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的這座別苑是前不久才剛竣工建成的,新漆味兒都還未散盡,佔地不大,勝在小巧精緻,進了院門就是一片竹子搭的葡萄架,將大半個天井蔭蔭翠翠地遮住,下頭置着各色竹製的桌椅和乘涼用的矮榻。
正北面是主館,一排二層高的小樓,每層二十個房間,僕人們的房間在東邊,一溜平房,主館後面是後院,伙房馬房柴房就在那裏,而西邊則是山壁,幾塊姿態虬奇的大石凌空亘於天井之上,倒也有幾分驚險之趣,整個抱秀山館就是依着這面山壁建起來的,館在山中,山在館內,別有一番奇巧。
主人劉漳,不說面相如何,只一雙看上去猾溜溜的眼睛就不怎麼招喜,仿佛無時無刻不在盤算着什麼,自打元昶進門,這位就一直殷勤地跟隨左右,勢利得毫不掩飾。
其餘幾位應邀而來的客人似乎早已習慣了劉漳的如此作為,彼此對視一眼,淡淡一笑,心照不宣。
這幾位都是劉漳的同班同學,因彼此相熟,才剛碰面也不必介紹,所以燕七也不曉得這些人家裏在朝中都位列幾品,然而看那通身的氣派和行止作風,顯然都不是份位低的出身,雖骨子裏透着幾分傲氣,卻也都彬彬有禮,談吐優雅。
包括元昶和燕九少爺,劉漳一共請了七位同窗,雖然請帖上註明了可攜帶家屬,不過除了燕七和燕九少爺是因為心懷叵測被家長識破而不得不順手推舟地一起來赴約之外,其餘人都只是自己帶了名貼身長隨來的,而像元昶這樣的,乾脆直接就是一個人騎馬來的,連下人都沒帶。
一群人在劉漳的引路下往館裏走,燕七就在後頭和燕九少爺道:「要不我回去吧,就我一個女的,怪不方便。」
&都來了,回什麼回!」元昶在旁邊耳尖聽見,笑嘻嘻地在她肩上拍了一掌,「放心,沒人把你當女的。」
燕七:「……」這樣的安慰真讓人憂鬱。
&一枝送你回去。」燕九少爺道,雖然他姐不像女人,可也不能真把她放在男人堆里過兩宿啊,怎麼說也是他親生的。
&事沒事,」一直貼着元昶的劉漳也聽見了,連忙擺手,「舍妹也在呢,正好可以同燕小姐作伴,難得來了,就留下好生玩兩天吧!」
既然還有別的女眷,燕家姐弟倆也就沒再多說,乾脆利落地決定留下了,跟着劉漳進了主館,入門便是大廳,分左右兩列各一溜桌椅,中間是主座,正有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坐在那裏,見眾人進門,裊裊婷婷地站起身來,蓮步輕移上前,小蠻腰扭成風擺柳,款款地向着眾人行禮問好,一開口聲音甜嗲得像是一勺水配五百勺糖,齁得眾人虎軀齊齊一抖,糖尿病險沒犯了。末了這姑娘站直身,目光盈盈地從眾人臉上掃過,在燕九少爺臉上停了停,掠過去,最終停在了元昶的臉上,然後輕輕地一眨眼,低頭一笑,轉身走到了劉漳身邊去。
「……」大家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剛才是什麼鬼?!
&哈哈,這是舍妹雲仙,今年才剛入錦繡書院,看她學習辛苦,便想着帶她來此鬆快鬆快。」劉漳笑着給眾人介紹。
……學習辛苦……女學的一年生有什麼可辛苦的!眾人腹誹,這藉口也太讓人消化不良了吧!你們兄妹這路人皆知的司馬昭之心還瞞誰哪?如果眼神能當手使元昶剛才就被你妹扒光了好嘛!
好在大家都是有涵養有城府的人,面上個個雲淡風輕地同這位劉雲仙小姐打了招呼,唯獨元昶沒理會——麻痹被女人當面意淫的感受簡直讓他恨不能把整座清涼山給拆平了啊!
