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悶頭走在街上,心裏別提多憋屈了。
賀蘭的歸來本來讓人驚喜,緊接着卻跟上來一個陰森森難伺候的金鸐,半夜裏還有人找上門來打架。房子沒了、錢也沒了、明天不知道住哪兒。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兩位爺該幹嘛幹嘛,就當沒事人一般。
皮皮一路走一路想,今早的頭等大事就是跟虎頭幫交接房產,這事得跟賀蘭商量,因為房產證上寫着他的名字。轉過一道圍牆她立即看見了不遠處坐在一張長椅上喝豆漿的賀蘭觹,樣子很悠閒。
面前三步之遙,一群五、六十歲的大媽們正在歡快地跳着廣場舞。大媽們的臉上都洋溢着熟透的蘋果色,她們正在以她們那個時代的集體文化對抗着這個時代的個人主義。皮皮認為,對於老年人來說這是個很健康的消遣方式,於是強烈地向媽媽推薦。可媽媽卻說,跳大媽舞就說明她是個大媽,她是大媽嗎?絕對不是呀!所以堅決不去。倒是奶奶很捧場地去了,跳完後順路買個菜,回來的時候臉還是紅撲撲的,歡樂地說以前菜場裏的小販都叫她「奶奶」,自從跳了廣場舞后就改口叫「大媽」了,把她給樂得。
雖然戴着墨鏡,祭司大人的視線直視前方,嘴角的右邊微微挑起,露出一抹難以覺察的笑意。皮皮已經習慣了在白天通過祭司大人的嘴角而不是眼神來觀察他的表情。作為廣場舞的唯一的觀眾,他正在懶散而愉悅地享受着什麼。所有的大媽都盯着他,都沖他笑,都在享受着他身上揮之不去的荷爾蒙。特別是站在第一排的七位穿着大紅毛衣的阿姨就像七匹野馬——「火辣辣的情歌,火辣辣地唱,火辣辣的草原,有我愛的天堂。」——賀蘭觹就是那遍草原。
「早,賀蘭!一大早來這健身呢?」皮皮走到他面前,踢了他一下,壓低嗓門,「你又不缺錢,還是買張票看nba吧。偷這些年過花甲的老太太的元氣,厚道嗎?」
話還沒說完,一位大媽從舞隊中走出來,交給賀蘭一支話筒:「小伙子,剛才那首歌唱得太好了,阿姨們都說了,你必須得再來一首!」
「行啊。」賀蘭觹好脾氣地接過話筒,站了起來。
祭司大人本來就帥。在這一群白髮蒼蒼的老大媽面前就更加帥得突出、帥得搶眼。大媽一直把他拉到音箱的旁邊,扭開迷你小音響,幾秒功夫,伴奏曲鑼鼓喧天地響起來了。還沒等皮皮會過神來,賀蘭觹已經淹沒在扇子舞的浪花里了。
不對吧!皮皮傻眼了。
就算前天、昨天見到的祭司大人就是祭司大人,這個絕對不是!
從認識賀蘭的第一天起,在皮皮的字典里,祭司大人就是跟「高貴冷艷」、「深居簡出」、「沉默低調」、「孤芳自賞」、甚至「空谷幽蘭」、「遺世獨立」之類的藍色形容詞聯繫在一起的。你會在很多公共場合的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他,他會半閉雙目直視遠方淺心修煉,不會驚嚇到一隻蒼蠅。
祭司大人絕對,絕對不會low到在公園裏為一群大媽獻唱。
扇子的波浪里露出了一臉壞笑的賀蘭觹,手舉話筒,對着目瞪口呆的皮皮唱起了最受歡迎的廣場歌:
「春天的黃昏,
請你陪我到夢中的水鄉。
讓揮動的手,在薄霧中飄蕩,
不要驚醒楊柳岸,那些纏綿的往事,
化作一縷青煙,已消失在遠方……」
祭司大人的嗓音完全沒變,還是那麼有磁性,就算從這音響效果差勁的設備里傳出來,都像是原聲正版,他在扇子叢中自high,引來了行人陸續圍觀,大家聽着聽着都鼓起掌來。
趁着音樂的過門,皮皮將賀蘭觹從大媽群里拉了出來,一直拉到一棵大樹後面。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喜歡上廣場舞了?」
「一聽見就喜歡。」
「你不是喜歡降e調小夜曲的嗎?」
「我從來不聽小夜曲,不管它是什麼調。」
「你——」
皮皮一口氣轉不過來,索性不說了。遠處的大媽熱情地向賀蘭觹招着手。賀蘭觹看不見,皮皮也不告訴他,她雙手叉腰向大媽狠狠地白了一眼,大媽知趣地走開了。
皮皮從包里掏出一隻陳舊的手機:「拿着這個,你以前的手機。」
他將手機塞進口袋,哼了一句:「我比較喜歡嶄新的東西。」
「你以前喜歡舊東西,越舊越好,你是古玉學家、收藏家——忘了?」
大約覺察皮皮的語氣不對,賀蘭觹決定不跟她計較:「找我有事?」
「回家吧,虎頭幫的人九點鐘要來交接。」
「你去辦就好,我有幾件行李在火車站,要去取回來。」
皮皮擋住他的去路:「辦不了,這是夫妻共同財產,辦手續時都得在場。再說家裏還有一個隨時想要吃掉我的金鸐,你還是呆在我身邊比較好。」
「一位。」他更正。
皮皮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位」,多麼熟悉的字眼啊。她看了他一眼,心情莫名其妙就平復了,語氣也緩和下來:「要不你先回去對付虎頭幫的人,我幫你取行李,馬上回來跟你碰頭?」
「也行。」他遞給她一把鑰匙,「東西放在寄存處,不用去那麼早,八點才開門。」
