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熙笑了笑,竟是毫不客氣地將這句稱讚給收下,還興致勃勃地說:「既是如此,我這就吩咐下去,將孫道長投入大獄。」
秦恪一怔,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投入大獄?」
「過於殷勤,只會滋長對方的傲慢之心,何況還有個不省事的傢伙在。想必大郎君也沒興趣被一個分不清好歹的傢伙橫眉豎目,天天瞧他冷臉吧?」裴熙淡淡道,「民告官,如子告父,孫道長的侍童妄圖刺殺於我,僅僅將他們投入大獄,已經是很便宜的事情了。」
人吶,往往就是這樣,別人對你好,你覺得是理所當然,非但不知感恩,還想索取更多。一旦得不到本來就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反會生出怨懟之心。與其如此,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對他們冷言冷語,該怎樣就怎樣,從不禮待。天長日久,若你偶爾施捨一個好臉,他們反會受寵若驚,甚至誠惶誠恐,唯恐自己做錯了什麼,覺得你的和顏悅色與斷頭飯無異。
秦恪已見識到裴熙的本事,對他的決定自不會有異議,兩人又天南海北地聊了許久,最後將他的護衛留了一半下來保護代王一家的安全,並決定回去之後就再抽調點人手來,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裴熙走後,秦恪沉默了許久,久到秦琬都以為父親快睡着了,這位皇長子殿下才低下頭,望着女兒,輕嘆道:「裹兒,若你長大之後,心機手段能學到裴熙七,不,三分,阿耶就滿足了。」
聽見秦恪如此盛讚裴熙,秦琬登時拉下臉來,不高興地說:「裹兒才沒那麼笨呢!」
「不,你不是笨,只是……」秦恪的眼中盛滿了悲傷,「他說話做事有些走極端,從來不給旁人留後路。雖說他的意思是好的,但,忠言逆耳,良藥苦口,好話誰不愛聽呢?若他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將該得罪的,不該得罪的人,統統得罪個乾淨。」
說到這裏,秦恪頓了頓,又搖了搖頭,嘆道:「我本有心相勸,他怕是耳朵都聽起了繭子,認為我老生常談。可世事就是如此,有些跟頭栽得起,有些錯誤,一旦犯了,便是萬劫不復。」
秦琬眨眨眼睛,不解地問:「阿耶不是說過,裴使君的家族極有勢力麼?」
「洛陽裴氏的確很有勢力,但……」秦恪本不欲和女兒說這些,但想着這些日子的紛亂繁雜,以及越來越複雜的局勢,縱心中疼惜女兒小小年紀,就因自己之故而受累,卻還是要說清楚,「旭之的父親裴禮和兄長,才智皆是平平,雖憑祖輩餘蔭做了官,卻未必有什麼成就。而裴熙的祖父裴晉有一庶子裴義,極為精明強幹,一直跟隨在裴晉身邊,被裴晉大力提攜。」
「庶、子?」秦琬對此極為敏感,一聽就將眉頭皺起,不大高興,也很不明白地問,「阿耶不是說過,本朝十分重視嫡庶,庶子只能拿着安家費分家麼?」
秦恪摸了摸女兒的腦袋,溫柔道:「傻孩子,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裴晉並沒給庶子多好的待遇,更沒有越過嫡子去。他完全將這位庶子當做得力的下屬一般看待,提攜,洛陽裴氏的家產、爵位和田地,裴義壓根分不到多少,但那又如何呢?空有爵位和田產,卻沒有權力,就連出門做客都只能坐二等席的勛貴還少麼?太祖的故事,你可是忘了?」
秦琬打了一個激靈,連連搖頭:「沒有!」
她記得很清楚,夏太祖的生父也是這樣,寵愛妾室,優容庶長子。前朝的嫡庶之分也很鮮明,但夏太祖的生父硬是仗着他是一族之長,位高權重,將庶長子過繼給了族中一戶人家,然後,不計代價,大力提攜對方,使之在朝堂站穩腳跟,身為嫡子的夏太祖倒要後退一射之地。
夏太祖立國之後,吸取前朝教訓,規定,無論是庶子,還是庶子的嫡子,反正只要祖宗十八代沾到一個「庶」字,閨女就不能入皇室,兒子也不能被過繼,否則便犯了「以庶充嫡」的大罪,最輕也要杖責三十,若遇到什麼大案,或是犯了上頭的忌諱,流放三千里也不是不可能。但夏太祖開的科舉,布的流外官,無形之中,卻又給這些庶子留了可以走的路。
提攜弟子和提攜庶子,一樣是提攜,憑什麼裴晉就非要靠着外人,不優先緊着自家人呢?他既沒寵妾滅妻,也沒將家業傳給庶子裴義的意思,但這樣下去,裴家嫡支的處境……
「裴使君,真有些可憐。」秦琬發了大半天的呆,忽然冒出來一句,然後,她用力點了點頭,望着父親,像是確認一般地說,「真的真的很可憐。」
已經培養了庶子那麼多年,縱然重視他這個嫡孫,卻也有後手的祖父;對他寄予厚望,幾乎將他當做救命稻草的父親;自身平庸,沒有孩子,對弟弟感情複雜的兄長……從他顯露讀書天賦的那一刻開始,他的人生,就註定不可能純粹。
秦恪驚訝於女兒的敏銳,想到早逝的嫡長子,他的語調都有些哽咽:「若你的哥哥還活着,也會像旭之這樣,驕傲,自信,不會被任何事情難倒。」算算年紀,他的嫡長子秦琨和裴熙,也就相差一歲許。
看見這個機敏果決,神采飛揚的年輕人,他就好像看見了素來被自己引以為傲的嫡長子。那個孩子也渴求着他的關懷,為了他一句讚揚的話,一個期許的眼神,挑燈夜戰,刻苦攻讀。明明在聖人面前都能表現得進退有度,被聖人讚嘆為「吾家麒麟兒」,卻在他面前進退失度,手忙腳亂。
倘若那時候,他沒有被妾室的柔弱和淚水蒙住了眼,沒有覺得沈曼剛強,琨兒聰穎,對不成器的庶子關注多一點,是不是能少一點遺憾?
