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乎,皮皮花了整整一下午加半個晚上陪着急得發瘋的小菊四處尋找辛志強。先是問了樓上所有的鄰居,大家紛紛表示上班時間不在家,沒誰注意瘋老頭的行蹤。接着又以這棟樓為圓心在方園兩公里處仔仔細細地搜索。連附近的商場、新華書店、以及辛志強常去露宿的公園都去找了個遍。最後不得已報了警。辛志強以前因發病多次失蹤,公安局裏光是案卷就有厚厚一疊。他一般消失幾周後,餓得不行了,又會自動回家找吃的。有這前科,民警的態度便不積極,說要等過了24小時再說。
只有小菊篤信出了大事。從公安局回來,忿忿不平地找出一張公交圖,拿着紅筆和直尺,橫橫豎豎地劃了幾十個方格,又將找過的地方從方格中叉掉,堅定地對皮皮說:「太晚了,你先回家吧。我一格一格地找,不信找不到我爸!」
皮皮心虛地看着她,心中萬分糾結。告訴她真相吧,不行。皮皮曾經對賀蘭發過誓,她是這個城市唯一知道狐仙存在的人。不告訴她真相吧,以小菊的脾氣定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在心裏激烈地鬥爭了老半天,終究不忍看她失魂落魄地做此無用功,皮皮終於說:「小菊,別找了。」
這時大家都有些餓了,冰箱裏沒什麼吃的,小菊拿出滷雞翅,一人一個,自己先啃了一口,道:「為啥不找了?」
「你爸他——」皮皮低下頭,咬咬牙,「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小菊驚愕地看着她,用紙巾擦了擦嘴,「什麼不在了?」
皮皮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臉:「求你別問我細節了。……你爸他已經走了。」
「走了?你是指——」
「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小菊將雞翅往碟中一放,顧不得一手的油,忽然一把抓住她:「皮皮,這話什麼意思?難道你知道我爸在哪兒了?你故意不告訴我?」
皮皮艱難地點點頭:「我實在不想看着你這麼徒勞無益地找下去……」
「好,我不找了,你告訴發生了什麼事。」小菊臉色一沉,仿佛猜到了什麼,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別告訴我是因為你嫌瘋老頭礙事把他給殺了。是的,我是天天抱怨他,你也很想幫助我。可是就算我真的厭煩了,要殺也是我動手,還輪不上你。」
小菊與父親的關係一直緊張,打架、對罵乃至互相咒對方早死的情況時有發生。皮皮很久沒見小菊發飆了,但小時候她手拿雨傘四處打架的事兒還歷歷在目。這會兒她雙目一瞪,氣勢洶洶,臉上的幾粒雀斑仿佛要跳出來一般。
「我?」皮皮指着自己的鼻子,「對你爸動手?我哪敢啊!我什麼也沒幹,還問他想吃什麼來着。然後他突然跳起來就掐住了我的脖子,揚言要殺我。當時賀蘭在身邊,一怒之下,就……」
話倒不假。皮皮的頸子上還留着他的指印呢。小菊呆呆地看着她,將信將疑,眸中淚影忽現,沉默半晌,低聲道:「你們把他埋在哪兒了?」
「……江里。」
c城只有一條大江,江闊水急,離這個區只有兩站路。
小菊目瞪口呆,氣得雙手發抖,過了片刻,克制住自己:「你走吧,我不會報警的。」
「小菊,對不起……」
她多麼想說:對不起這不是我乾的,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別說了!以後別再來找我了。」她站起身來,冷冷地拉開門,「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皮皮拾起自己的包,狼狽地走出門外。
她聽見小菊在身後吼道:「你們太狠心了!他是個病人,罪不至死。我恨你,關皮皮!」
門「轟」地一響,關上了。
夜路很長。
這一帶往南地勢平坦,兩面是墓地和荒原,有幾家廢棄的工廠。沒有高樓大廈,天空反而乾淨,星辰畢現,月亮像個洗了澡的娃娃在雲間戲耍。報紙上說,這幾年太陽活動增強,拋出大量粒子流造成磁暴現象。陽光中紫外線增多,短波通訊異常,北極的極光格外絢爛。地球磁場受到干擾,也會導致人體的血壓突變、頭疼和心血管功能紊亂。
汽車緩緩地開着,象是打起了瞌睡。遠處的地平線上閃着白光,近處又是漆黑一片,除了頭頂的星辰,便是地上的長路,天地間仿佛什麼也沒有了。因和小菊親近,這條街皮皮不知走過多少回。路線單調、景致乏味,售票員是位中年大叔,長着一個碩大的酒糟鼻,百無聊賴的時候和她攀談過,記得大叔說特別怕掉飯碗,所幸是郊區的線路,市中的車早已全部改成無人售票了。車上七八位乘客,一人聽耳機、一人看報、其餘皆垂頭若睡。只有一個坐在車門附近的男人老拿一雙鳳眼睃她。淺眉,尖嘴,薄唇,三十出頭的樣子,皮膚白得好像得了白化病。皮皮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他不以為意,反而幽然地笑了,眉眼中儘是調戲。
難不成他也是——?