兩人換了張長椅坐下來,皮皮問道:「對了,昨晚你和金鸐幹嘛去了?」
「處理一些內部事務。」
「什麼內部事務?」
賀蘭觹的頭微微歪了一下,仿佛不習慣被人追問:「跟你沒關係。」
「有關係。」皮皮認真地說,「我是你的妻子,幾年前你臨走時,把狐族的財產交給我保管。當時你交給我一把鑰匙,說東西在銀行的地庫里。萬一你出了事,狐族會選出一個新的祭司,到時候這個人會來找我,我要親手將這把鑰匙交給他。」
「我有說過這話?」
「你的原話。」
「現在我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
「你是好好地回來了,可你說你不是賀蘭靜霆。」
「一次嚴重的車禍讓我失憶了。」
「打住!先別急着演韓劇——」皮皮說道,「如果你不能向我證明你就是我的丈夫賀蘭靜霆,我就要按照他的吩咐把這把鑰匙交給關鶡。——他就是長老會新選出來的祭司,對嗎?」
賀蘭觹忽然沉默了,摘下眼鏡,冷冷地凝視着皮皮。他的眼珠和常人沒有任何不同,特別是在向人凝視的時候。皮皮數度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見。
「繼續說。」他道。
「昨天晚上,屋頂上的那個人不是來找你們的,是來找我的。按照狐族的程序,他是來找我拿鑰匙的。對嗎?」
賀蘭不置可否,只是皺起了眉頭。可是皮皮的心卻開始一點點地往下沉:本來只是拋出一些設想,賀蘭的沉默讓她覺得自己猜出了真相……
「我知道狐族有很好的整容醫院,改頭換面不是難事。你來找我,因為你聽說了那把鑰匙,你也想要那個寶藏,你派金鸐攔住祭司,說明你跟他們不是一夥的。我猜得沒錯?」
賀蘭觹沒有回答。
皮皮的心更冷了:「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賀蘭觹笑了,摸了摸她的臉:「皮皮,如果我想要一把鑰匙,需要百般地求着你嗎?」
「當然需要。假如我不告訴你那把鑰匙在哪兒,你永遠別想找到。殺了我都沒用。」
賀蘭觹幾乎笑出聲來:「狐族的寶藏就在銀行的地庫。而我,是你合法的丈夫。銀行所有的文件都是我的名字。就算我現在去拿,說鑰匙丟了,最多只需要填幾個表格。假如這時候你恰好發生了意外,就更好辦了。你說呢?」
祭司大人的這句話把皮皮身上所有的防禦系統都啟動了。賀蘭觹,你以為我關皮皮是吃素的嗎?她不怒反笑:「對啊!賀蘭大人,祭司大人,狐帝陛下——那您不遠千里地來到這裏,是為了什麼呢?」
賀蘭的回答讓她覺得很意外。
「為了找到我自己。」
這下輪到皮皮沉默了。
「我知道我在c城住過,我知道我死過一回,我知道我和一個叫關皮皮的女人來往過……」
「一位。」皮皮更正。
「對,一位。我想知道一些過去的事情。銀行地庫里除了寶藏之外,應當還會有一些記錄,一些可以信賴的證據,一些關於我自己的真實往事。」
不知為何,聽到這裏,皮皮立即聯想起了古代的那些被宦官和姦臣把持的皇帝,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的帝王將怎樣率領群臣?他信任誰又向誰推心置腹?或許他的手下正在醞釀着一場宮廷政變,故意給他灌輸錯誤的信息,甚至——他已被新的政權推翻,成了流亡中的帝王?皮皮越想越多,心越來越亂——
「這麼說,你真的失憶了?」
他點點頭。
「可是,」皮皮終於拋出了自己最想問的問題,「千花為什麼不在你身邊?她不是一直守着你嗎?她知道你過去的一切,為什麼不告訴你?她都對你說了些什麼?」
「她失蹤了。」賀蘭觹淡淡地道,「我是從她那裏查到的你的名字。我以為……她是來c城找你來了。」
哦不!一股寒意襲到心頭,皮皮覺得,這事不能扯上千花。一個真假難辨的賀蘭已經夠頭大了,再加上一個千花?
假如千花知道賀蘭觹來這裏是為了找關皮皮,千花絕不會放過自己。她答應過千花自己不再去找賀蘭,還拜託她替自己好好地「愛」賀蘭。皮皮是個講信用的人。
因此,在一切都沒有搞清楚之前,皮皮決定先跟面前的這個人撇清關係——無論自己多麼地渴望他——現在的賀蘭,是千花的。
她站了起來,說道:「賀蘭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誰。也許你是賀蘭靜霆,也許你是賀蘭觹,但你肯定不是我的丈夫。現在,我去車站幫您取行李,請您處理好虎頭幫的事。那二十萬他們拿走就算了,房子無論如何要留下來。今晚八點以前,請你,以及你的朋友搬出去。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說完這話,她扔下愕然中的賀蘭觹,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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