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顧九說日後每隔三日來一次,寡月震了一瞬,心中微酸,放下書冊,凝着顧九許久才出聲道:「好……」
顧九明白他心裏是如何想的,他捨不得她離開他,也頗喜歡和她日日膩在一起。
可是明年陽春三月,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時候,她就要成為他的新嫁娘了。
不是一場被人設計的錯誤,而是真真正正他們一步一步走來,不在別人的算計之中,而是他們努力而來的,來之不易的……幸福。
她溫柔的垂首,燈光照着她的側臉,別樣美麗。
末了,她拿起桌上那件她做好的中衣,在寡月面前比劃了一下,柔聲道:「馬上就可以穿了,過兩天我訂做的外袍也成了,早知道毓秀坊要搬來長安,便不訂他家的了。」
燈影下少年倉皇頷首,微醺的面低垂下來,神情破有些不自在。
顧九放下手中製成的中衣,瞧着寡月微紅的臉頰,不由的笑出聲來。
都相處好些年了,還是這麼容易臉紅……
顧九想起那日她給他量尺寸的時候也是,稍微碰到他哪裏就是一陣震顫。
「深衣除了安置幾件白色的還需不需要其他顏色?」顧九邊整理着沒用完的線邊問道。
「安置一件深色的褙子吧……」
顧九無話……她問他深衣,他答她褙子的事情。
「那便靛青色一件,或者玄黑一件……」顧九道。
寡月點頭,柔聲應道:「都可以。」
末了,少年的目光又落在書冊上,這時顧九已端着針線盒起身。
「我去叫小易打熱水來,你沐浴了早些安置吧。」顧九走了數步,停下來又道,「對了,你今天該藥浴了……」
顧九有些慌了神,忙往外頭走。
「完了,我忘記給你熬藥水了……」顧九驚得自語道。
正跨過門楹,她便瞧見小易提着兩桶子熱藥湯前來。
小易衝着顧九眼睛眨巴了兩下,顧九尷尬地笑了笑,有他們這樣記得,她也好放心出門了,也但願寡月他能聽話好好吃藥。
隱月閣她無法不管,毓秀坊和玉石坊她不去打理也沒人打理。
小易將藥浴湯弄好,便伺候着寡月寬衣。
瞧了眼門外顧九已經走遠了,小易才同寡月道:「爺,府里的鐘翁說靳公爺要你回去住……叫爺好歹回個信……」
寡月試着水溫的手停在水裏,末了他收回手,才柔聲道:「你明日便去回鍾翁說我公務太忙了就先不回去住了……」
小易凝了寡月一瞬,點頭退下了。
反正日後主子成家,便是要從靳公府分出去也不為過,雖說主子是庶長孫日後可能接靳公的位置,逢年過節還是得回去住的。
只是靳公府,終究不是一個安身的地方,主子也是在為九姑娘日後嫁過來盤算着。
若是真住在裏頭了,日後要出來便是難了。
寡月將身子沒入水中,溫度適宜的水浸入肌膚,他舒服地閉上眼睛。
每年陽春三月,光是想到都讓他熱血為之沸騰。
他一步一步按着南衣規劃的軌跡前行,這一場婚禮當是一個轉折點……
也希望這一場婚禮能為他們拉開幸福的帷幕,讓過往種種的不堪與絕望都畫上句號。
——
次日清晨,蕭府
淺藍色襦裙的女子拉開房門,是深秋微雨的天氣,涼意深重。
她不由的打了一個寒噤,這時候有丫鬟瞧見這處門開了,愕然一聲驚喚:「大小姐起床了!」
蕭槿已有數日沒有出門了……
藍衣女子厭煩地一皺眉頭,接着是一陣虛弱的暈眩感。
昨日午後草草用過飯後便睡下了,如今看來有些體力不支。
因那丫鬟一喚,又來了許多個丫鬟。
「大小姐,我這便去告訴老爺。」
「大小姐我去給您端早膳。」
一時間丫鬟們都匆匆忙忙地退下。
蕭槿頗為頭疼的往院子裏的亭子中走去。
有丫鬟上前來奉上熱茶。
末了,蕭槿坐了一會兒,又有婆子急急忙忙地端着早膳上前來。
「大小姐請用。」那婆子放下早膳正準備離去,卻被蕭槿喚住:「等等。」