皮皮將頭扭向窗外,心煩、肚餓、內疚、委屈,心裏像開了鍋一般五味雜陳。賀蘭歸來,原以為可以重溫舊好,現在看來,愛情是沒有的,友情也陪了進去,過不了多久只怕連命也要搭上。可憐的小菊,婚姻被婆婆攪得一團糟,要緊關頭又死了老父,唯一的朋友也鬧翻了,真不知這段時間她的日子怎麼捱。皮皮越想越鬱悶,看來這誤會是扛定了。辛志強之死——除非親眼所見——無法向人解釋。小菊不去報警已是寬宏大量,殺父之仇不可共天,今後多半是斷絕往來了。想到這裏,皮皮又是糾結又是難受,恨不得自己也變成一條狐狸憑空遁走。
汽車吱地一聲停了,為了避開那個人,皮皮提前一站下了車。畢竟在這城裏住了二十幾年,她知道不下六種轉車的法子。換了一趟公汽,是個年輕的司機,車開得飛快,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永新街。下車向前走兩個路口有一個街心公園。過了公園再過一個紅綠燈便是閒庭街了。
這公園是這一帶唯一的熱鬧之處,逢年過節總有街頭派對。皮皮想抄近路,便從當中穿過。大約某個派對剛剛結束,剩得一地的垃圾。膠袋、易拉罐、報紙、飯盒、礦泉水瓶比比皆是。淥水山莊還算是高尚區,人的素質也不過如此。她彎下腰來,拾起腳邊的一個泡沫飯盒,正要扔進垃圾桶,見桶上畫着個三角形的標記,是回收專用,便又住了手。裏面的垃圾早已塞滿,當中夾着些吃剩的零食和水果,還有人嘔吐的餘瀝,發出噁心的氣味。皮皮嘆了口氣,抬起眼四下尋找,見不遠處有個人背着她,戴着一雙黃色的橡膠手套,拿着個巨大的垃圾袋,正在撿垃圾,便連忙跑過去對他說:「大叔,我這裏有個飯盒……」
那人站直腰,路燈打在臉上,皮皮嚇得倒退了一步:「賀蘭?」
賀蘭觽將垃圾袋打開,面無表情地說:「扔這兒吧。」
「你……你收垃圾啊?」皮皮結巴了。她知道現在的賀蘭不如以前的賀蘭有潔癖,但也不至於能幹這種髒活兒。
他不理睬她,將膠袋口一收,向前走了幾步,彎腰拾起一個易拉罐。
「這個公園早上有人收垃圾的。」皮皮追上去繼續說,「你不必——」
說到一半忽然省悟:「天啊!出門的時候忘了給你一把鑰匙。你是不是沒帶錢?撿這些東西也換不了多少錢啊。」
地上又有一個飯盒。賀蘭觽拾起來,打開一看,裏面有半隻雞腿,黑乎乎的,被人啃了幾口。他將雞腿拿出來,皮皮一把攔住他:「噯,腦子進水了吧?這還能吃嗎?這是人家吃過的,沒準有肝炎哪!而且也不知道放了多久,肯定壞掉了。趕緊扔了!」
賀蘭觽看了她一眼,似乎嫌她多事。將雞腿和飯盒分別放入兩個袋子,說:「飯盒是紙質的,可以回收。」
皮皮被他冷漠的樣子氣着了,加上他下午犯的惡害她跟小菊鬧翻,一肚子的火便要出在他身上:「別假惺惺地撿垃圾了。讓人看見了還以為你在做好事。剛才這裏一定有很多人吧?你是不是躲在這裏修煉?」
這回他倒是答得快:「幹嘛說得這麼邪惡?不過是有人搭了個台子唱搖滾,我正好沒處去,便坐在椅子上聽了一會兒。」
「就這麼簡單?沒造成大規模殺傷事件?」
「噓——這是公共場合,我又一向低調,拜託你不要這麼大聲。」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見沒有別的人,低聲又說,「當然這一帶最近幾年的出生率會降低一點,你們也提倡計劃生育,算是幫這個區響應一下國策。」說罷惡作劇般地笑了。
皮皮哭笑不得,一時啞然。月光從松間照下來,給他的臉打上了一層柔光。她知道他是在逗她,眸子裏儘是頑皮,心一下子軟了,不禁用手摸了摸他結實的胳膊:「雖說你不怕冷,這麼冷的天只穿個短袖,怎麼不讓人起疑?還說要低調。」
她明明記得出門的時候賀蘭觽穿着一件灰色的修閒西裝,那西裝果然搭在一旁的椅背上。月光很好,也許他需要讓更多的肌膚□□出來,接收月光的精華?
