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主也在狠狠地盯着燕七,生為國之公主的驕傲,身為國之代表的尊嚴,令她根本無法拒絕燕七定下的加賽規則,可這規則太難了,她根本毫無把握,即便是剛才射草莓,她平時練習的時候也只有八成的準確率,銅錢她從未射過,因為他們烏犁人根本不用銅錢進行交易,誰沒事會專門去找一枚天.朝人用的銅錢來練習射箭?!
八公主感覺自己上當了,這小胖子面相看着老實,不成想竟是個如此狡猾的傢伙,專挑着他們烏犁沒有的東西和她比!
可八公主又能怎麼着呢,說自己沒練過?誰信啊?這麼慫的話她又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看了看百米開外站着的自己的親哥哥,八公主的心一陣收縮,這賭的可是她哥哥的命啊!家裏兄弟姐妹這麼多,可只她六哥才和她是同一個娘肚子裏生出來的,國內爭儲之戰愈演愈烈,他們兄妹的未來,甚至可能連身家性命都系在爭儲戰上,如若在中原、在這個並不正式的宴會、在這個一時興起的射箭比試上,她失手葬送了自己親哥哥的性命,那才是得不償失,那才是未來一片黑暗啊!
八公主握弓的手攥得緊緊,輕重利弊在心頭激烈地碰撞飛快地思量,這個功夫,已經有侍者拿了兩枚銅錢划船過去給燕九少爺和六王子分別固定在頭上了,找根木頭筷子把銅錢立起來卡在劈開的筷子縫裏,再將筷子像簪子一樣插.進二人的髮髻中,六王子原是披散着頭髮的,還特意給他挽了個髻,銅錢面朝射者,底緣幾乎就貼着頭皮,湖上的眾人不由得眯起眼睛細看,卻仍是看不清幾乎與頭髮顏色混成一體的那枚銅錢。
&了!」侍者遠遠地喊。
&麼,二……」通譯的「位」字還未及出口,就驚恐地看見那胖小姐提起了弓,搭上了箭,拉開了弦,「嗖」地一聲箭飛出去,「叮」地一聲射中目標,箭尖與銅錢撞出的火星兒閃在燕家小少爺烏黑的髮髻旁,像給他鑲上了一枚最耀眼的鑽石簪。
湖水涌動,篝火熊熊,岸上岸下,一片嚇人的靜。
八公主的瞳孔疾速收縮——這個胖子——這個胖子是妖怪嗎?!她這一次的出手比前三次都要早都要快!明明是最難的一個靶,她卻毫不猶豫抬手就射!而且她還射中了!這算是什麼?!這算是什麼!越難的靶她射得越輕鬆,就是這麼輕描淡寫地展現着她的霸道與壓迫,她在嚇她,在震懾她,在,在凌虐她!
八公主站得筆直,傲人的身姿沒有絲毫改變,但是沒有人察覺此刻的她從精神到意志已被燕七一箭擊潰——不,還沒有,她還殘存着一樣東西,那就是求生欲,她要活,她得活着,所以她的哥哥不能死,他死了她就活不成,她不能讓他死,她不能冒這個險去射他頭上的銅錢,她寧可忍辱服輸,她寧可被台下自己的族人看不起,她寧可回國後遭人嘲笑唾罵——她將落得的下場全是拜身邊這個胖子所賜!她不甘心,她恨,她從沒有輸的這樣慘過,她從不知道自己原來這樣的輸不起,心頭生起的怨恨之火將她吞沒,她什麼都不想再顧忌,什麼都不想再考慮,她恨,她太恨了!她抬起弓,搭箭上弦,遠遠地瞄準,利箭夾着寒意呼嘯而出!
目標是燕九少爺的咽喉!
觀戰的眾人聽見了夜色里利箭挾帶出的凜冽風聲,風聲中又是「叮」的一聲,然而沒有箭射中銅錢,大家只看到了八公主的箭影在空中似乎有一個變向,而後遠遠地劃落湖面。
——是什麼改變了八公主箭的軌跡?!眾人既驚駭又一頭霧水,懵懂間望向台上的二人,見八公主睜大了眼睛一臉難以置信地轉臉看着燕七,燕七卻又在搭箭,目標直指六王子項上頭顱!