那婆子回頭望向蕭槿,怯聲問道:「大小姐還有何吩咐?」
「你去表小姐房裏送早膳後,讓她過來一下,就說我想見她。」
「是。」那婆子了領命退下。
「蕊兒。」蕭槿又喚了身後的丫鬟一聲。
「小姐。」那粉衣丫鬟上前一步,聲音溫柔無比。
「去將我屋內書案上的一個錦盒拿來。」蕭槿說道。
那丫鬟訝了一下,退下了。
蕭槿早膳將將用完就瞧見長孫琴領着一個丫鬟往這邊走來。
這長孫琴早些年許的婆家是慕營董明,可那董明還沒有來迎娶她,去歲便駕鶴西去了,長孫琴比蕭槿小不了多少,如今又背了一個「克夫」的名聲,更難得說親了,倒是長孫夫人憐憫一直讓她住在蕭府中。
長孫琴也懂這「寄人籬下」的苦楚,便是想着法子討好着蕭府的人,也只盼着能早些嫁出去,擺脫了這裏。
「大小姐吉祥,大小姐找琴兒何事?」進了亭子長孫琴柔聲問着蕭槿。
蕭槿凝着長孫琴,見她鵝蛋臉頰生得紅潤,氣色頗好,在這微雨的清晨看着也別樣嫵媚。
蕭槿微微抬眼,目光落在桌子上的錦盒上,施施然道:「這份禮還給妹妹,姐姐不得收下了。」
長孫琴順着蕭槿的目光望去,瞧着是那日她送給蕭槿的玉簪盒子。
「姐姐……緣何不要了?」長孫琴不解地問道。
蕭槿眉頭深皺,沉聲道:「不要了便是不要了,棄之心疼,食之肝疼,便是不要了……」
長孫琴心中一駭,輕不可見的後退了一步。
「琴兒便拿去吧,我用不着,也不想扔掉。」蕭槿說完起身離去。
「槿姐姐。」
見蕭槿要走長孫琴急切一喚。
蕭槿駐足,側身,目光沒有落在長孫琴身上。
見蕭槿停下,長孫琴追了上去。
「槿姐姐,皇上昨夜賜婚靳大人了……昨夜你沒出房,我偷聽到的。」長孫琴說完,低下頭,領着丫鬟離開了。
蕭槿震在當場,有雨水滴落下來,深秋的風拂過面頰,很有些涼意,女子袖中的手猛地握緊。
靳南衣……
她沉吟一聲,帶着些許咬牙切齒的痛。
——
十月末的時候,長安的大多數官員都在準備下月初的皇家狩獵。
皇家的狩獵多在下半年,初冬時節的狩獵,一般是為皇族的戶外活動平添樂趣了,十一月的長安已是寒冷,所以這也有利於皇族和大雍其他貴族熱身。
冬日祭與皇家狩獵同時舉行。
冬日祭在上午舉行,一結束便開始皇家狩獵。
這幾日的長安異常平靜,沒有風吹草動聲,亦沒有什麼鬧得滿城風雨的流言蜚語。
顧九在隱月閣里過得也算是平靜,沒事到暗閣裏頭聽聽風聲,有事便在房間裏畫幾件新樣板,送去毓秀樓做成成衣。
這小日子過得十分愜意,有鄭子衿在耳旁時不時的嘀咕幾句,也不算無聊。
「我早前在江南的時候就喜歡毓秀坊的衣服,後來再去江南的時候,也發現不及以前了,原來早前全是你畫的。」
「是。」顧九頷首應了一聲,不光如此,她還記得他家的小廝。
鄭子衿搖着紙扇子,湊近了些兒道:「好嫂嫂,你就不能給我也做一件嗎?」
「離我遠些。」
顧九知曉這人的德性,便是拿她開心,他若是真的想要他即便不求她,她也給他捎上一件,可這人純屬無聊,拿她尋開心。
「嫂子真壞,也就我拿老實巴交的哥被你吃的死死地。」鄭子衿微皺起眉頭怪嗔道,當他端起茶水微抿一口後,臉上又浮現一抹笑意。
顧九畫着衣稿的手一頓,眉頭一皺,抬眼凝着鄭子衿道:「你就別被他表麵糊弄了,哪日被他賣了都不知道。」
鄭子衿見她回嘴,又來了性味,又道:「嫂子這麼說就是南衣哥哥哄你上了賊船?」
顧九又訝了一下,將鄭子衿推開了些兒,道:「滾一邊去!」
「哈哈哈,你們一個上了賊船,一個卻是陰溝裏翻船?」
「去你的,無聊死了!」顧九唾了他一句。
「反正你們兩個現在是賊船一起渡,翻船一起翻了,哈哈……」鄭子衿依舊自娛自樂着,不時吃幾腳顧九遞來的飛腿。
顧九表示對着鄭子衿無語,就不會說些好聽的嗎?
