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劍手記 第二章崑崙十年夢

    那一劍來的如此突然，霍安來不及反抗，劍光便輕易穿胸而過，他抬眼望了一眼天空，然後啞然失笑，黑色的瞳仁越來越渙散失色，霍安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隨着汩汩而流的鮮血逝去，輕輕閉上了雙眼。

    就這樣死去了嗎？真不甘心啊。

    一股鮮血順着他手臂滑下，淌到了那柄木雕小劍上。劍上的雕文仿佛活了過來，亮起微弱的光芒。霍安身體周圍的元力像是受到了吸引，連同他體內的元力，忽然間一起瘋狂的湧入小劍。劍上的光芒愈來愈甚，雕文泛起黑青色，陡然間，一道足以令眾生匍匐叩拜的恐怖氣息似乎剛剛睡醒，從小劍里瀰漫出來，他跨過歲月而來，尋找着驚擾他美夢的罪魁禍首。

    轉眼之間，一道遠比那劍陣強大的意志如同湖水中激起的波瀾，徐徐向外散去。

    遠處出現了令人膽寒的一幕，數百位實力悍然的魔修，竟大片大片的倒下，他們的身體上無聲息的出現了許多血線，然後血線蜿蜒而行，慢慢裂開，變成一個個驚悚的傷口，讓鮮血可以肆無忌憚的噴涌而出。魔修們的嘴都張開着，眸子中寫滿驚恐與不解，至死都沒明白那道氣息從何而來。

    氣息所到之處，人倒氣絕！

    ……

    黑暗如潮水般湧來，張牙舞爪地向他撲過來，霍安看不見，也懶得看見，翻騰不止的黑色霧氣纏上他的身子，，其中似乎有鬼魂發出哀鳴，令人毛骨悚然。放棄抵抗的霍安任由黑霧沿着他的身軀向上蔓延，黑霧漸漸漫過他的肩膀，化身成一隻黑龍，露出血盆大口。

    瘮人的白色獠牙就將觸到霍安的頭顱，帶着他沉淪於虛無的黑暗之中。但霍安的臉頰卻好像被人扇了幾巴掌，有些生疼，清脆的聲音在這片空間中迴蕩，恍若魔音繚繞，遠方亮起光明，黑龍仿佛看見了什麼令它恐懼的事物，憤怒地朝那大放光明之處咆哮。那道光愈發耀眼，宛若一輪太陽懸於空中普照大地，黑暗觸之即散，無邊無際的世界迅速崩塌，轉眼間便完全被光明佔領。

    「喂，守書的，你是不是睡着了？」充滿笑意的聲音響起，霍安回過神來。

    怎麼會有人說話呢，都死了還不讓我省點心。

    他努力睜開眼睛，但剎那間爭先恐後湧入的陽光太過刺眼，霍安下意識將眸子眯起，過了一會之後，才緩過來。一張還帶着稚嫩的臉闖入他的視線中，慢慢由模糊變清晰。

    「怎麼，睡傻啦？」

    少年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後雙手撐腰哈哈大笑起來，霍安正想作答，一道聲音卻先他說道：「是啊，看的書太多，倦了吧。」

    聲音從他的口中發出，但卻不是他所說，當他合上手中書卷，挺了挺微酸的脊樑，霍安明白過來，這些動作不是他做的，這具身體有另一個靈魂，掌控着這具身體。而他更像是一雙眼睛，只能靜靜看着。

    他只是一個旁觀者。

    「喏，掌門師叔給我的。」少年從懷裏摸出一個木雕小劍，得意地朝守書人炫耀道，「師叔說這是個寶貝，比他那柄月輪神劍還厲害的寶貝。」

    守書人盯着少年手中的東西，有些怔然，有些震驚，過了一會，他才笑着說道：「把這麼好的東西送給你，總有些條件吧？」

    聽聞守書人詢問，少年那股高興勁頓時沒了大半，有些泄氣地說道：「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守書人從柜子下拿出一封已經拆開過的信，信上有一處散着光芒，是掌門用劍意鐫刻上的印章，少年很驚訝，然後看向守書人，臉上寫滿疑惑。守書人點了點頭，轉身將手負於背後，望着崑崙經卷閣中無數秘典悠然說道：「從今天起，你便隨我修行吧。」