利箭疾出,殺氣如電。
湖面上響起一片驚呼,然而呼聲方起,箭已飛至,「叮」地擊中六王子頭上銅錢,箭勢繼續前沖,擊散了六王子的髮髻,沖斷了數綹黑硬的頭髮,如同殘灰敗燼一般紛紛揚揚地散向了空中。
燕七再一次搭箭,驚愕中的八公主聽見這個胖女孩的嘴裏吐出冰涼死寂的一句話:「這一箭,我會射他眉心。」
射眉心,多殘忍的殺人方式——她要讓他眼睜睜地看着這一箭射入他的天靈蓋,她要讓他最近距離地看到自己是如何死在她的箭下——何其冷酷,何其殘忍,何其狠辣!
八公主「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急聲叫着「我錯了」,她沒來由地相信這個小胖子真的敢出手,真的敢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殺了六王子——她錯了,她後悔萬分,她不該對小胖子的弟弟出手,她惹怒她了,她惹到了一頭狼——不,是一個鬼!一個羅剎鬼!兇殘冷酷,無法無天!
&錯了——我認輸——」八公主急切地用生硬的中原話嘶聲喊着,「燕子忱是蓋世英雄!燕子忱是蓋世英雄!燕子忱是蓋世英雄——」
&小胖!」元昶幾步跨到燕七的身邊,伸手攥住了她搭在弓上的箭,「別胡鬧!殺人要被書院開除的!」
似乎被書院開除是一件遠比殺掉烏犁六王子嚴重得多的事。
烏犁六王子又是個什麼東西?
&燕七鬆了弓弦,轉頭看向跪在地上的八公主,「其他人也要喊三遍。」
直到此時,觀戰的眾人才恍然回過味來,一下子便炸開了鍋——剛才那是什麼情況?!小胖子竟然用箭把八公主射向她兄弟的那一箭給半空攔截了?!老天!這一手不是端午那天箭神曾經使出過的嗎?!這個小胖子居然也能做到!她是怎麼做到的?!她怎麼可能會有如此高超的箭法?!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她才多大啊?!
從旁邊山上趕過來準備挽回角牴失利的尊嚴的一眾武將遠遠地就聽見一群人粗着嗓子用發音古怪的中原話高聲大吼着「燕子忱是蓋世英雄」這樣的句子,再走近些細看,見那幫來自烏犁的桀驁野人們竟然整整齊齊地跪在那台子上,面向着北邊大漠的方向,像是一幫瘋狂信仰着燕子忱的極端異教徒在膜拜他們的神祇。
這是出什麼事了?這幫野人最恨的人才應該是燕子忱吧?!這是發生了什麼樣的重大變故才會讓這些難以馴服的野人甘願彎下他們的膝蓋去讚頌他們的仇人啊?!
武將們沒有注意到場下眾人臉上的神情,有那麼一些人跟着望向北方的目光中是帶着些許羨慕的。
那個燕子忱遠在邊關大漠,此時此刻他絕不會想到,在萬里之遙的京都之郊,一群最不服他、最恨他的蠻夷野人,將他們最不肯承認的一句話吼得震徹夜空。
燕子忱是蓋世英雄。
燕子忱你聽到了嗎?你的女兒將這屬於一個男人最高的稱頌,讓你的敵人隔空送與了你。
再沒有什麼能比讓敵人屈膝跪服更讓人開心的事。
再沒有什麼能比讓敵人含辱稱頌更讓人得意的事。
再沒有什麼能比讓敵人自信崩潰更讓人痛快的事。
燕子忱,你開不開心?得不得意?痛不痛快?