末了顧九將畫稿謄了一遍,又裁了樣板,才命紫砂送到毓秀樓去。
揉了揉酸脹的肩膀,顧九走到火爐前煮了茶。
茶將將煮好某人的杯子就遞了過來。
顧九白了那人一眼,接過他遞來的杯子,給他添滿了端過去。
鄭子衿也訝了一下,沒料到顧九這麼好說話。
「喝了我煮的茶,便要告訴我一些事。」顧九說道,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鄭子衿疑惑地凝着顧九,顯然不懂顧九想問什麼。
「鄭裕安是你……姑姑?庶出姑姑?」顧九狐疑地問道。
「等等,我算算……」
顧九疑惑地凝着鄭子衿這到底是隔了幾代?
「鄭裕安與我爹是一輩的,我爺爺和她爹是同一個鄭國公所出,不過一個是嫡出一個是庶出,而鄭裕安的爹是庶出,她也是庶出,所以不被鄭國公府提及了……」鄭子衿說道,摸着下巴,轉頭望着顧九道,「不過,不論如何,南衣哥哥與我親便是了。」
「貧嘴。」顧九呵了一句,端着涼了些的茶水微抿一口,倒是隔着有些遠了。她還是那句話,總覺得那鄭裕安是個不簡單的。
「你們國公府平時都做些什麼?」顧九問道。
鄭子衿眉目一沉,笑道:「有官做的便作官,沒官做的便閒散着等着祭祀、宮晏的時候撐排場……到了每三年一次的選秀,便將庶出的送進宮去,嫡出的嫁出去。再沒事的時候便培養些舞女歌女琴女,這家王孫貴族送到那家高官府邸……」
鄭子衿邊說邊把弄着手中的杯盞。
「細作?」
顧九皺眉沉聲說道。
紫黑色衣袍的少年晃着杯盞的手一頓,沒有直接回答,卻是笑道:「前月慕府送了兩個美人給兵部尚書,兵部尚書卻將那兩個美人轉贈給了我爹,我爹說他老了便塞給了我……」
鄭子衿離得顧九更近了些兒,柔聲道:「好嫂嫂,你瞧我這么小哪裏需要什麼美人啊,若不我把這美人……啊!」
「遣遠一些!」顧九給了鄭子衿一計爆炒栗子,「想塞給靳南衣,想都別想!」
顧九說着紅了臉,末了,卻是從椅子上站起來,凝着鄭子衿道:「這兩人不會就是你鄭國公府的人吧?」
顧九話音將落,鄭子衿的臉色頓改,末了,臉上卻露出欣賞神情。
「我的嫂嫂果然不簡單。」鄭子衿狐狸眸子一眯,他隨意一語,這女子竟然能猜個十之*!
「這兩女子是三年前幕府從春香苑選走的良家子,有一人的確是我安排進去的,慕國公疑心段尚書便將這兩名女子送到尚書府,倒是段玉榮那廝精明直接送到鄭國公府了!」
鄭子衿抿了一口茶,凝着顧九道:「好好的兩個美人,三年來幾經轉手卻還是處子,真是諷刺!」
顧九惡寒了一下,這世族之間的明爭暗鬥還真不是一般的複雜……
「九爺,這都是將來要面對的,也不是子衿故意說了膈應你,哪個官家不是三妻四妾,就算靳南衣再疼你寵你,一生一世只……」
鄭子衿凝着顧九陡變的神情,突然止住,末了,他勾唇一笑道:「子衿別無他意,只是給嫂嫂提個醒,高門之中這種互贈美姬之事,常見的很,南衣哥哥不得不收的時候,嫂嫂也當體諒……」
顧九身子震顫了一下,連鄭子衿也發現了她的不同嗎?
她不能忍受男子三妻四妾,她只想要一個一生一世極致的唯一……
顧九沒有答話,兀自地飲着茶水,一杯又一杯。
原來,鄭子衿是故意的……
顧九輕咬着唇,凝着杯中深褐色的茶水,思緒千迴百轉。
鄭子衿是想說,免得日後別人贈歌舞姬妾,還不若收了他的人,也是自家人對嗎?
