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輕輕頜首,斬釘截鐵地說:「一定要分開。」
蘇沃仍有些不死心,追問道:「不能和好麼?」
&能和好。」
&我——」蘇沃很認真地想了想,才說,「阿娘已經有阿妹了,我回去跟着阿耶過。」
秦琬怔怔地看着兒子,秦恪急急上前,滿面都是震驚和不解:「沃兒?你可想好了,蘇家那樣骯髒的人家,不知禮義廉恥,不懂上下尊卑……」他一急,語速就快,雖談不上「拽文」,卻也不是一個三歲孩子能理解的內容。
&耶——」秦琬的聲音有些尖利,秦恪下意識止住話頭,便見女兒緩緩走到外孫面前,蹲下來,凝視着兒子,一字一句,說得極為緩慢,「沃兒,你父親嫌棄你母親沒用,想要殺了我,給別的女人讓路。這樣的家,你也要回?你不要阿娘和妹妹了麼?」
蘇沃見母親神情,有些害怕,連連後退,卻沒說半個「不>
秦琬眼中已有了淚水,心卻徹底冷了下來。
她是什麼人,怎麼看不出蘇沃的心思?不得不說,這孩子實在聰明,太過聰明了!
一般的三歲小兒,連所處的環境都未必記得,哪裏會想這麼多呢?可蘇沃記得!他在蘇家的時候,一應都是最好的,莫鸞雖討厭秦琬,卻半點沒虧待長孫。蘇沃打小就生活在繁華錦繡之中,安寧舒適。乍然被搶到王府,雖然外祖父母和母親對他也很好,但王府很快就被甲士團團圍住,出動得還是南府中最精銳的兩支,宿衛宮禁的左右衛。哪怕聖人沒再下一道旨意,府中也是人心惶惶,氣氛與往日迥異。
小小的孩子,不明白什麼是政局,只知道在祖母那兒住得舒服,在外祖母這裏,雖然同樣受到了很好的照顧,但周圍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正因為如此,當聽到了父親對母親不好,父母一定要分離,確定已經沒有斡旋機會的蘇沃,選擇了一直以來讓他更舒適的父親。
他不懂什麼叫富貴榮華,什麼叫做「殺死」,甚至連聖人說得「地位尊崇」都沒聽懂。他只是憑藉本能和感覺,做出了他人生最重大的一個決定——沒有之一。
聖人揮了揮手,讓人將蘇沃帶下去,輕嘆一聲,剛要說些什麼,秦琬已跪了下來,毅然道:「還望皇祖父下旨!海陵與蘇彧,恩斷義絕!蘇沃是蘇家的嫡長孫,咱們皇家,斷沒有褫奪人子的道理,如此情景……」秦琬忍着心酸,極為鄭重地說出了自己的選擇,「就當他天生地養,只有父親,沒有母親!」
我不要了。
這個孩子,我不要了!
秦恪聽明白女兒的意思,登時急了:「裹兒,你可不能因一時意氣……」三歲的孩子,他懂什麼呢?聖人的問題,太具有誘導性了啊!
&倒覺得,阿琬的選擇很對。」聖人不緊不慢地說,「蘇沃連妹妹留在母親身邊,自己回到父親身邊,這種話都能說出來,實在聰明得緊。三歲看到老,本性擺在這裏,無論怎麼教,關鍵的時候仍會做出符合本性的選擇。朕不討厭聰明人,相反還很喜歡,可若聰明用不到正道上,便會惹人厭煩了。」
秦恪還有些沒死心,秦琬卻擦乾了眼淚,毅然道:「皇祖父說得極是,他回去之後,仍是刑國公的嫡長孫,爵位自是傳承給他的。比起縣主前夫之子的尷尬身份,實在光明許多。還望皇祖父下旨,隔離我與蘇家的一應關係,彰顯皇家公平公正,也省得日後纏歪不清,說我冷血無情。」
說到這裏,她自嘲一笑,很有些悲涼:「至少我將女兒帶了回來,女兒跟着我姓秦,這就夠了。」
聖人見她雖心如刀絞,仍舊拿得起,放得下,讚許地點了點頭。
他這些日子也一直在反省自己,明白若不是自個兒太顧念父子之情,也不會讓局勢鬧到這等地步,該罰的逍遙法外,不該罰的反而被一再傷害,故才想試一試蘇沃。若蘇沃本性是個好的,帶累不了秦琬,倒也罷了。若蘇沃本性不好……聖人已經定了主意,明白接下來的一二十年,秦琬都需輔佐秦恪,才可保江山不被佞臣所侵,實在不宜家人鬧出什麼事情來。
秦琬能如此果決,也算過了聖人的最後一關。
秦恪見狀,便有些蔫頭耷腦,卻沒說什麼。
他雖覺得這樣不妥當,卻對父親有種本能的敬畏,又聽慣了女兒的話。這兩位都達成一致意見了,哪怕秦恪心裏不怎麼認同,卻也明白,聖人和秦琬的決定才是正確的,畢竟過往的無數例子,已經印證了這兩位的明知。
聖人見秦恪的模樣,便知他在想什麼,故聖人放柔了聲音,先讓秦琬起來,再望向長子,問:「恪兒,你可知道這一月有餘,都有誰來為你求過情,向朕竭力分辯,說你不可能做出巫蠱之事麼?」
秦恪聞言,不由愕然,小心翼翼地問:「楨姐姐?當利?館陶?新蔡?」遠近親疏,一聽便極為分明。
&僅如此。」聖人含笑道,「還有平陽和湖陽。」
這一次,秦恪是真的震驚了:「二妹和六妹?」
二公主平陽因是聖人在東宮時的蘇良媛所出,又抱給了白德妃撫養,一直以來都很低調安靜,除了逢年過節,平日壓根瞧不見她這個人,宴會也是能推就推,夫家也沒鬧出過什麼事;六公主湖陽則秉承了劉華妃的作風,雖是高位妃嬪所出,卻謙恭有禮,只談風月,不問政務。
這兩個妹妹,對事情一向是能避就避,安靜得就像沒她們這兩個人一樣。巫蠱這樣動輒滿門不存的大事,她們竟能站出來為自己說話?
