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青陽」二字皮皮的第一個反應是:此人是青桑手下,跟關鶡一夥。上午在湖邊時賀蘭觿還提到過他,關鶡受傷後青桑最有可能派來的人就是青陽和子陽。她還記得金鸐當時的表情,此人應當非常棘手。照此算來,青陽此來毫無疑問就是為了皮皮胸前掛着的那枚犀角。
悶熱的車廂中飄浮着一股高峰時期乘客們遺留下來的汗味。皮皮假裝淡定,卻早已急出一身冷汗,不禁在心底埋怨自己:真不該獨自跑出來!
沒有照石、沒有龍膏,在狐族面前她什麼也不是,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恐怕就是自己的肝臟。現在,她不但救不了家麟、小菊,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地鐵都成了問題。
地鐵進站,香鶴街到了。
皮皮沒有起身。家麟和小菊的處境已十分危險,她不想再把青陽引到他們面前。
「你的站已經到了,不下車?」青陽忽然坐到她的對面,問道。
「我的站沒到。」
「有人在站口等你。」
「沒人等我。」
他輕輕地哼了一聲,覺得這是個拙劣的謊言。皮皮抬起頭,挑釁地看着他,也哼了一聲。
兩人目光在窒悶的空氣中無聲地交戰着。
片刻之後,他雙眉一展,微微動容:「一點也不怕我,嗯?」
「不覺得你有多可怕。」
「是因為你天生膽大,還是因為你死過很多次?」
皮皮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覺得現在最重要的策略是拖延時間、不能露怯,於是呵呵地笑了。
就在笑聲中,地鐵緩緩開動,駛離了香鶴街。
皮皮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他們身上有你的氣味,說明不久前你們曾經在一起。」似乎明白她的憂慮,他淡淡地解釋,「一隻普通的狐狸能分辨兩千米以外的氣息,何況是我。」
皮皮冷喝:「有事沖我來,別打他們的主意!」
「所以這個『他們』……是你的朋友?」
「……」
「你的朋友犯了戒,已經被點香了。」
皮皮的呼吸一下子停住。既然嫁給了狐族,關於狐族的事務她一向顯得很專業,但還是被這個專業術語難住了,「點香?」
「也就是說他們將在十二個小時內被處決。——點香是為了容易找到他們。」他看着她,研究着她的表情,身上的衣服漸漸變成了黑色——黑色的西裝、黑色的領帶、黑色的鞋子——一幅準備參加葬禮的樣子,「我猜是——狐律第七條?」
皮皮沒有回答,反問道:「你呢?哪站下車?」
他看了看四周,道:「不下車。在這陪你。」
她從鼻腔里嘣出了兩聲冷笑:「呵呵。」
「保護你。」
「呵呵。」
「我不是你的敵人,皮皮。」
「呵呵。」
「你從沒見過我,但在八百年前,我們曾經很熟很熟。」他轉過頭凝視着她,幽幽地說道。
「呵呵。」
「我在認真說話,」他也不生氣,脾氣明顯好過賀蘭觿,「請不要老是『呵呵』好嗎?」
「八百年前的事我怎麼會知道?」皮皮看着他,「除了『呵呵』,我無話可說。」
她翹起了二郎腿,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以為他會反駁,他卻忽然沉默了,隨手拾起一本乘客遺留的雜誌翻看。身上的衣服又開始不斷地變幻着顏色和式樣。開始的時候皮皮以為他像個□□秀愛好者那樣,無聊做着某種「換膚」的遊戲。漸漸地才注意到他拿的是本時裝雜誌,一面掃描裏面的圖像,一邊試着裏面的服裝。換了大約二十來種,終於選了套中意的。
列車安靜地行駛,沉默中又過了好幾站,他忽然問道:「你知道怎麼種牡丹?白牡丹?」
「……」
「他沒教你?沒說牡丹宜寒惡熱、宜燥惡濕?喜得新土而旺,懼烈風炎日?」
是的,這些賀蘭都說過,皮皮在心裏道,可我為什麼要讓你知道?