「你要把這些垃圾全都撿完嗎?」皮皮放眼一看,不遠處已放了十個滿滿的垃圾袋,都是他的成果。但地上還是很髒,特別是花壇附近,因為可以坐人,扔了一地的啤酒瓶,「這麼多,只怕你干到天亮也干不完呢。」
「那就干到天亮唄。」他看了看表,將手套一脫,聳肩說道,「反正我也沒處去,遠遠地過來投靠你,卻被你無情地趕出了家門。罷了罷了,省得被人種族歧視。」
皮皮「哧」地一聲笑出來:「什麼種族歧視?我敢嗎?祭司大人?」
「你當然敢了。」賀蘭觽一個勁兒地搖頭,一副吃了大虧的樣子,「你說我們是夫妻,那合影看上去倒也不假。可是當年我怎麼會看上了你呢?要才沒才,要貌沒貌,也就是有塊肝,估計也沒弄到手,所以你還活着……我這都是什麼眼光啊?」
「喂,什麼意思啊?狐仙哥哥,貶低我就能提高你嗎?」皮皮被調侃了,氣得一跳三尺高,「是你上天入地尋死覓活地來找我,是你不擇手段死乞白賴地要娶我,是你一片丹心三顧茅廬——」
他按住了她的嘴:「關皮皮,我不跟你說話。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你把鑰匙交給我,我保證沒人動你的肝,這樣行嗎?」
皮皮的臉白了白,冷笑:「鬧了這么半天,你找我還是為了那把鑰匙。」
他擰了擰她的鼻子,不陰不陽地笑了:「不為鑰匙,那為什麼?難道是為了你的人?」
皮皮將他的手一推:「既然你不是來找我,那我也不認得你。這把鑰匙關係到狐族的最高機密,只有祭司大人可以啟用。你想要可以,請向我證明身份。」
「身份?」他怔了怔,「什麼身份?」
「我怎麼知道你是賀蘭觽?也許你是個做了易容手術的騙子呢?那可不是明珠投暗了?」
這話當真是刁難,從皮皮的口裏說出,顯得有恃無恐。
豈料賀蘭觽劈手一扯,將她的手袋奪了過來,勝利品似地揚了揚,說:「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這鑰匙就在你包里。」
沒想到他的動作這麼快,皮皮反手去拽,卻被他的胳膊肘頂住。
「嘖嘖,沒人告訴你這些化妝品有毒嗎?」他一面翻一面將裏面的口紅、面霜、睫毛膏往垃圾桶里扔,最後找到一串鑰匙,在她面前晃了晃,「是它嗎?」
「怎麼可能?我有這麼弱智嗎?城裏小偷這麼多,我怎麼會隨隨便便把它放在小包里呢?」皮皮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嗯,」他點點頭,「我也覺得不可能,不過總算有地方洗澡了。這是房門鑰匙吧,皮皮?」
趁他不注意,皮皮趁機去搶,無奈他個子太高,伸直了胳膊,便讓她夠不着。
皮皮罵道:「賀蘭觽,你搶劫啊?」
他將手中的垃圾袋塞給她:「這是最後一個袋子,你把剩下的垃圾收拾了,我等着你一起回家。」
「你愛撿就自己撿,我又沒這愛好!」皮皮氣得將垃圾袋往地上一摜,不解恨,又狠狠地跺了一腳。
「愛護環境,人人有責。你是人吧?」
「我——」
她氣得無話可說,將袋子一提,徑直向前走了幾步,撿了五個飯盒、一疊報紙、一堆易拉罐和十幾個啤酒瓶,滿滿地塞了一袋,系好封口,扔在一旁,「撿完了,你滿意了不?」
「是個聽話的好孩子。」賀蘭觽呵呵地笑了兩聲,打開一瓶純淨水,「過來洗洗手。」
就着瓶子裏的水,她胡亂地搓了兩下,正要擦乾,賀蘭觽將她的手心一翻,說:「手背呢?手背也要洗啊。你會洗手嗎?」
