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著名的西太平洋空難案,飛機上126人全部遇難,其中最年輕的遇難者喬楚,中國籍,女,還有兩個月剛好滿十八周歲。
水,很多的水。
傾斜的機艙,慌亂的人群,劇烈的震動,強氣流對沖之間的缺氧窒息……
「飛機上的乘客,請不要驚慌!將您座位下方的救生衣取出……」
「啊——着火了!!!」
「喬楚!喬楚你一定要活下去!喬楚——」
「救命啊——」
濃煙,火光,天旋地轉,一片漆黑……最後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一樣東西——水。
冰冷的海水,淹沒了一切,衝散了一切,毀滅了一切。
喬楚喘不過氣,肺憋得生疼,海水灌入鼻腔,眼睛,耳朵。四肢越來越重,划動得愈發遲緩,在冰涼的海水中漸漸失去知覺,拖着她的身體向深海不斷下沉……
喬楚猛地睜開眼,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冷汗涔涔。
她又做噩夢了。
八年前那可怕的經歷再次在夢境中重現。
其實她近一年來已經很少再做這樣的夢了。
回頭看了眼床頭的鐘,凌晨兩點半,喬楚知道自己這下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披上睡衣起來,開了電腦,給自己熱杯牛奶。
電腦旁還散落着一份合同,是圖書公司新發來的約稿函,顯然是看到《荒島之戀》熱銷,又急急忙忙想要拉住喬楚這棵新晉搖錢樹,催她寫續集。
喬楚將雙手放在鍵盤上,卻打不出一個字來,失神望着屏幕上空白的文檔。
小說中的女主和她的「星期五」最後一起獲救,又有了自己的小包子,像無數王子公主的童話,美滿而令人憧憬,定格在最美好的一瞬。
可是,她的續集呢?
喬楚不禁想起那非常經典的一句話:童話之所以是童話,只是因為沒有讓讀者看到結局。
重新將那本不知道看過多少遍的《荒島之戀》翻開,頁碼早已熟記於心,那是故事裏的男女主人公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所謂天無絕人之路,流落荒島第十七天,我終於用集郵冊里的放大鏡成功弄出了火!對於生吞了大半個月活海鮮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上天最大的恩賜!當然,如果這恩賜不包括有人將我從這見鬼的地方拯救出去。
火是文明的起源,只要一想到無意之中竟做成了這麼偉大的事,我就忍不住想給自己在歷史教科書上狠狠記一筆!好吧,如果說有了火種是否極泰來,那麼接下來,我就用親身經歷闡釋了什麼叫樂極生悲……」
歡快的語調,輕鬆的文風,喬楚卻在發呆。
「我喜歡晚上的海灘,跳動的火光將四周照得通明,不再害怕會有野獸從樹林裏突然竄出來將我吃掉。不過事實證明,武俠小說里的露天燒烤都是騙人的!哪那麼容易烤出香噴噴還滋滋冒油的水平啊!吃了半生不熟烤魚的結果就是,我跑去海里一通狂瀉,再次回到篝火旁簡直要虛脫,竟直接在旁邊睡着了。
也不知我到底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了篝火邊有個人影……可是誰來告訴我,為什麼在這空無一人的荒島上會有人影?!
真的很難找到詞彙形容我這一刻的感覺,我幾乎是從地上彈起來,第一反應就是摸向綁在腳踝的瑞士軍刀!人影在篝火另一面,火焰阻隔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它』的具體樣貌,不過隱約可見,『它』有四肢,頭上的毛髮亂糟糟一團。
我慢慢從地上站起來,『它』看到我站起來,竟然也跟着站起來。
儘管身體是蜷曲着的,不過還是能看出來,『它』的身材很高大,足足比我高了一個頭……當我們彼此的腦袋終於高過了躥動的火苗,我終於看清了『它』的臉。濃眉,高鼻,薄唇,眼睛黑亮,好像……是個人?!