「你的後院種了不少。說明你在等他?是嗎?——這是他最喜歡的食物。」
「所以你去過了我的後院。」皮皮冷笑,「想要什麼請直說,別再兜圈子。」
「八百年前,賀蘭第一次遇見你,是在一個元宵燈會。」他忽然道。
——在狐族,這是個人盡皆知的故事,最早還是蘇湄說的,皮皮不為所動。
「殿下年少,初次狩獵,青木先生很不放心。於是派了兩個人陪他一起去。一個是趙松,另一個就是我。殿下對你一見鍾情,我們還以為他裝出來的。回去的路上他悄悄告訴我,你很可愛,無緣無故地死掉有點冤……」
「這麼說你倆很熟?」皮皮問道。
他點點頭:「後來他們抓住了你,青木先生親自行刑,賀蘭也被關進了地牢。接下來本該有一場火葬。按狐族的說法,為了防止靈魂轉世,你的身體與頭顱應當分別火葬,一個埋入深山,一個揚灰大海。靈魂便不可再生。執行這件事的人是我,當夜,我帶着你的遺體出逃,安葬在一個隱秘的地方。」
皮皮沉默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問:「青木先生……沒發現?」
「發現了,我被處於重刑。但我始終沒有告訴青木藏屍的地點,直到殿下將我救出來。」他說,「真永之亂,不僅是關於你,也關於我。」
所以故事又多出一條重要的支線?皮皮的眉頭皺了起來。賀蘭觿很少提起過去,一向迴避這個話題。就算皮皮好奇地追問,他也像擠牙膏一般,問一句說一句,止於最簡單、字數最少的答案,絕不多說一個字。他一直為把皮皮牽扯到狐族這件事感到抱歉。可以肯定的是,在皮皮與他相處期間,他從來沒有提起過「青陽」這個人。
想到這裏,皮皮眉頭一展,問道:「你是賀蘭最好的朋友?這就奇怪了,為什麼賀蘭從沒有提起過你?」
他怔了一下,笑道:「不可能,他一定提起過我。你一定記錯了。」
「我的記性很好。他的確沒有提起過你。」
他的臉忽然紅了。是那種生氣的顏色,嘴抿成了一條直線,整個人都氣得顫抖了起來,他的聲音,儘管很克制,也仍然低沉,也跟着顫動了起來:「他沒有提起過我?一個字也沒有?」
皮皮呆呆地看着他,在剛才的印象中,他覺得青陽是個好脾氣的人,但顯然他的脾氣比天氣還要難以預料。
「半個字也沒有。」
他開始下意識地啃自己的手指。皮皮的眼睛瞪大了。開始他只是在啃右手的指甲,緊接着就開始啃手指,手掌,就像在啃一隻玉米一點一點吃進嘴裏……皮皮嚇得一把拉開他的手:「請告訴我,你啃進去的東西還會變回來的,是嗎?你只是啃着玩兒的,是嗎?」
他開始神經質地看着四周,神經質地說:「皮皮,我不喜歡來這裏,我不喜歡地鐵,我也不喜歡這座城市。也許我應當把遇到的所有人都吃掉……」
「不不不!別別別!」皮皮嚇得直擺手。
「那你告訴我,」他凝視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賀蘭在你面前,提過我嗎?」
「也許……提過……」皮皮自己的嗓音也抖了起來了,「是這樣,我跟他在一起的時間不長,也許他一直想提起你來着,就是沒找着……機會……」
「也就是說,他還是沒提起過我?」
青陽的臉很陰沉,陰沉得快要下暴雨了,皮皮毫不懷疑如果他身上綁着一顆炸彈他將在瞬間引爆。炸死自己不要緊,這一車的人……
「咱們換個地方說話好麼?」皮皮道,「讓我仔細回憶一下?」
他以一種奇觀的目光審視着她,似乎明白這是緩兵之計,沉吟片刻,他看着自己的右手,那隻快被他啃光的手掌正一點一點長回來,頃刻之間,恢復如初。
「如果你想救你的朋友,應當好好地研究狐律。」
「嗯?」
「鑽法律的空子,不正是你們人類擅長的嗎?」
「我不大了解狐律——嗯,只知道其中的幾條。」
「哦,你是殿下的妻子,狐族未來的皇后,你要學會使用你的權力。」他幽幽地道,「我發給你。」
「地鐵里沒信號。」
「我就是信號。」
皮皮還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聽見手機「叮」了一聲,她收到一份郵件,主題詞:「狐律」。
皮皮驚恐地看着他。
「看來你還需要一段時間相信神奇。」他怪怪地笑了,嘴角歪向一邊,樣子很好看,有種捉狹的美。皮皮看着他,輕輕地道:「聽着,青陽。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賀蘭的好朋友。關於他是否提起過你這件事——」
「我知道,」他輕笑,看着窗外,「他沒提。」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說的那樣,你在賀蘭的心中,絕對有最重要的位置。」
他淡淡地看着她,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夫人這是在安慰我嗎?」
「哪裏……」
「或許不應當問你,」他的身上忽然多了一件黑色的修長風衣,手中多了一把烏黑卻透着金屬光澤的木棒。他一把拉起皮皮,「或許我應當直接問他。」
急馳中的地鐵猛然剎車,停了。
皮皮沒站穩,倒在青陽的懷裏。剎那間,吹來一股疾風,隨之而來的,是地鐵隧道陰涼腐敗的氣味。飛揚而起的風衣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一隻手臂下意識地摟住了她,緊緊地,皮皮這才意識到車門不知何時已經開了。
「跟我來。」他帶着皮皮跳了下去。
雙腳剛一落地,仿佛來了電一般,地鐵重新啟動,迅速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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