秦恪想不明白兩個妹妹這麼做的用意,卻承了她們這份情,秦琬卻明白兩位公主的顧慮——江菲枉死,蘇家不過是遮掩,江家尚與蘇家成了死仇,發誓要為女兒討回公道,何況蘇家要殺自己呢?本朝歷代公主的待遇都擺得很高,旁人出生入死尚難獲得的爵位,公主之子便直接給了,為得是什麼?還不是為了提高公主的身份,讓公主能一輩子過得舒心麼?倘若皇長子的嫡女也是想殺就能殺的,她們這些公主,尤其是只有一個身份的公主就更討不了好了。別的不說,光是納妾……若皇室貴女的尊榮和體面都不在了,她們用什麼理由阻止駙馬納妾?
四公主襄城一向是牆頭草,不敢趟渾水情有可原,七公主樂平就更不必說,天然的魏王系。也就是說,除了這兩位外,其餘的五位公主,還有聖人最看重的侄女,一道站了出來,為我秦恪說話。
秦氏皇族的人丁本就稀少,也正因為如此,宗室的力量才不可小覷。
秦恪記下了兩位妹妹的雪中送炭,仍是忍不住,問:「父皇,孫道長——」
&
秦恪被父親「嗯」得不敢動彈,猶豫半晌,方小心翼翼地說:「兒子與他認識多年,若非他襄助,兒子……」他們一家,未必就能活下來。
巫蠱事發,他又驚又急又怒,斷沒想到這麼多年的摯交孫道長會給他這麼狠的一擊。可想到裴熙初遇孫道長的時候,便說過對方很可能是誰派來的探子,又有些蔫蔫的——孫道長仙風道骨,又極有口才,本事也不差。秦恪這些年對道教頗為信奉,尤其是裴熙編纂出來的天上神仙之類,很能唬人。故秦恪對孫道長竟漸漸失了防備,經常與他論道,心裏竟有幾分遇到了知己的意味,驟然……感覺聖人不像信了這些荒謬言論後,他的心思又活動了起來,想打聽一下孫道長的下場。
明明知道這樣的做法不妥當,仍舊是感情佔了上風,這便是秦恪。
聖人又是寬慰,又是擔憂,幾重心思攪在一起,最終笑了笑,說:「這事你不必管,就當沒遇見過這個人!你們先在宮中住幾天,王府有你娘子看着,不至於出事。」
待兒子一走,聖人便對匡敏說:「將恪兒為他求情的消息,透露給那個老傢伙。」他看得出來,孫道長早就動搖了,只是有把柄掐在魏王手裏,不得不從命。這個把柄,十有八九是兒孫。
聖人明白,魏王手上定有一股極為隱秘的勢力,方想借孫道長一事給引出來。若非如此,他也不至於布下如此局面,硬生生讓長子擔驚受怕,但又有什麼辦法呢?他就剩三個兒子了,不好殺得就剩一個,尤其是魯王,於國有功。但留了魯王吧,日後麻煩事也很多,尤其是秦恪的子嗣……故聖人得等,等大家誤會,再出手震懾。
匡敏低頭應了,復道:「蘇都護還有一天腳程便到了長安。」說到這裏,似是有些不忍,小聲說,「中途趕得太急,舊傷復發,起了高燒,聽說……險些轉了肺癆。」
聖人聽了,不由唏噓,卻道:「還是巫蠱案子要緊,蘇家的事情,朕自有打算,你親自走一趟大義公主府——」
這對天下最有權勢的主僕並不知曉,孫道長如今,已心存死志,欲與魏王同歸於盡。
沒錯,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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