!出來了!」
寺門前先奔出幾個幼童,嘻嘻哈哈跑在前面,隨即一錦袍青年輕搖紙扇緩緩從寺門中走出,神情倜儻,步態瀟灑,人群中便發出女子驚呼之聲「陸公子!陸公子!」陸華軒聽見也不驚慌,面帶笑意向人群揮手,喬山想起那涼茶小販之話,連忙低下頭向人後退開,不想不退倒好,這向後一退,人群中當即有人認他出來,大聲道:「喬公子也在此地,喬公子也來看姑娘啦!」
喬山頗是尷尬,臨安城中遭人圍觀本來已是常事,他早已習以為常,但若說他來靈隱寺圍觀姑娘,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此時向前走已是寸步難行,周遭儘是女子嘰嘰嘰喳喳之音,喬山只得如陸華軒一般,面帶笑意,向眾人揮手。這時又聽見有人道:「來了,真的來了,是姑娘們出來了!」人群又向前涌去,把他留在了一邊,只有些許女子留在原地,遠望着他。只聽得人聲鼎沸,自己居然也忍不住向中間看去,只見幾十個女子魚貫自靈隱寺中翩翩走出,兩旁數個勁裝漢子伴走相護,女子們衣着顏色雖不相同,但個個身姿婀娜,輕紗垂面,隱約可見秀麗之色,偶爾一兩個女子輕輕掀起薄紗,張望一下,露出如花容顏,立即又放下面面紗,眾人皆是一陣歡呼尖叫。有膽大好事者湧上前去,皆被那些勁裝漢子一一擋開。那隊姑娘徑直走到西湖邊,沿湖邊向兩隻花舫停泊之處走去,好事者紛紛跟上前,圍觀也漸漸散去。
喬山遠眺那隊女子背影,心想:「陸公子這一次燒香,姑娘們在西湖邊露一次面,非花似花舫的生意只怕又要上升幾成,陸兄也是深諳商道之人,我喬家如若花錢將西湖邊所有花舫買下,與陸兄共同經營,倒是一樁好事,那時徽音姑娘也定然有自由之身了,只不過爹爹定然不允做此類生意……」,正胡思亂想間,感覺身旁有人拉自己衣袖,定神看去,原來是一早來那羞羞答答的小姑娘,小姑娘依舊紅了臉,並無言語,只指了指對面的靈鷲峰,喬山心中明了,跟着那小姑娘而去。
靈鷲峰其實便是靈隱寺前的一座小石山,石質與周圍群山迥異,相傳慧理看到這座嶙峋石山,以為與印度靈鷲峰相似,說「此乃中天竺國靈鷲出之小嶺,不知何以飛來?」故名靈鷲峰,又名飛來峰,山上無石不奇,無樹不古,無洞不幽,怪石嵯峨,古樹繁茂。
喬山隨那小姑娘登上些石階,山徑旋繞,掩映在蒼松古木之中,未行得多遠,便聽到由山中傳來琮琮琴聲,正是那曲《自閒吟》,琴聲婉轉從容,喬山心中暗暗稱奇,那日他在非花舫上彈奏,畢竟記憶有限,未將那曲子彈奏充分,但聽這琴聲,徽音已將他忘記之處一一補足,與方夫人所彈相差極微。隨着琴聲到了半山翠微亭,果然見徽音一身白衣,坐於亭中正在彈琴。那小姑娘道:「我家姑娘在此,請公子自便。」說罷又自行下山去了。
紹興十二年三月五日,岳飛遇難後的第六十六天,當年韓世忠夫婦為紀念岳飛含冤而死,在靈鷲峰半山處建成一亭,取意岳飛《登池州翠微亭》詩:「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中「翠微」二字,故名翠微亭。喬山走近之時,看了一眼亭上有楹聯:「路轉峰迴藏古蹟,亭空人往仰前賢。」想起岳飛當年之激烈往事,心中感慨不已。
在亭中坐下,鼻中聞到一股淡雅之氣,喬山見多識廣,知曉這是鳳髓香之味。見徽音只是閉目伏首撫琴,一曲彈完,才起身向喬山施了一禮道:「徽音浸心琴音之中,不知公子已至,請公子見諒」,喬山道:「無妨,上次在非花舫中,聽姑娘所言,這琴曲中似有幽怨之意,在下一直未能體會得到,今日聽姑娘雅奏,卻感受到曲中似乎還真有此意。」