這一刻,我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小時候看的《魯濱遜漂流記》,腦中立時閃過三個恐怖又血腥的大字:食人族!」
喬楚是被手機的震動聲弄醒的。
她抬起頭,感覺脖子要斷了一樣,胳膊也被枕得發麻,下面壓着的書還是攤開的,停留在昨天看到的那一頁。
「陳律師。」喬楚看到來電顯示,按下接通鍵。
話筒那頭未語先笑,是個很好聽的男人聲音。
「小丫頭,跟在我屁股後頭叫了那麼多年的『思念哥哥』,怎麼現在反而生分起來了?」
喬楚沒說話,握着手機的手指卻漸漸用力,抓得骨節泛白。
對面的男子似乎是猜到了什麼,也不再繼續打趣,咳嗽一聲,聲音變得嚴肅:「喬楚,你的案子我看了。」
這回喬楚輕輕「嗯」了一聲,表示自己正在聽。
城市cbd某高級寫字樓里,陳斯年最近被一個跨國併購的項目弄得有些疲累,懶懶靠在高背轉椅中,雖然鬆了領帶,解了襯衫領扣,但那雙半月形眼鏡後的眸子卻犀利如常,似乎幾天幾夜沒合眼的忙碌也絲毫沒影響到他敏銳的洞察力。此時他一手拿着手機,一手翻看資料,眼中不經意流露出溫和神色。
「小楚,當年飛機失事,飛機全員宣告死亡。你祖母作為唯一的法定繼承人,繼承了你父親的全部遺產。四年前你祖母去世,遺產被你叔叔繼承,如今你回來,按照法律規定,你的繼承權利也得到恢復。」
「我可以,不要別的。但是,必須拿回房子,屬於爸爸媽媽的房子。」喬楚幾乎是耗儘自己全部力量,才說出了這麼長的句子。
這讓陳斯年聽得特別心疼。
「有一件事大概你還不知道吧?你父親生前其實是留下過遺囑的,只是放在私人文件箱裏沒有來得及申請公證,遺囑上指定,你是他惟一的繼承人。你知道這意味什麼嗎,小楚?」
喬楚雖然沒有說話,但是透過話筒另一邊的微弱呼吸聲,陳斯年知道她在聽。
陳斯年面色微沉,狹長的眼睛在鏡片後眯起,「你那個叔叔,他本應該一分錢都拿不到。」
喬楚沉默很久才,再次開口時聲音似乎有點乾澀哽咽:「拿回房子,就好。」
陳斯年本想說喬楚死而復生三年,一直被她叔叔扯皮哄騙,沒有及時申請重新劃分遺產,給她叔叔充分的轉移財產的時間,包括那棟房子,也已經不在他叔叔名下。就算他們手中有遺囑,操作起來也很難。不過最後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輕聲道:「嗯,知道了。我會幫你拿回房子。」
陳斯年掛斷電話後,在辦公室里發了很久的呆。
拉開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塊老式懷表,上面是兩個四五歲的小孩,一男一女,勾肩搭背坐在草坪里笑得沒心沒肺,在他們的身後,正是一幢紅頂白牆的別墅,別墅四周種滿了鮮花。
那個時候,喬家阿姨還健在,紅頂小樓里總是會飄散出烤點心的味道,他每天放學送喬楚回家,都會被強行塞上一盒子。
「思念哥哥你快走吧,別再搶我口糧了。」
時間如梭,喬楚提着書包站在木籬前一臉嫌棄的表情卻猶在眼前。
啪嗒,金屬相互碰撞的輕微響聲。
陳斯年將手中的懷表扣上,重新放回抽屜,微微閉上眼,有些疲倦地仰頭靠在椅背上。剛剛喬楚的話好像重新在耳邊迴蕩——我可以不要別的,但是我必須拿回屬於我和爸爸媽媽的房子。
其實不僅是她想要將那別墅拿回來,他又何嘗不是?從小到大的回憶,在他出國前的全部情感寄託,美好的,青澀的,懵懂的……對於一個人最重要的年少時光,都與那幢小樓密切相連,又怎麼能容忍它被骯髒的東西侵佔?
剛聽說喬楚父女兩人飛機失事時,陳斯年簡直不敢相信,以為這只是那鬼丫頭跟自己開了個玩笑,直到死亡名單公佈,陳斯年才感覺心臟好像被人生生掏了個洞。五年後在新聞上看到喬楚生還的消息,他幾乎是立刻從美國飛回國內,迫不及待去找她。可是,她竟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突然杳無蹤跡,無論他動用了多少人脈資源,都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直到一個月前她的那本小說問世,他才終於又把這個人找到。
只是,再次出現在他眼前的喬楚,卻再也不是他曾經認識的快樂小丫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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