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方家出來這一路返回臨安途中,楊慕楚愈加沉默,無論喬山如何問詢說笑,楊慕楚只是搖頭點頭,偶爾回答一兩句,喬山知他是今日與方子騰試箭受挫,原想安慰幾句,也只得閉上了口。到了臨安餘杭門時已近末牌時分,楊慕楚道:「今日不必入城,此時凌雲先生正在六和塔恭候公子,先前並未對公子明言,六和塔與在府上相距甚近,公子是先回府上還是先與凌雲先生相晤?」
喬山心道:原來你們本來已有安排,到了才說。便道:「在下聽楊將軍安排即可。」楊慕楚勒轉馬頭,二人便向西湖邊六和塔而去。六和塔位於錢塘江畔月輪山上,僧人智元禪師為鎮江潮而創建,取佛教「六和敬」之義,命名為六和塔。始建於開寶三年,宣和五年塔被燒毀,於紹興二十四年又重建。
沿着西湖向六和塔而去,一路上竟然有幾隊軍士巡行,見了楊慕楚紛紛站立行禮,臨近塔邊,雖不再見軍士,卻有三三兩兩的勁裝漢子隨意遊走,但目光炯炯,神情機警,不似尋常遊人模樣,走入塔中底層,便有一身形瘦小的老者迎上來,楊慕楚道:「在下已將公子引到此處,這位司馬先生自會引公子上去與凌雲先生相會,在下這就告辭。」
那老者面容甚是和藹,恭恭敬敬把楊慕楚送出去,又引了喬山上行,六和塔內每二層為一級,由螺旋階梯相連,拾級而上,每層的轉角與外廊相通處均有人守衛。老者邊走邊道:「老夫複姓司馬,賤名一個楠字,非東南西北之南,乃是楠木之楠。喬公子大名遠播,老夫長居大理,也曾耳聞公子之名,今日一見,果然一表人材,氣度不凡。日後還望公子多多指教。」
喬山道:「不敢,在下一介書生,只是徒具虛名,毫無過人之處,還望司馬先生多多關照。」二人一邊交談,一邊上行,司馬楠話語極多,一直侃侃而談,直至走到第六層,司馬楠忽然「哎喲」的一聲,頭居然碰上了牆角,喬山心中暗笑,司馬楠伸手捂住頭,仍是滿臉堆笑道:「公子還請小心,老夫年齡大了,也不利索了……凌雲先生就在此層等候,老夫先退下。」
這一層無人守候,塔內僅有一身材高大的錦袍人負手而立,面對塔外紋絲不動,想來就是久已聞名的凌雲先生,喬山上前兩步垂首揖道:「小生喬山,見過凌雲先生。」
凌雲先生轉身過來,朗聲道:「今日終於能見天下聞名的江南喬公子,幸甚,幸甚。」喬山抬起頭,看見了凌雲先生的面孔,剎那間全身猶如遭受電擊,這面容明明應是初見,但五官卻是熟悉之極,居然與方夫人長得並無二致。只是凌雲先生身為男子,眉眼輪廓較為硬朗,氣質上風塵僕僕,又帶滄桑之色,不似方夫人那般恬淡清靜。
凌雲先生分明已覺察到喬山神情有異,問道:「我見公子忽然神情緊張,可是在下面目可憎?」喬山在他說話這一瞬間,心中轉了千萬個念頭,心中只明白了一件事,這凌雲先生神秘如斯,背後必然與宮中權利爭鬥相關!他雖聰穎過人,但閱歷卻是簡單,這一瞬間竟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作出躊躇之狀,猶豫一會才說:「凌雲先生相貌非凡,尊貴之極,小生恍然間一時失態,先生見諒。」
凌雲先生聽到此言,如電的雙目射到喬山臉上,追問道:「公子心胸寬廣,見識不凡,不應受人相貌影響,剛才卻如此猶豫,可是在下的相貌有特異之處?」
喬山這時神智已恢復平常,立即正色道:「正是。小生斗膽妄言,先生的相貌與當今聖上,或許有幾分相似之處。」凌雲先生聽到此言,輕輕舒了口氣道:「此言也曾聽到其它人說過,天下之大,偶有相貌相仿之人,那也正常。皇帝也是凡人,若有相貌相似,公子也不需介意。」