徽音在亭中慢慢走動,道:「琴為心聲,或許是徽音心中有些愁苦吧,不瞞公子,剛才我是見公子已走至上山的石徑,才開始彈奏……公子可知為何?」喬山搖頭道:「在下愚鈍,姑娘請在下到此相會,心中已是欣喜之極,的確不知姑娘如此安排有何深意。」
徽音聽到「深意」二字,臉上微微紅了一下,又道:「深意倒不敢說,只是我有一事不講不快,所以今日約了公子到此,與這曲《自閒吟》也有關係。恕小女子直言,此曲為不祥之曲,我今日彈奏之後,不會再彈。所以,若面對公子彈奏,只恐不祥之音更甚,故此不敢當面彈奏,請公子日後勿要再彈此曲為妙,公子那位朋友是否轉告,還請公子酌情自定。」
喬山面露驚異之色,大聲道:「徽音姑娘竟然是能相曲之人,憑琴曲卜算吉凶,這等本事天下只怕沒有幾人能有啊。」
徽音把頭扭向一邊道:「相曲?聽說有特異之士能相劍相馬,相曲倒未聽說,小女子哪裏有此能耐,但此曲不祥,卻非徽音危言聳聽。今日相約公子,也只是因公子是陸公子的至交好友,這才稟明此事,以公子之能,自然能明辨其中真偽,若無他事,徽音便要向公子告辭了。」
喬山聽她語氣似乎有些不快,連忙走近她身邊,見她撅了嘴唇,眼望着山間的奇石,一言不發,便溫言道:「姑娘生氣了?」徽音動了一下嘴唇,仍舊沒有說話,喬山見她眼神中透出哀怨之色,想起那日陸華軒說到她命運多舛,不免心中有些歉意,又道:「在下說話不知輕重慣了,剛才並非不相信姑娘而語出輕佻,只是心中將姑娘當為朋友,語氣便有誇張之處,若日後能常常和姑娘相聚,便不會怪罪在下了。」
徽音聽到此言,面色稍和,喬山又道:「今日要上這靈鷲峰好不容易,幸好剛才徽音姑娘未在山下,不然山下定會堵得滴水不漏,在下就沒有機緣上山見得到姑娘了?」徽音道:「瞎說,我若是山下,你怎麼又要上山見我?」
喬山道:「對對對,是在下頭腦不靈光,應當這樣說才合理,剛才幸好徽音姑娘未在山下,不然陸兄又得買船了。」徽音微微一笑,道:「且聽你說來聽聽。」喬山道:「要說那些山下的姑娘,也算得上是美貌如花,靈隱寺前已堵是水泄不通,如若徽音姑娘在山下,臨安城裏的人見了你這等神仙般的容貌,哪裏還得了,日後便會在西湖邊排隊爭睹姑娘的芳容,陸兄生意蒸蒸日上,當然會增購花舫,又得買船了。」
徽音臉上露出笑容道:「我哪有那麼美貌,再說大家戴了面紗,都看不清我的樣子。」喬山側頭注視她,徽音轉過眼珠看了他一眼,輕輕一笑,又轉向一旁,喬山見她面容如常,又問道:「自古以來,天下有眾多身負異能的聰明才智之士,如相馬之九方皋,相劍之薛燭,在下以為樂曲之中也含此理,徽音姑娘剛才說此曲不祥,又專程相告,在下感激之餘,還是想明白其中的緣故。」
徽音手裏拿了一方絲巾,在手指上繞來纏去了一會才道:「好吧,我就直言相告公子。其實呢,此曲並非我第一次聽見!」
喬山道:「我這位朋友的夫人當時稱此曲為她隨意自譜,難道這樣性情恬淡,無心名利之人,也會做出抄襲他人,粉飾自己之舉?這事可讓人猜測不透啊。」
徽音卻搖了搖頭道:「公子那位朋友,應當還是自譜此曲,徽音剛才所言曾經聽過,那是在另一當世高人的琴曲中聽到,那支琴曲名為《幽谷引》,雖然兩支樂曲相差甚遠,但其中結構段落卻極其相似,這倒也可能是巧合,但最為緊要之處的樂章抒發,卻如同出自一人之手。公子那位朋友,和小女子相識之人,若無師承關係,就決計為同門學琴之人!。那人曾經對我說過,此曲為不祥之曲,一生之中,不可多次彈奏……。」