    掌門書信在上，少年不敢違背，從那天下午開始，便隨着守書人誦讀經卷——經卷閣的經卷，堆疊了五層樓高。守書人未曾教他如何修道，如何蘊養元力，如何破境而成為掌門那樣頂天立地的大修士，他只是領着少年讀書，背書，直到滾瓜爛熟時，取下一本經卷，然後讀書、背書。如此的生活必然是枯燥的，長久的時光逝去，少年身上漸漸看不到朝氣，變得總是沉默，每當不用讀書時，他便會推開經卷閣的寬木門，倚在門上，沐浴於陽光中摩挲着手掌心裏的木雕小劍發呆。直至某日，一隻白鶴清鳴而來，嘴裏叼着一封書信。

    信是掌門寫來的，內容很簡短，大致意思便是告訴他們，近來幾年世俗中的門派行為十分反常，崑崙也遇到了不少麻煩，世間對於不滿崑崙的聲音越來越多，讓他們於崑崙境內小心行事。另外還詢問了少年宋品茗的修行近況。守書人將書信給宋品茗看，正值弱冠的宋品茗已經不再是當初少年，他閱完書信後，覺得掌門的擔心是有些多慮了，他站在崑崙主峰上，俯視崑崙群峰說道：

    「崑崙無敵於天下，掌門師叔命你關閉崑崙鏡，也未免太過畏首畏尾，若當真有宵小之徒膽敢來犯，一劍殺之便是。」

    守書人正低頭給掌門寫回信，聽聞此話，笑了笑沒有作答，而是揮毫又在信紙上添了幾字。

    少年郎，當年少輕狂。

    白鶴來信之時，距少年初來經卷閣，恍然間已有七年，從那日起，守書人忽然同意宋品茗離開主峰，可以於崑崙鏡內遊歷，只是每日背誦經卷之事不能落下。宋品茗當夜便要來鐫刻經卷的玉簡，打包好了行李，站在經卷閣前一夜未眠，翌日清晨，他朝前來送他下山的守書人跪地三拜，然後轉身離去。

    守書人留在經卷閣，接着誦讀五層樓高的經卷，時而有宋品茗托人帶回來的書信，描述他在外的所見所聞、所知所學，守書人一一回復。信紙來往頻繁，直到有一日，他站於主峰之上盯着腳下雲霧發呆，本該到來的送信人不見蹤影，手心裏那枚玉簡出現淡淡的裂紋，然後在他的注視下化成一堆碎片，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守書人回到經卷閣內，當即揮毫書信一封，一隻白鶴破空而來，叼着信紙又急匆匆地消失於雲霧中。他望着白鶴離去的方向，這麼多年來，那張臉上第一次多了些憂色。

    宋品茗遊歷兩年之久，終於回來了，只不過和原本守書人預想的不同，他是被人抬着回來的。他沒有遵循守書人的意願，半年前偷偷溜出崑崙鏡，去了世俗，當他看到境外景象時，卻怔住了，眼前不是他想的那樣和崑崙鏡一樣美好的桃源，而是一片人間煉獄。回來時他的傷很重，好在守書人妙手回春，把宋品茗從地府邊緣拉了回來。當他能稍微活動時，守書人便繼續逼着他背誦經卷，不准他回想境外之事。於是五層樓高的經卷越來越薄，終於有一天，山一般的書卷被夷為平地，宋品茗讀完了，又和往常一樣握着木雕小劍，站在主峰上發呆。

    他的手中還提了壺酒，身旁擺着從經卷閣里拿出來的桌子，守書人不知從哪冒出來，手裏拎着兩個木凳，一人一個，坐於桌旁對飲。酒過半旬，宋品茗突然哭起來，他想起從境外被人救回來那段日子，邊哭邊說：