凌雲先生引喬山走出塔身,在外廓一張木桌邊坐下,桌上只得一隻陶壺,兩隻茶杯,凌雲先生將茶斟好道:「佛門清淨之地,不便以酒待客。」喬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贊道:「滋味濃烈,香氣鮮銳,是大理國的紅茶?」凌雲先生點頭道:「公子見識廣博。咱們既已相會,閒話就不必多說了,可知在下與公子會晤,所為何事?」
喬山道:「這個小生的確不知,請先生明示?」
凌雲先生站起身,指着塔前浩浩蕩蕩奔流而過的錢塘江水道:「前人在六和塔曾有詩云:孤塔凌霄漢,天風面面來。江光秋練淨,嵐色曉屏開。江南勝景,又何止一處六和塔,我中華之美景,又何止一方江南。只可惜北國風光如今早淪入金人之手,我等大宋子民,卻不知金人虎視眈眈,如此享樂奢華,只怕這些景色,不日之後,也會淪入金人之手。」
喬山道:「原來凌雲先生心繫故土,憂國憂民,令人感佩。自靖康以來,我朝也有無數忠臣烈士,都為此前赴後繼,死而後已,收復河山也只是眾人之願,只要我朝廷百姓、君臣上下同欲,這些前輩先烈之遺願,終究會實現。」
凌雲先生只是搖頭,臉現不屑之色道:「上下同欲,哈哈!上下同欲?公子熟知政史,必知自靖康以來,我朝又有幾時將收復河山真作了國策,一味的屈辱乞和,你看看那面山上的翠微亭,連岳飛這樣不世出的英雄,只是主戰,便落了個千古奇冤,上下同欲,收復河山,只是欺騙忠良之輩,為尸位素餐之輩和談謀求籌碼而已。」
喬山默然不語,凌雲先生之言雖顯激憤,卻是他心中憂慮所在,聽見凌雲先生語氣和緩,坐下來又說道:「公子的文韜武略和遠見卓識,是我大宋臣民中少有之輩,你可知那日你得皇帝詔見之後,頗得皇帝常識,此事朝野皆有所聞,卻為何遲遲不見皇帝有封賞下來,公子已有舉人身份,若得一個候補官職應是情理中事。此事蹊蹺,公子對此可有想法?」
喬山道:「今年即是殿試之期,或許皇上想通過殿試看小生是否真材實學?畢竟進士出身較之舉人,不可同日而語。」
凌雲先生嘿然一笑道:「此言差矣,你我皆明白此理,若有真材實學,何須又用殿試來證明?恕在下直言,公子那日和皇帝所談,或許那皇帝心中有所觸動,但皇帝畢竟即位不長,雖然公子深謀遠慮,不求立竿見影,而種種方略,本質皆是主戰之意,而朝中當權的韓侂胄的聲音雖是主戰,但韓侂胄那廝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專擅朝政,主戰只是他排除異己的手段罷了,並無真正收復國土之心,連趙汝愚這樣的棟樑之材也被他驅走,豈能容下既是主戰又有謀略之人走近皇帝身邊,如此豈不是讓他種種圖謀化為泡影?」
喬山聽他直呼當朝權臣之名,不由得微微一驚,他雖然見識高遠,畢竟出身平民,忽然聽到這類言語,又是心悸又是佩服凌雲先生之氣慨,又聽得凌雲先生又道:「哼,這皇帝能夠登位,也全仗這奸賊玩弄權術,替他排除異己,即便他自有主張,也得暫時隱忍,我看他碌碌無為,軟弱可欺,十年之內卻也奈何不了韓侂胄。依在下之見,公子若未得皇帝這次召見,若憑公子之才智,金榜題名定然十拿九穩,但如今公子卻入了韓侂胄之眼,恕在下直言,殿試下來,十之八九會名落孫山,就算殿試順利,要大展鴻圖,卻是難上加難,除非題名之後,你與那奸賊走在一起,同流合污。」