八公主從台上站起身,紅唇依舊鮮艷,只是這會子看上去卻像是在滴血,她滿懷不甘地狠狠瞪着燕七,通過通譯之口問她:「你是怎麼做到攔下我的箭的?你不可能反應那麼快!」
&你搭箭之前,我預感到了。」燕七道,「你身上有殺氣,所以我提前做了準備。」
&氣?」八公主覺得可笑,「你才多大年紀?知道什麼叫殺氣?」
&心而發的凶戾之氣,雖無形,卻有質。」燕七道,「接觸得多了,自然容易感知。」
這話的意思是?!通譯驚奇地望着這位燕家七小姐。
八公主神情頹喪地跟着她的兄長和族人離開了消夏會的會場,丟下一干酒氣熏天趕過來準備找回場子的武將扎煞着手在那裏面面相覷。
燕七放下弓箭,從台子上下來,預備回到湖中的船上去,卻聽見元昶在身後沉着嗓子叫她:「燕七。」
燕七轉頭看他,見這個小子一臉陰鬱地僵着身子站在那裏盯着她,也不往下說話。
兩個人面對面地站了良久,直到消夏會結束,人們開始陸續離開,才聽見元昶問了一句:「你的箭法究竟是跟誰學的?」
&師父已經過世了,」燕七道,「如果你非要知道他的名諱:他姓山,其實這個姓也是他自己隨便起的,他沒有名,認識他的人叫他『大山』或是『山子』,崇拜他的人,叫他『山神』。」
&神……」元昶一字一字地念着這個名字,或者說是綽號,黑沉的眸子盯向燕七,「在你看來,你師父的箭法和箭神相比,誰更厲害?」
燕七搖頭:「我不知道,箭神的箭法我只見過一回,這不好說。」
元昶沉默,過了半晌,再次凝眸盯住燕七:「燕小胖,找個時間,同我比一回箭,我是認真的,拿出你真正的本事,認認真真地同我比一回>
&燕七道,「那就離開御島之後吧。」
&言為定。」元昶撂下這句話,轉身便奔入了夜色中,須臾不見了蹤影。
參加消夏會的人此時已經散了個差不多,只有那麼幾家的船還漂在湖上自得其樂,燕七打眼瞅了一瞅,沒找到自家的船,一轉身,看見長隨一枝恭恭敬敬地立在身後不遠處,燕子恪和燕九少爺卻不見了蹤影。
&爺先行回去沐浴了。」一枝上前恭聲和燕七道。
那貨被濺了一頭水果汁,估計內心的小宇宙早就炸了。
&伯呢?」燕七問。
&爺去了行宮,七小姐若想坐船游湖,小的即去安排。」
&不勞煩你啦,我也想先回去洗洗了。」
一枝就跟着這位一臉雲淡風輕的小主子一路穩穩噹噹地回了飛來閣。
大半夜的時候,一枝從窗口看見他主子一個人兒慢悠悠地從遠處回來了,手裏挑着個燈籠,哦,不是燈籠,是螢火蟲,光蒙蒙一大團,用透明的紗包着,這紗怎麼看怎麼像是他主子今兒身上穿的那件紗氅,仔細一看,果然是,把紗氅撕成片包了蟲子,系好了再用樹枝子挑上,遠遠看着就像一盞翡翠燈籠,那挑燈的樹枝子也不知折的什麼樹上的,丫杈間生着玉般的白色的花兒。
由遠及近慢慢悠悠地走到飛來閣下面的水潭邊,卻也不急着上樓,神經兮兮地挑着花枝燈籠照水——這麼晚了魚都睡了好嗎!
給潭裏的魚搗了陣亂,這位終於收了手,卻把燈籠拆下來,解開系紗的絛子,那星星閃閃的螢火蟲兒就從手裏一股腦地飄飛了出去,紛紛揚揚的,像是晶亮的雪花。
迴風舞雪,花枝映人。
過了好半晌一枝才聽見他主子上得樓來,肩上扛着那花枝,隨手放在門外。
進了屋也不點燈,就在窗前的月光里坐着,翹着腿,手指輕輕地點在膝蓋上。
&枝,」過了良久,他主子方才清淡淡地開口,「依你看來,小七的箭技,有多少年的底子?」
&無內功修為輔助,非數十年無可達成。」一枝恭聲答道。
&氣呢?」燕子恪涼眸里映進素白的月光。
殺氣,由心而發的凶戾之氣,雖無形,卻有質。
一枝肅容,慎而又重地輕聲作答:「非斬百千人,無以累積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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