小霸王元昶的性子大家都很了解,也沒人敢怪他無禮,劉漳就打着哈哈張羅着先給眾人安排房間,每層二十個房間,每個房間還有自己的名字,比如「碧秀齋」、「慧秀齋」、「沉秀齋」、「蘊秀齋」……等等,都刻在木牌上掛在門外,房內佈置卻都大同小異,劉漳便讓眾人自己選房間,眾人將一樓二樓都逛了一圈,有選了一樓房間的也有選了二樓房間的,燕七和燕九少爺選了二樓西頭的兩間房,燕七是最西一間,元昶就挑了燕九少爺旁邊的那一間。
抱秀山館的房間也挺有意思,不是木製不是磚制,而是用山石磨平磨方了砌成的,整個房間平平整整厚厚實實,牆上刷了白漆,窗洞子上嵌着玻璃,連門都是卡在地上和兩邊石壁凹槽里的推拉門,一拉上就嚴絲合縫的,看上去極為牢固結實,劉漳說這是因為清涼山上水多,恐夏天暴雨時節會引發山洪或泥石流將山館衝垮,建成石頭的房間更為安全。
而且石頭房間還有個好處,可以擋風,山中風大,傳統木質的房子總不比石頭房子擋風效果好,所以冬天的時候也可以到山中來住,燕七甚至看到接近房頂的牆上開着圓形的小洞,那是冬天用來接室內煙囪的通道。
&里可真不錯,不用放冰也涼快!」煮雨一邊給燕七整理床鋪一邊笑嘻嘻地道。
&怕夜裏蚊蟲多。」燕七道,胖子是引蚊體質,這次出來她可沒帶着驅蚊用的清涼油。
&心,你這身肉,蚊子再多也吃不了你!」元昶壞笑着邁進門來,「走,出去玩去!」
拉扯着燕七從房裏出來,也不去叫隔壁的燕九少爺,徑直往樓梯處去,誰知剛要下樓,就聽見一聲悽厲尖叫響徹走廊,元昶二話不說直奔聲源處的房間,那房間門正好開着,元昶一個猛子衝進去,然後就沒了動靜。
燕七後腳進了這房間,見元昶立在那裏,額上青筋直蹦,屋子正中,劉漳那位寶貝妹妹劉雲仙高高地站在圓桌上面,花容失色泫然欲泣。
&麼了?」燕七問她。
&子!好大一隻蟲子!」劉雲仙聲音顫抖,她的丫鬟在椅子上站着,也顫着接話:「山蠍子!是山蠍子!」
&兒呢?」燕七低頭滿地找了一圈,然後就在桌子下面發現了一隻半截小拇指長短的小蠍子軟趴趴地歇在地上,「……」
燕七彎腰把小蠍子撿起來,就手從開着的窗子裏扔了出去:「沒事了,下來吧。」
&我腿軟……下不去了……」劉雲仙可憐巴巴地說着,一邊說一邊拿眼瞟向元昶。
元昶的目光讓他看起來像是一隻巨型山蠍子,掉頭大步往門外邁,後頭隱形的毒尾還忍不住地想要扎死誰。
&幫忙嗎?」燕七問桌子上的劉雲仙。
「……不用了。」劉雲仙川劇變臉似地收了驚嚇,自個兒就從桌子上下來了。
餵你好歹掩飾一下好嘛!這臉變得也太赤.裸裸了吧!
燕七離開劉雲仙的房間,見元昶正黑着臉站在樓梯口等着她,沖她喝道:「你管她做什麼?!趕緊過來!」
&是害羞了嗎?」燕七邊問邊走過去。
「——我害個屁的羞!」元昶抻着脖子在燕七耳邊吼,瞅了眼劉雲仙房間的方向,見門內露了個繡鞋的鞋尖出來,不由更是氣得險些噴火——偷聽!那女人居然還躲門裏頭偷聽!
&我走!」元昶扯着燕七從樓梯下到一樓,又從樓里衝到外面天井,立在葡萄架子下面沖燕七瞪眼睛,「我告訴你燕小胖,你不許亂想!那噁心女人我根本不認識!早知道劉漳這裏有這麼一個噁心東西,我才不會來!」
&激動,」燕七抬手抹了把臉上的唾沫星子,「所以你是為什麼要來?跟劉漳關係好?」
&個屁!」元昶哼道,「若不是半年考試時他借我抄了答案,我才不會給他這個面子!」
敢情兒是抄人家手短,事後人家這麼一邀約,元昶再熊也不好意思當即就拒絕。
結果劉漳一家子倒是會抓住機會,派了自個兒妹子出馬,想要來個美人計跟元昶這位小國舅爺搭上關係,不成想用力過猛,把元昶給惹/嚇毛了。
&小胖我告訴你,你再長大點兒可別像那噁心女人一樣做作,否則我見你一回揍你一回。」元昶道。
&長大有什麼關係,我現在什麼樣,以後也還是什麼樣。」燕七道。
&你懂什麼,女人一長大心思就多了,心思一多就愛作,」元昶冷哼,「你是沒見過宮裏那個閔貴妃,成日在我姐夫面前撒嬌,一見她我就噁心,有一次她風箏掛樹梢上了,還想讓我姐夫發話令我上樹去給她摘下來——拿我當猴耍!扭股糖似地在我姐夫身上粘了半天,裝嬌作嗲,險沒讓我當場吐出來!」
&來呢,你給她摘了沒?」燕七問。
&個屁!」元昶目光一冷,「我直接把那樹給踹折了,讓她自個兒從樹上拿!」