顧九眉頭一皺,她不准,別人笑她悍婦妒婦也罷,她就是不准。
從接下了顧九的新樣板後,沒幾日毓秀樓的生意也漸漸好了起來,於是顧九命衛箕着手再去招些繡娘來。
如此一來十月眨眼就過了,十一月一日的時候,做好的新褙子深衣也送來了。
一件玄黑,一件靛青,顧九仔細地檢查整改了一下後才收好,等着末了回園子裏的時候給寡月試試。
將將衣服收好,就見紫砂來敲門。
開門,就瞧見紫砂身後站着的白衣少年。
顧九小小吃驚,迎他進來,紫砂瞧了眼二人,抿唇一笑退下了。
「你怎麼來了?」顧九狐疑的問道。
顧九邊給他倒茶邊問道,又趁着他坐下喝茶的空擋里將那新做的褙子深衣拿出來。
「你的新衣做好了,一會兒試試,大了再改改。」顧九柔聲道。
寡月瞧着顧九那認真的模樣,唇角微微勾起,他一直知道顧九會是一個很好的妻子……
「嗯。」說話間他人已經站起,兀自的紅着俊臉褪去外袍,末了,只剩下一身中衣。
顧九熟稔的將衣服套在他身上,待他穿好了,顧九發現是肩膀領子都是適合的,只是袖子長了點。
「我回去幫你改改袖子。」顧九說道,「我設計了一下袖子,沒想到做長了,本是想顯得手長一些,結果太長了。」
顧九邊說邊笑,撓撓頭,將這深衣褪下後,又給寡月套上褙子。
末了,寡月懷中落出一帖子,正巧落在顧九腳上。
「這是什麼?」顧九狐疑了一下,正躬身去撿,卻發現那人比他快,已躬下身子。
寡月一躬身中衣的衣帶散開了,裏頭的褻衣又松松垮垮的,正巧從顧九這個方向瞧過去就能瞧到他雪白的胸部……
連胸部上的那道肉色箭傷也隱隱瞧得清楚……
顧九臉頰一燙,移開目光。
寡月將那帖子拾起,笑道:「是宮中女官發的……」
因方才他躬下身子,所以氣血逆涌,整個臉都顯得通紅。
「給你的……」寡月將前半句話說完,又將摺子遞與顧九。
顧九接過摺子,打開來匆匆一看,凝着的眉頭愈加緊了。
請她參加皇狩?
「難道這次皇狩很多女子都會去?」顧九狐疑道。
寡月頷首,柔聲道:「也許是這樣。以往大雍朝就有皇室女子狩獵,只是這前些年狩獵停辦了。」
「皇后只是想見一下我把。」顧九合上摺子沉聲道。
寡月沉鬱的鳳目凝着顧九,點頭。
「她因着以為我姓『慕』,又聽得許多傳言,想見我也沒什麼的。」顧九柔聲笑道,「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寡月沒有答話,而是伸手將顧九額際的青絲順了順。
顧九如今的身高只夠寡月的下巴,目光落在寡月的胸口,「唰」的又紅了臉。
這人衣衫不整也不注意一下影響了?
寡月此刻全身燥熱恨不得將衣服都褪下,哪裏還注意到什麼衣衫不整的?
他只顧着自己給顧九弄頭髮,哪裏顧及到他一動那衣服就向下再垮一分,他的「貞潔」也不保一分。
顧九瞧着寡月向下垮的衣衫,目光灼灼,心頭生股衝動,就想伸手將寡月身上的衣服扒下算了……
「咳咳,寡月,你別着涼了。」末了,顧九吞了口水,同少年說道。
寡月這才收了手,回神中,目光落在自己已半裸的肩膀上,頓生一股咬舌自盡的自覺。
緋紅着臉手忙腳亂整理起自己的衣衫……
正巧這時候「吱呀」一聲,紫黑色衣袍的少年「破門而入」。
目光相對,刀光劍影——
「我,我,我什麼也沒看見……」末了竟是鄭子衿紅着臉出去。
白衣少年似乎是淡淡的慍惱,淡淡的尷尬,卻是滿臉的緋紅……
竟是有股子「偷情」的錯覺。
他慌亂地穿衣,越來越不自在了。
「你慢點,帶子都系錯了。」顧九餘光一掃,提醒道。
也不再給他施壓了,回到座位上喝起茶,聽着窸窸窣窣的穿衣聲,莫名的心底有些好笑。
等衣服換號,少年,依舊是那個清貴風華,白衣翩翩的少年,只是面上紅暈未褪,雙眸卻是平靜無波。
「九兒,我先回去了,你,早些……」少年朝着顧九柔聲道。
顧九頷首,送他離開。
寡月依依不捨地離開,他想同她一起回去,可是他知道顧九隱月閣幕後主的身份還不能暴露。
他凝視顧九一眼後轉身離去。
顧九掩門凝着桌上的紅箋帖子。
皇家狩獵嗎?
