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第448章 解開心結

    風雪凜冽,卻有人行色匆匆,敲開朱門。

    穆淼滿心的戒備與疑慮,都在來人脫下兜帽的一瞬間盡數散去,忙命人送上熱茶:「叔遠,你怎麼來了?」

    酈深坐下後,捧着熱茶,長吁了一口氣,才說:「有件事無論如何都想不通,非得找你問問不可。說起來,咱們哥倆也有二十多年沒這樣坐下來談過了吧?」

    聽見他這麼說,穆淼也有些懷念:「是啊,算算時間,足足有二十多年了。」

    遙想當年,兩人都是年少跳脫,神采飛揚的年紀,又都是家中幼子,被長輩寵得一塌糊塗,不知天高地厚,又互相看不順眼。你覺得我出身豪門,輕浮浪蕩,狗眼看人低;我覺得你外忠內奸,看上去忠誠勤勉,實則一肚子壞水,從小到大也不知掐了多少回。

    按理說,論身份、論聰明、論狗腿子的數量和質量,怎麼都該是穆淼佔便宜。但酈深給人的印象好啊,英氣勃勃,陽光俊朗,一看就是個正直善良的好少年。導致穆淼還沒來得及為自己成功整到了酈深而得意,老父就覺得他欺負人家,氣得要給他上家法,逼得他上躥下跳,面子全無了。

    年輕的時候,爭執只為意氣,並不考慮對方身後的勢力,還有那些盤根錯節的利益。有空就給對方下絆子,看對方跌倒就笑得趴下,一旦生氣,擼起袖子抄傢伙開打也不是一回兩回。正式場合見到對方,絕對是把臉別過去,互相不搭理的。好容易意識到了這份惺惺相惜,明白比起那些狐朋狗友,這種打起來的友誼更珍貴的道理,卻開始步入朝堂。

    一個入了中樞,步步小心,事事留意;一個進了北府,駐外多年。

    如此一來,就是再懷念少時的友誼,一文一武,又都是朝中重臣,想要像以前一樣把酒言歡,已再無可能。

    那時候,誰也不會想到,穆家最叛逆、最頑劣、最不懂事的小兒子會成為封疆大吏,位比宰相,挑起整個穆家復興的重任;也沒人能預料到,酈家在青黃不接多年,從一流門第中跌落後,曾經最不被寄予希望的幼子竟能執掌勛一府,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北衙統領。

    他們若是再往上走,便是文臣武將之極致,如果再相交莫逆,彈劾的奏摺定會如紛紛揚揚的雪花一般飛向皇帝的案前。這份交情,不知道要刺痛多少人的眼睛。

    酈深何嘗不知這個道理?但他心中實在有一事,耿耿於懷,難以放下,若非如此,也不至於冒險前來。故他也不含糊,很乾脆地說:「我這些天反覆思量,那去玄武門,並非臨時起意。」

    蒼梧郡王叛亂,在眾人眼裏,最大的贏家無非是酈深。有些人覺得他運氣好,有些人覺得他心機深沉,還有些人覺得他早有準備。這個問題,他也反覆思量過,得出來的結果是,打從前段時間開始,身邊就一直有各種各樣的人,不管是熟悉的還是陌生的,有意無意暗示過。

    或許是不經意間聽到的一句話,或許是隨口說的一句抱怨,卻讓他覺得,冬日一來,兵士怕會有些鬆懈,萬一被帝後發現他們在躲懶就不好了。出於這種顧慮,他才每隔幾天,哪怕不是自己當值,也要去玄武門的北衙官署轉一圈。當然了,也不是每天都去,省得同僚覺得他太殷勤,對他生出幾分敵意,譬如駱猛,心胸並不寬大,所以酈深就算找理由,也是趁翊二府中郎將當值的時候,不會去駱猛那兒找不自在。

    尤其是蒼梧郡王造反的前幾天,剛好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都說化雪之後更冷,他怕大家鬆懈,無論如何都定不下心在家裏窩着,心道他必須去看看,大不了等到士兵們當值結束後,請他們喝酒。卻沒想到會碰上這場大亂,還立了這樣大的功勞。

    等他想明白這些事後,回去問那些提點過他的人,結果對方無一不是茫然的——誰會記得隨口說的一句話呢?努力回想,也模糊覺得好像是聽人說的,再問,便一問三不知了。

    這等手段,只讓他想到三個字。

    麗竟門。


    外界傳得紛紛揚揚,都說他早就投靠了江都公主,唯有他知道,他雖因穆淼之故,立場隱隱偏向江都公主。但說投誠,那是沒影的事情,是江都公主選擇了他,這一點,毋庸置疑。

    正因為如此,他才有些惶恐。

    想要攀上江都公主這根高枝的人,足以填滿整座太極宮,江都公主為什麼會選擇連忠心都沒有表的他,還許以這麼重要的位置,事後也沒提出半點要求呢?這簡直就像一塊金子從天而降,砸到他頭上,他被砸得暈頭轉向,明明不敢拿,卻不得不將金子隨身帶着,心中那份不安就別提了,簡直是每天都在擔心自己有朝一日就因這飛來橫財遭了不測。