&燕七夸道。
&麼帥?」元昶不明白。
&在這裏的意思就是幹得漂亮,幹得好,幹得棒。」燕七解釋。
&哈!」元昶開心起來,「我本來就帥!」
「……」謙虛一點啊喂。
&正你別跟那些女人學,」元昶伸手在燕七額心戳了一指頭,「那些女人都是為了取悅男人,作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而你不需要取悅男人!你這樣就挺好,明白嗎?」
&本來就挺好。」燕七道。
「……」元昶瞪着燕七,眼底卻掩不住笑意。
是啊,你真的本來就挺好,傻小胖。
這廂說着話,幾位客人在劉漳的引領下也從館裏出來了,後頭還跟着重新梳妝過的劉雲仙,腦袋上綰着十分龐大複雜的飛仙髻,各種珠花琳琅滿目地戳在上面,惹得大家不斷地瞟向她那根還算纖細的脖子,生怕她一不小心就被這一頭首飾壓斷了頸。
&午飯還有一段時候,不若我們在附近走走?」劉漳笑着擺出東道主的架勢招呼眾客,「這附近景致也還算能入眼。」
眾人也沒什麼意見,本來應邀來劉漳家這別苑就不是衝着他這個人來的,若不是京中現在實在太熱,大家本着找個涼快的地方避暑的目的,誰也不會鳥他這麼個勢利貨。
一行人在劉漳的帶領下出了抱秀山館,沿着山路邊逛邊賞景。燕九少爺慢吞吞地走在最後,他的身畔還跟着一枝,真是盡職盡責。
元昶扯着燕七走在最前頭,一會兒上樹掏鳥,一會兒下崖摘花,無論何時都是精力充沛活力十足,其餘人則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說說笑笑倒也愜意。
&清涼山雖然涼快,可差在山平壑淺,沒有險景,實是差強人意。」一位穿着油綠衫子的人評價道。
&海是平日攀了太多險山峻壑的緣故,這樣平平無奇的山自然不會放在眼中了。」眾人笑道。
&也難怪,澎海是攀岩社的主力,什麼樣的險山能難得住他?」劉漳也笑道。
攀岩社……這個時代連極限運動都有呢……燕七膝蓋一抖。
&說回來,我們下次去嘗試哪座山呢?聽那些參加了蔥蘢山遠遊的人回來說,蔥蘢山的山勢還算險峭。」又一人道。
&天初,天初去過。」另一人指着元昶。
元昶咧嘴一樂:「這世上沒有我上不去的山,你們問我,答案永遠只有一個。」
&公子好厲害!」劉雲仙雙手交握胸前,星星眼望着元昶。
「……」元昶額筋亂蹦。
眾人強忍笑意,連忙把話岔開:「對,別問他,我們不能同他比,他上得去的山我們未見得上得去,不過既然遠遊的人都上去了,我們也就去試試吧,聽說山上還有吸血蝙蝠來着?」
&血蝙蝠有甚可怕,」叫澎海的那人不以為然,「我們往日連山狼都遇見過,還懼區區幾隻小蝙蝠不成?」
&哪,真的遇到過狼嗎?狼長什麼樣兒?」劉雲仙問元昶。
元昶黑着臉扯着燕七走到了前面去。
&長什麼樣狼就長什麼樣。」劉漳嗔怪地看了眼劉雲仙。
叫澎海的那人聞言哼笑了一聲:「狼和狗能長一個樣兒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你這幾年書也是白讀了。狗尾上翹,狼尾下垂,我去冬穿的那件披風的領子便是狼尾做的,那狼尾還是我們攀岩社去灰皮嶺的那次我親手獵到的那隻狼身上的,你們記不記得?」
說着就問旁邊的那幾人,原來這幾人都是書院攀岩社的成員,攀岩社並非競技性質的社團,而只是學生們憑興趣建立的自主社團,活動內容基本上就是爬山,挑戰一些常人上不去的險峰峻岭,征服自然自古至今都是人類酷愛的一項活動,其成功後的愉悅不亞於競技運動帶給人的成就感。
那幾人聽了澎海的話,臉色在一瞬間似乎都有些不大自然,有那麼一兩個含混應了一聲,就假裝欣賞風景地不再搭茬,只有一位身形略壯的人淡淡哼了一聲,道:「這件事我想沒人會忘,灰皮嶺的那一次,不但狼死了一隻,人還死了一個,若我沒記錯的話,今日正好就是范昴的忌日。」
此言一出,一群人忽然靜寂無聲,連劉雲仙都似乎感受到了氣氛的不對勁,眨巴着眼睛在眾人臉上看來看去,一頭珠翠在灼熱的陽光下閃動着冷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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