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譽倒不在意姜魁的挑釁,他顧慮得是此番攻打遼東,頗為艱難。
想要攻打遼東城,必須先渡遼河。再怎麼井然有序的軍隊,渡河的時候也是亂鬨鬨的,否則兵家也不會有「半渡而擊」這個說法。更何況這渡河還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解決的問題,而是隔三差五就要做的——十萬大軍,每日消耗的糧草就是不小的數目,敵人又明擺着會用固城死守的戰術,若不將渡河問題解決,並將附庸的四座山城攻破,至不濟也牽制住,後果不堪設想。
還有一點,秦琬雖未明說,蕭譽品度秦琬的意思,卻能明白大概。
雖說慈不掌兵,但秦琬並不希望這一仗死掉太多人。
秦琬知曉軍中將領是什麼做派,為了加官進爵,哪怕是屍山血海,眉頭也不會皺一下的。尤其是開疆拓土的功績,足以令任何主帥瘋狂,下令不惜一切用人命去填。反正犧牲的也不會是主帥,以及主帥身邊的親兵們,而這些人恰恰是大勝後最能撈到好處的。
蕭譽很清楚,朝廷對外的戰爭絕對不止這一場——四夷本就野心勃勃,知曉大夏是江都公主一介女流主政,定會心生輕視,入主中原之心更足。秦琬為經營實力,營造威望,也需要開疆拓土的功績。但她同時又要開運河,修航路,若是百姓在戰爭中折得過多,民怨,原定的計劃也無法進行,未免不美。
只是……主帥怎麼想呢?收復遼東,縱稱不上不世之功,也足以名垂青史了。
姜略的目光在諸將身上巡視了一圈,在神色平靜,略帶一些恭謹的蕭譽面上停留了片刻,末了,落在不斂半分張揚的侄兒身上,心中嘆了一口氣。
他少時就進了禁軍,一直跟在先帝身邊,後又執掌勛一府多年。這數十年中,拉攏他的人不計其數,他卻始終能保持純臣姿態,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能力固然不俗,政治嗅覺,尤其是體察上意的功夫,更是登峰造極。
做臣子的,重要得不是你想怎麼做,而是皇帝想怎麼做。順了皇帝的意思,哪怕旁的事情辦砸了,也有皇帝幫你描補;沒順皇帝的意思,縱然立了不世之功,皇帝也未必高興。
如何在「逢迎上意」和「保持自己」之間平衡,無疑是一件學問,許多人一輩子也摸不到門道。尤其是先帝和江都公主這種君主,一味諂媚逢迎的人,他們瞧不上,你太堅持做自己吧……如果品德好,仕途未必會差,可想要位極人臣,始終差了那麼一絲。
若蕭譽沒有半點本事,姜略就是拼着開罪秦琬,對不起恩人,也不會真讓蕭譽出頭。但他冷眼瞧着,蕭譽還算個拿得起,放得下,有勇有謀的漢子。既是君恩,又是師恩,他怎會不給人情?故他沉聲道:「蕭譽。」
&將在。」
&你一萬人馬,你可有信心挫遼東鋒芒?」
蕭譽擲地有聲:「定不負都護所望。」
姜魁聽了,險些要跳起來——他自己就是世家出身,最清楚世家的長處和短處。在他看來,遼東城雖然易守難攻,但朝廷已經派兵去圍平壤城了,李家可以不管高氏皇族,但退守遼東城的李成道的親爹李載梁,還有他的妻兒老小全在平壤,李成道縱然心中再不想回援,這麼多人質,還有大義的名分在,他少不得派兵增援。這樣一來,遼東定然兵力不足,大夏簡直是誰做先鋒,誰就能拿戰功啊!他眼巴巴地想做這個先鋒呢,不給他,給別人也成啊,憑什麼要給蕭譽?
這就是世家大族不好的地方了,要是光棍一條,或者寒門出身,揭竿而起,家人卻被當成人質。我就不回去支援,全家被殺還能當成藉口來激勵士氣。世家大族就不一樣,打着骨頭連着筋,就連親衛很多都是他們的家生子,要是知道自己的親人被殺或者被發賣,豈能效忠於他?