喬山側頭向凌雲先生看去,見他神情凝重也在注視自己,聽他言語,已涉及到朝廷內事,自己對此並無見解,便道:「凌雲先生所言極是,小生自當謹慎,但求問心無愧,達者兼濟天下,窮者獨善其身,這一點,小生自問能夠做到。」
凌雲先生卻冷笑道:「問心無愧,呵呵。朝廷如江湖,身不由已,豈能如你自己所願,公子如真想做一番事業,不枉對上天給你這份過人的才華,可否聽在下一言?」
喬山見他忽然神情肅穆,連忙起身恭立,凌雲先生道:「我不說此話,公子還可置身事外,我一旦講出來,公子便是置身其中,不容你退出,你可真原聽我此言?」喬山道:「既然上得這六和塔,我便置身其中了,還請先生明示。」
凌雲先生趨近一步,壓低聲音道:「韓侂胄那賊僅傾朝野,耳目眾多,要扳倒他大為不易,若要實現抱負,須得另立新君,重定國策。公子天縱英才,身家富足,必能成就大業!」
喬山聽到此言,心中一沉,他初見凌雲先生的相貌時已心生疑惑,後來聽他言語中一直說的「皇帝」而非「聖上」,知他必是皇族中人,但沒料到他心胸竟然如此之大,起了篡位之心,他雖說心志高遠,但最多想到的也是創下不朽功績,從未想到這等大膽妄為之舉,聽凌雲先生之意,選中自己除了所謂天縱英才之外,竟然還有喬家富足的理由,這一來不僅是自己。喬家全部都得參與其間,一時間不能說出話來。
凌雲先生道:「在下明白此事兇險無比,但所謂富貴險中求。欲成大業,是不能受拘於常理的。」喬山定了定神道:「剛才小生已經說過,一切但求問心無愧。這等超乎尋常之事,萬萬不敢參與其間,還請先生體諒。」
凌雲先生仰頭長笑道:「此事豈止超乎尋常,簡直是大逆不道。喬公子一時不能決斷也屬自然,如今離殿試也只得不足兩月之期,在下就再等這兩月,只盼屆時能與公子攜手並進,共謀大業。不過在下剛才已然說過,今日與公子相會,剛才的話一旦出口,公子是不能置身事外的。」
喬山聽他最後一句,隱然已有威脅之意,胸中忽然生出一股倔強之氣,當即道:「承蒙先生厚愛,但小生志大才疏,書生空談,只恐誤了先生大事,何況此事既已牽涉到喬家,一人更是不能作主。小生現已決意置身事外,今日先生所談種種,皆是白日一夢,小生已全然記不得了。」
凌雲先生嘴角浮現笑意,溫言道:「天下之事原本難料,公子也不必急於拒人千里之外,在下還在臨安滯留三日,只盼這三日內能夠聽得公子佳音。」
喬山見他笑容,心下卻極是悶悶不樂,對這氣宇不凡的凌雲先生忽然心生厭煩之意,拱手告別便自行離去。到了樓梯邊,見司馬楠笑容可掬道:「公子小心碰頭,這轉角外似乎比其它樓層多出一截。」說完伸出手來放在牆角凸出的青磚上,也不見他如何用力,那青磚竟然被他輕輕扳斷,隨後司馬楠又在手中一捏,半塊青磚頓時被他捏成無數細小的碎粒。司馬楠笑道:「公子且放心行走,老夫把這與眾不同的磚石清除了。」
喬山冷笑一聲道:「好大的力道,司馬先生若是去做泥瓦工,大概用不着磚刀吧。」司馬楠聽他譏諷,拍了拍手上的粉沫,仍舊笑意晏晏道:「公子慢行,小心小心,五樓的兄弟,送喬公子出塔!」
待喬山下去一層,司馬楠收起笑容,來到外廓,見凌雲先生坐於椅上,眼神黯淡,司馬楠道垂首肅立等了一會,凌雲先生才淡淡道:「喬公子心高氣傲,須得打磨一番才是良材啊,再等些時日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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