    「我去境外時，他們告訴我，掌門師叔已經戰死了，但我不——」宋品茗打了個酒嗝，然後接着說道，「我不信，六師妹是和我一起到境外的，她也不信，我們都想啊，師叔那麼厲害，整個崑崙鏡都沒有人打得過他，哦，他還有月輪神劍呢，怎麼可能戰死？我不信，直到那天魔族襲擊我們的車隊——」

    「師叔的屍體被他們掛在大旗上，我看清楚了，他手裏的是月輪神劍，然後我慌了，車隊也慌了，魔族衝過來，把所有人都殺了，只有我——莫名其妙被人救回來，我應該死的，我眼睜睜看着六師妹也死在我身前，師叔的眼睛還沒有閉上，大家都死了，我卻活着，我覺得我該死的——」

    宋品茗有些語無倫次，索性閉了嘴，主峰上迴蕩着他嚎啕大哭的聲音，守書人沒有勸阻，他飲盡杯中酒，起身俯視群峰，嘆聲說道：「回來時你應該看到了吧。」

    「崑崙之內，只余你我二人。」宋品茗止住哭聲，也是慘然一笑，接過話說道。

    守書人沉默了一會，然後回了經卷閣內，只留下一句話，令宋品茗怔住：

    「明日迎戰。」

    清晨的初陽如同嬰兒一般散發着柔和的光芒，經卷閣內兩人照常起床，守書人從柜子裏尋出一身黑衣和一柄劍，拿給宋品茗換上，崑崙境外忽然傳來一道巨響，兩人卻恍若未聞，宋品茗走出經卷閣，看着主峰下慢慢聚集起來的來自魔族的身影，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沒有表情。

    他忽然迎着朝陽飛起，一人擋在萬千魔族前，立於太陽光輝之下，宛若天神，他鏗鏘一聲拔出劍，語氣平淡卻堅定：

    「為了崑崙。」

    他於藏經閣十年，讀遍其中所有經卷，唯獨沒有修行，他一直不明白守書人為何要求他如此，直到此刻，他能翱翔於天空，與天邊的驕陽遙相呼應，才明白其中道理。

    他早已修行，只不過修的是規則，世間規則。

    一朝聞道時，天下皆為敵。

    守書人站在經卷閣門口，手裏握着一本泛黃的舊書，這本書是他從柜子下翻出來的，封皮上還有沒有拍淨的灰塵，除卻經卷內五層樓高的藏書，這大概是最後一本了，也是他和宋品茗唯一落下未讀的一本，看着樣子，應該是沒機會讀了。守書人望着天空之上長劍劃空，天穹之下皆為劍光，無數魔族被宋品茗誅於劍下，片刻之後，轉身回到閣內，拿出白紙，寫下一行字。

    某年日月，崑崙滅。

    他再度來到經卷閣前，沒有隨那人於穹頂下征戰，而是摸上了兩旁的木門，用力拉動，陽光透過門縫鑽進經卷閣，守書人最後看了一眼崑崙鏡林立的萬峰，和那道傲然凌空而立的黑色身影，哀聲嘆了一句，然後重重地合上了大門。

    「權當是南柯一夢罷。」

    場景瞬間變回黑暗，好像有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打在霍安臉上，他好像終於能控制身體了，於是睜開了雙眼。

    通往潯陽城的管道上正在下雨，陰鬱的天穹闖入霍安眼中，天邊如墨般的烏雲中有雷電咆哮，冷冰冰的雨滴打在他臉上，不疼不癢。

    腦海中那一幕幕恍然在目的場景仍在回放，沉默少言的守書人，宏偉的經卷閣，崑崙鏡內的萬座巨峰，還有天空上那道迎戰天下人的黑色身影，這像是一場夢，又好像不是，霍安冷冷地躺在管道旁，任由泥水漫進他的身子，仍在細細品味。

    南柯一夢嗎？

    那為何他在守書人體內度過崑崙十年，背誦過的那五層樓的劍訣經卷，此刻他回想起來，卻全然歷歷在目，倒背如流呢。

    霍安怔然，望着天空發呆。

    他沒有起身，更不會看到那柄木雕小劍，仍然靜靜地躺在他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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