好在姜魁天不怕地不怕,就連親爹老子都敢頂撞,唯獨有些怕這個二叔,見姜略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心裏便有些發慌,不敢再造次。
姜略也不說什麼,又分派了四位將軍各領三千兵馬,負責牽制四座山城——佯攻即可,力求拖住對方,不讓他們搗亂。
至於姜魁和姜緣堂兄弟,姜源被編入右軍,姜魁被編入左軍,聽兩位副帥的指揮行事。
右帥姓段,單名一個秋字,名字有些女氣,人卻非常剛正不阿,素來不留情面。姜緣雖是都護嫡長子,文武皆能,段秋也不會對他有半分優待,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唯有在他的麾下,姜緣才能一掃身上最後的嬌氣,明白為將者的本分。
左帥姓周,名凜,最是老成持重,任你千般手段,他自巋然不動。姜魁做事貿然激進,自恃聰明,姜略恐將他放在別的地方,他會仗着世家繼承人的身份,想方設法給蕭譽添麻煩。如此一來,為了戰場局勢,姜略縱不公然斬了這個侄兒,也要令他無法動彈,實在不是上上之策。
在姜略看來,兄長雖利慾薰心,無可救藥,侄兒卻沒一條路走到黑。雖說被本家養得有些歪,但誰年少的時候沒幾份意氣呢?他這個做叔叔的,不能看到侄子略有瑕疵就嫌棄,怎麼說也得想辦法教導一番才是。再說了,一旦上了戰場,體會到生死一線的殘酷,與性命相比,昔日種種意氣之爭又算得了什麼呢?
姜魁憤憤不平,蕭譽卻覺得肩上的擔子極重。
姜略信重他,將先鋒一職交予,他若不做出幾分功勞來,非但姜略面上無關,就連江都公主的。
見他神色,姜略沉吟片刻,將他留了下來:「先前的戰役,共有高句麗俘虜萬餘人,你需要多少?」
對大夏軍士來說,異族俘虜無疑是天降的勞工和馬前卒,沒開戰時,苦活全是他們做。一旦開了戰,他們就會被推上前線,一是為了弱敵方心智,二便是為了消耗敵人的箭矢。
前方是自己人的奪命箭矢,後方是敵人的驅趕,進也是死,退也是死,這就是大部分俘虜的命運。
不光俘虜,真要到了亂世,百姓的性命也是這樣不值錢的。為將者若沒有一顆冷酷的心,面對不了這等情景,那還是早早解甲歸田的好。
蕭譽權衡一番,才道:「遼東城居高臨下,對我軍極為不利。不如壘土成山,也好扳回地利。」
姜略心中略有些驚異:「你要多少?」
他本以為蕭譽會將大半俘虜都要去攻城,他也樂意做這個順水人情,沒想到蕭譽竟會婉拒——壘土成山,需要工匠,更需要勞力。蕭譽言下之意,便是不想要多少俘虜,卻又礙於姜略的好意,方有此一語。
蕭譽早已打好腹稿,聞言便道:「一兩千足矣。」
&
&有一事。」蕭譽想了想,還是決定稟告姜略,「末將先前派會水性的士兵在夜間趟了趟遼河水,發現遼河水流雖較為湍急,河水卻不是很深。若是七尺男兒,站在河中,河水並不會沒過口鼻。唯有行至河心,方需游泳,河底淤泥也會阻礙行軍。」
姜略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鎮定,絲毫沒有半點驚慌,心中讚賞,便道:「既是如此,你點好兵馬,趁夜渡河。湊不足一萬也沒關係,三五千人足矣。」
按理說,蕭譽這等行為,往小里說叫越權行事,往大里說,安個通敵叛國之罪也不是不可能的——攻城前夕,主帥沒下令,你派人渡河。哪怕只是想試試河水的深度,也應該先通稟大帥之後再做計較,怎麼能貿然行事呢?換做心胸狹隘的上司,或者存心想找你麻煩的人,光這一條就足以壓得你不能翻身了。
蕭譽之所以告訴姜略,一是感激姜略的看重,二便是……前鋒之職,自然是好位置,但到底是攻城的前鋒還是渡河的前鋒,這個非常關鍵。
他先前不確定姜略到底會幫誰,隱而不發,如今明白對方是一個大局為重的人,自然要請罪。
姜略本想得是,讓蕭譽做渡河先鋒,驅趕俘虜在前,消耗對方的箭矢。他相信蕭譽能在水師的幫助下開闢一條路來,屆時,騎兵便直接衝過去,打亂對方的陣型。如今這個情報,卻令他不得不變一變計劃了——諸多兵將,會水性的沒有多少,先前畏懼遼河湍急,只能採取下策。如今既知遼河水深,正好趁着日夜搭建浮橋的機會,暗中令一支部隊渡過遼河,也好攻其不備。
蕭譽領命而去,姜略思忖片刻,吩咐心腹:「這些日子多盯着點,若是大營中飛出什麼鴿子,燕子,該怎麼做,你們心中有數。」
收復遼東固然是大功一件,卻也未必人人都樂意看見,對有些人來說,縱在北方加官進爵,也不如調回長安富貴安寧。如今他已兵臨遼東城下,若是還有人敢添亂,他也不介意讓這些人永遠躺在遼河中,再也回不了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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