若真是這一段時日收到的線報,大雍的軍隊也許會在皇狩期間回長安,那十一月初五,四日之後,她豈不是要見到那個男人了?
女子清瘦的身影一震,袖間的手捏握得骨節泛白。
她目光落在一處櫥窗處,倒吸一口涼氣,走了過去,取出裏頭的酒罈。
她染上了戒不掉的酒癮,因着在北地桐鎮的嚴寒,因着落崖後難言的骨痛,這酒癮便是染上了,而她一直想戒,卻也戒不掉,又不想陰寡月擔心。
如今冬月又至,天氣又轉涼了,她便是最熬不過這種寒冬,想着今日腿又隱隱有些刺痛便是又要變天了。
她沾酒,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她心裏有一段一直不敢去正視的記憶,每當記憶在腦海里浮出一星半點的時候,她便會將那記憶強行打壓下去,而唯一的方法便是灌醉自己……
孤蘇郁,騙走了一段她的歲月。
那段歲月她強迫自己將她規劃到不完美之中!
那是不該有的記憶,她愛的自始至終只有陰寡月一人,她的心很小,容不下其他人,就連那個會喚她「娘」的無辜孤洵也容不下……
若是四日後的皇家狩獵自然是不得穿那些拖拉拘泥的襦裙,便是隨便擇件袍子吧,顧九如是想到。
孤蘇郁,他終究是人,是人便是有弱點的,即便是重新站在他的面前,她也不會畏懼他,她一開始就不曾畏懼他。
下一次,若有機會,她絕不會手軟。
一小壇酒水汩汩地喝完,顧九臉頰微醺,她撐着走到榻邊小躺了一會兒,再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了。
顧九回東城宅院的時候已過酉時,那一身酒氣顧九想法子消散了些兒。
一回宅院,也沒來得及去見寡月,便打熱水沐了浴。
倒是寡月先來見她。
寡月已有許久沒來顧九房裏了,他近期公務繁忙,都是顧九來見她的。
顧九草草收拾了一下,讓寡月坐下,自己則去整理衣物。
寡月這才注意到顧九整理衣物的那一張榻。
往日來的時候那榻顧九堆放着東西,也是近幾日顧九整理出來放衣衫的。
寡月目光落在那榻上,細瞧了會兒,發現不是近朝的。
末了,他竟是走到榻前蹲下,細細瞧了起來。
「這可是……古榻?」寡月凝着眉問道。
顧九訝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麼。
「哦,鄭子衿說是楊貴妃睡過的,可是那買主給他上了油漆,他便不要了,我見着好就抬回來了。」顧九如今想着那日的事情還覺得好笑。
「這不是楊貴妃的,不是唐朝的……」它的朝代更久一些……
蹲在榻前的少年沉凝道,眉眼低垂,沉鬱而又深邃。
顧九停下手中的活,凝着寡月目光深邃。
「這是壽陽公主的臥榻,傳南朝壽陽公主於庭間小憩,梅花落於額前,成五出花,拂之不去……」寡月頓下,修長蒼白的手撫摸着那臥榻,愛憐而又哀傷。
顧九凝着少年此刻的神情錯愕了許久。
一個臥榻而已……至於嗎?
等顧九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竟是在吃一個臥榻的醋,更荒唐的是或者是在吃那南朝壽陽公主的飛醋?
末了,室中燭光搖曳,晚風入室,涼意深重,這時顧九聽到少年一聲喃呢。
「這是當年賢妃入宮第一年,贈送與我父親的。」
顧九訝了許久,只差立馬問出一句,一個皇帝的妃子為何會送他父親臥榻?