說到此處,徽音身子忽然一顫,差點摔倒在地,喬山伸手她扶到亭中坐下,徽音雙眼茫然望着碧藍的天空,長長吁了口氣又道:「世事果真如此,他在我面前彈過兩次,便說此曲在他手中不可再彈……只可恨我年幼無知,痴迷樂音美妙,又央他彈奏,他終究拗不過我,終於又彈了一次。便在這次彈奏之後不到一月,不祥之言一語成讖。他一家四口,連同三名弟子,兩個家僕……盡皆命殤火災之中,只有唯一的一個女兒抱了他最珍愛之琴逃了出來。」
喬山聽到此處,驀地想起那日在非花舫中,陸華軒說徽音命運多舛,心中明白徽音說的便是她自家之事,眼看徽音說完此話,已坐到亭中的石椅上,嚶嚶地哭了出來。喬山走上前去,也不知怎麼安慰,若是以前,他早已坐在一旁扶住她的香肩細語相勸了,但自從他與阿蓮感情深厚,便時刻提醒自己不可輕薄。想了一會,便從桌上茶盤中倒了一杯茶遞上去,徽音止住哭聲接過喝了,眼睛紅紅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道:「徽音提及舊事失態了,公子莫笑。」
喬山輕聲道:「在下曾聽陸兄偶然談到令尊之事,的確不幸之至,但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姑娘不必過於掛念往事。」
徽音道:「多謝公子寬慰……這幾年徽音已不太記憶舊事了……先父當年與姜夔師從一系,他年輕時受范成大舉薦,曾在宮中供職數年,教授宮中貴族琴技。出宮到若希琴院又教授了不少學生,公子那位朋友,若不是位朝中的達官貴人,便是先父學琴時的同門,或許是若希館的弟子……若她是先父的故人,徽音好想見她一見,不知公子能否幫個忙?」
喬山心中清楚,以方夫人的年齡,不大可能與徽音之父同時學琴,以方氏夫婦的氣度才華,若說出身皇宮貴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他夫婦二人隱居鄉野僻遠之處,一向不見外客,這次是否能見徽音,卻是一個大大的難題。
徽音又道:「公子可是有為難之處?」喬山道:「實不相瞞,我這位朋友不一定會見外人,在下會把此事給他講明,但能不能出來見姑娘,我可不敢打這個包票。」微音哦了一聲,面露失望之色,垂下頭道:「原知此事渺茫……今日打擾了公子,徽音這就告辭。」
喬山見她楚楚可憐的神情,心中不忍,卻又不知如何幫她,只得背了那具琴在身上,陪她下山,未走一半,便看到那小姑娘正蹲在石徑中,等他們走近,上前背了琴,攙住徽音下山。喬山呆呆看着二人背影,腦中忽然閃出一個念頭:徽音尋找方夫人,並不是找方夫人本身,而是找皇宮貴族的身份,她身陷風塵……難道……難道是找人替她贖身?如果只是贖身,何必非要找皇宮貴族,喬家出身寒微,但是不缺的就是銀子……
這一晚,喬山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無論是喬家的財力還是與陸華軒的交情,要替徽音贖身只是小事一樁,只是贖身之後又當如何?自己尚未娶妻,納妾自然是萬萬不能,那樣既然對阿蓮不住,也似對徽音不公,如此反覆了半夜,喬山拿定主意,明日便返回橫渡,待阿蓮娶過門之後,再替徽音贖身,屆時再在蘇州重建若希館,也算給徽音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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