    穆淼見酈深神情,不由哂然:「你呀,說句不好聽的,簡直是越活越回去了。旁人亂傳江都公主也就罷了,你可是三兩天就要駐紮在宮中的,難道不知道江都公主是什麼人麼?」

    &自然沒受那些傳言影響,那些流言,嘖,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沒得污了我的耳朵。」酈深可不願在好友面前示弱,「江都公主沒對你們家落井下石,反倒對你委以重任,光是這份氣度就強過某些人不知多少。」

    時隔多年,兩人的相處方式卻沒有變化,酈深諷刺了穆淼一下,才有些沉重地說:「西域的情況,你也是明白的,我……我做夢也沒想到,江都公主竟對我有這樣的厚望。我之前一直以為,她雖然行事公正,但有些事情是不能讓的。」

    比如說,將三大都護都換成自己的人。

    酈深沒說得太明白,意思卻擺在這裏:「姜略是不能動的,那周五,就是後來改名叫周豫的——」區區一個北衙隊正,回京後也就是王府典軍,籍籍無名,沒半點貢獻,居然能做安南大都護?這簡直就像後宮那麼多出生名門,德才兼備的妃嬪,最後卻被一個奴婢爬到皇后的位置一樣,雖然這種比喻有些不敬,但誰心裏能服氣?

    若說趙肅、蕭譽等人的平步青雲令人眼紅,周豫的一步登天可就遭人嫉恨了。若非如此,駱猛也不至於跟着秦敬造反,實在是周豫這個都護來得太輕鬆,太簡單,太令人妒忌了,弄得誰都以為只要有「從龍之功」就能達到這種效果。

    對周豫的幾級跳,酈深也是有點看法的。現在告訴酈深,江都公主很欣賞你的能力,不需要你投誠,就派你執掌勛一府,再過幾年就去做三大都護中排第一的安西大都護,酈深能不擔心麼?他可不是姜略,簡在帝心幾十年,於陛下也有恩情,又出身名門,地位之穩,無可動搖啊!

    聽他提起周豫,或者說柴豫,穆淼的神情不免有些低落。

    柴豫沒用絡腮鬍子掩飾外貌,雖說風霜打磨,略有些變化,但他的長相氣度太過出挑,只要見了一面就忘不掉。即便別人已經不記得昔日揚名天下的少年將軍,鄭國公穆家還是有老人在,能認出他是誰的。

    越是得到過權勢的人,就越不願失去它。鄭國公府從一流退至三流,滿心都是如何恢復榮光,知曉柴豫的身份後,也曾想過從這個方面入手,誰讓柴豫已經是一方都護呢?穆淼卻知,柴豫之所以能活下來,只怕先帝居功甚偉。柴豫既然敢公然恢復真實面貌,那就不會怕誰來威脅,當今聖上與江都公主估計也是知道他真實身份的。真要鬧開,鐵定是穆家倒霉,故穆淼也不管什麼長幼有序,家庭和睦,以極為強硬的手段將這件事按了下來,誰敢拿這個當把柄,他就打死誰。如果兄長一意孤行,他也不是不能……將對方軟禁起來的。

    以柴豫之能,做安南大都護已經是屈才了,若不是柴家叛逆鐵證如山,也輪不到酈深去當安西大都護。但這些話,他不能明說,只能拐彎抹角地提醒道:「安南大都護可是先帝在位的時候定下來的,先帝慧眼,怎會看錯人?再說了,有些人雖籍籍無名,卻未必是無能之輩。」

    酈深剛想說紙上談兵和真正帶兵怎麼能一樣呢?一方都護,豈能兒戲?再說了,出身寒門,只怕連字都不認識,更不要說兵法,怎會不無能?可再細細品度穆淼的意思,不由變了顏色,半晌才道:「多虧叔茫你點醒了我,可笑我自以為謹慎,對江都公主的評價足夠公允,卻未想到還是偏聽偏信,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有一事。」穆淼心想既然話都說了,也不在乎多一件少一件,「蘇家與蘇都護,你可要分開來看。」

    酈深一聽,便知自己該如何對待葉陵了:「多謝叔茫!對了,你難不成真——」不打算續弦,也不要嫡出兒女了?

    穆淼淡淡一笑,平靜道:「餘生所願,不過江南運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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