生怕她洗不乾淨,賀蘭觽放下水瓶,硬是認真地幫她搓了搓,每個指縫都搓到,又將余水澆完,遞給她兩張餐巾紙擦手,「嗯,這才叫乾淨。」
皮皮抬起臉,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輕聲說:「太晚了,咱們回家吧。」頓了頓,又覺得多餘,那鑰匙不是在他手上麼。一時間恨也不是,愛也不是,便將頭垂了下去。
他將椅子上的衣服穿了回去,又從地上捧起一個玻璃缸,塞進皮皮的背包里:「差點忘了我的小烏龜。」
閒庭街就在不遠處,卻是個大大的上坡。跟着小菊奔波了大半天的皮皮已累得精疲力竭,走了幾步腿子開始發軟,拉着賀蘭觽的手,一磨一蹭地向前挪。過馬路時也不看紅綠燈,打了兩個大哈欠就冒冒失失地往前走,「吱」的一聲,迎面一輛小車及時地剎住。皮皮嚇得退了兩步,那司機罵罵咧咧地走了。
「困了?」賀蘭觽拽住她問道。
皮皮點點頭。
「來,我背你。」
他半蹲下來,讓皮皮趴在自己的背上。她的臉不知怎麼就紅了,想起以前在觀音湖出事,自己行動不便,賀蘭觽也這麼將她背來抱去。那時自己十分害羞,而賀蘭的態度卻十分恭敬,在她面前絕不做不該做的事。而此時的賀蘭卻像當年的家麟,仿佛鄰家大哥那般親切隨意,自然而然。她沒有客套,便伏在他身上,雙臂環住他的頸子。她的臉緊挨着他的下巴,聞到一股松木的香氣。想起早上他刮過鬍鬚,是剃鬚水的味道。但他身上還有另一種更加誘人的氣味,雄性的,陽剛的,野性的,骨骼堅韌而富有彈性,伏在上面就好象伏在了一頭豹子的身上,令人掌心出汗,心跳如狂。皮皮的眼不禁朦朧了起來,小聲道:「賀蘭你還記得我嗎?」
「不記得了。」
「那也沒關係的。」她柔聲地說。
就這麼一路將她背上山,56號是閒庭街的最後一棟宅子,到了大門,皮皮睜開眼,忽然發現門口站着一個陌生人,提着一個拉杆的行李箱,看見了他們,臉上微微一笑,目中有點倦意。看樣子他在這裏等了很久。
皮皮從賀蘭觽的背上滑下來。聽見他向那人「嗨」了一聲。
「什麼時候到的?」賀蘭觽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很熟的樣子。
「剛到。」那人說。
是個漂亮的男人,有一頭微微的捲髮,穿着簡潔,身量修長,眉眼長得有些像修鷳,不過顴骨更高,下巴更尖。他有一雙飽滿的嘴唇,唇峰微聳,唇珠凸起,看上去好像微微地撅着。他看上去比賀蘭年輕,最多二十出頭。
「我們有客人,」賀蘭觽說,「介紹一下,這位是金鸐,我的朋友。」
「你好,我是關皮皮。」她上前伸出自己的手。
那人禮貌而優雅地握了一下,目光深邃而神秘:「你好。我想,這裏可能不止一個客人。」
他的目光移向門外的黑暗之處。
皮皮還沒有完全清醒,心卻猛然跳了一下,恍恍惚惚地回過頭去。黑暗中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緊接着,一切又靜止了下來。
有一個人從樹影下慢慢走出來。他的手裏有把槍,「咔噠」一響,保險栓開了,槍口對準了賀蘭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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