被父親的情緒所感染,秦琬的眼眶也紅了起來:「阿耶……」
「阿耶對旭之好,你不開心了對吧?」秦恪憐愛地望着女兒,柔聲道,「旭之是個極好的人,無奈性子太過偏激,如若不該,註定會吃很多虧。不要太指望洛陽裴氏,要知道,世家的生存之道就是,當你得勢的時候,他們未必會傾盡全力地援助你;當你惹下大禍的時候,他們卻會毫不猶豫地捨棄你,美其名曰,為了家族。」
秦琬深深地將這段話記在心裏,隨即綻開大大笑容:「還有阿耶啊!」
「啊?」
「裴使君幫助了我們,我們也要幫助他!」秦琬認真地說,「他雖然有些討厭,但……唔,從來沒有當面一套背地一套!」
沒錯,就是這樣。
劉寬明明不想沾與代王有關的任何事,卻又是保持面上尊敬,又是暗地裏疏遠,裴熙卻不然。他想和你結交就和你結交,想和你翻臉就和你翻臉,就連敷衍,也做得明目張胆,不怕別人看出來。
他所做的一切,都出於心中所想,沒有半絲虛情假意。
對遍嘗冷暖的代王一家來說,這一點,彌足珍貴。
秦恪緊緊地摟着女兒,宣誓般地說:「不錯,他幫了我們!從今往後,有我一日,便有他一日!」
秦琬眉眼彎彎,用力點頭:「我們去看阿娘吧!」
提及沈曼,秦恪的眉宇間便染上幾分憂色。
沈曼這一胎,有些不好。
她出身武將世家,槍法刀法都學過,身體強健遠非尋常閨秀可比。只可惜嫡長子秦琨過逝的時候,沈曼悲傷過度,得了一場重病,仔細調養了兩三年才好。懷秦琬的時候,她又長途跋涉,缺醫少藥,若走到偏僻的路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食不果腹都是尋常。故秦琬雖不是難產,但生產自古如過鬼門關,沈曼為此虧損了元氣也屬正常。
現如今,沈曼已三十有四,這個年紀懷孕,本就有些兇險。偏偏前幾日歹人來襲,沈曼動了胎氣,還強撐着支持下去,又將最好的藥物分給別人……逞強的苦果,也只得自己咽下。
秦恪始終覺得,若非自己無能,沈曼不至於付出這麼多。對滿心愧疚的他來說,只要能為沈曼多做一點事情都是好的,故他抱着秦琬進門,卻見沈曼正一邊看信一邊垂淚的時候,忙不迭走上前,問:「曼娘,怎麼了?」
沈曼將信壓到枕頭底下,抹了抹眼淚,蒼白的臉上努力綻出一絲微笑:「沒事,我在看伯清的來信,見他提起小時候的事情,心有感慨罷了。」
伯清是沈曼娘家侄兒,現任譙縣公沈淮的字。這倆姑侄雖差了六歲,卻是譙縣公府唯二的小輩,感情自然是極好的。雖說為了不招旁人的眼,譙縣公府的人不好隔三差五來此,但每回都是帶了許多生活必需品,給與他們必要幫助,順便說明長安情形的,怎會浪費筆墨在追憶往昔上?
秦恪將女兒放下,往前走幾步,輕聲道:「曼娘,你給,還是我拿?」
沈曼方才太過傷心,連丈夫進來都沒發現,如今見瞞不過,沉默了好半天,方嘆道:「沒什麼,只是……我那好侄媳婦,挪用了我的嫁妝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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