這也太荒謬了吧……
只是顧九突然不想打擾正沉浸在傷感之中的陰寡月,而是靜靜地站在一旁,許久,她放下手中的衣物陪他一起蹲下。
南朝壽陽公主的故事她是聽過的,因為壽陽公主是「醉花陰」酒中,正月梅花的花神。
在唐朝乃至於現在都很流行的一種妝容也是因壽陽公主而來,便是「梅妝」。
「賢妃是我姑姑……」
許久那少年抬起眼臉,沉鬱的鳳目凝着顧九,唇角卻帶着笑意。
「九兒,謝謝你……」
這種失而復得的心情常人無法體會,他一生都不曾繼承陰家一樣東西,甚至到最後一個悼念的東西都沒有……
因為一場大火當年盛極一時的陰氏,風華盡謝,灰飛煙滅!
大雍頂級的世家,一夜之間傾圮,高貴的陰氏血脈面臨孤絕。
而十九年後,他卻能見到當年父輩擁有過的東西……這樣的心情他已無法用語言來描述……
驀地,少年一把將女子摟進懷中——
鼻尖酸澀,卻難掩心頭的喜悅。
得之,吾幸。
——
十一月初四,寅時,宮門。
參與皇家冬日祭和狩獵的官家和世族子女都整整齊齊地站在宮門前。
寡月站在官員之中,顧九隨着女眷們站在一處,依舊蒙着面紗。
這樣的盛典無疑是讓她不安的,她為民女,竟已面紗覆面,無疑是不妥的,可是她忌憚很多人,雖然她塗了裝做了些手腳,可是內心依舊不安。
顧九覆面的白紗上繡着一朵花容碩大的牡丹,她一身尋常的灰色衣裙,顏色淡雅卻又不同於白色素得顯眼。可一路,也少不了女子們朝她投來目光。
寅時,天還是漆黑的,宮人們提着宮燈跟在禁軍後頭宮人後頭是盛裝打扮的女官大人們,再後頭是聖輦。
百官跟在步輦後,顧九隨着女眷們跟在百官後頭。
城北的皇家狩獵林,顧九是一次也沒有去過的。
從寅時至卯時經祭壇祭祖,一段冗長的祭文之後,顧九隻覺得被冷風吹得昏昏沉沉的,膝蓋都不是自己的了。
顧九倒是佩服那些女子,面無表情,無論跪多久都保持着端莊姿容。
這皇家祭祖無論是誰都得跪着的,連那個有了身孕的葉良娣也不例外。
顧九就在想着一跪兩個時辰,對肚子裏的孩子沒影響嗎?估摸着那跪姿也是特別教導過的吧。
終於聽到一身禮畢。
顧九是廢了老大的功夫才起來,地上是又硬又冷,她的膝蓋已經麻木了,早知道祭祀她也要參加就事先準備棉墊子了,不行,這棉墊子日後肯定是要準備的,不然她這本來就受過傷的腿估摸着是要廢了!
顧九方起來就覺得自己左臉頰處熱熱的,她下意識地望過去,就對上一雙美麗的眸子。
謝光嬋?
顧九認出那桃紅衣衫的女子來,是那日同她和蕭槿對詩的女子。
顧九納悶地凝了謝光嬋一眼,不明白她為何這般瞧着她。末了,一道目光朝她射來,顧九瞬間懂了。
頗有些咬牙切齒啊……
陰寡月……
那少年不時的朝顧九望過來,他念着她腿有疾不能多跪,又責備自己事先沒有同顧九說還要參加祭祀。方才瞧着顧九起地困難的時候便是追悔不已,時不時的朝這方望過來,倒是顧九沒發現,別人先發現了……
寡月不明白顧九此刻的心情,一個勁兒地用眼神詢問着。
呆子、蠢驢、笨驢……
再看我,再看我,回家吃了你……
顧九在心裏默念着。
末了,竟是聽到身旁「噗嗤」一聲輕笑。
顧九訝了一下,朝那邊望過去,竟瞧着那人給她比划起來了!
顧九萬分頭疼的扶額。
這一扶額,那人算是明白了,那人沒了聲音,低垂着麋鹿般溫柔的眸子,不再有任何動作。
「這靳大人還真關心慕姑娘。」一聲低語傳來,顧九心頭一緊。
「是啊,還沒成親呢就這麼護着。」
顧九頓時背部一緊。
「我猜啊,這靳大人以後是個『懼內』的,真是一物降一物,這氣質清冷的靳大人,瞧都不願瞧蕭侍郎一眼,卻被慕姑娘收拾地服服帖帖的。」
顧九隻覺得一滴冷汗滑落背心……
該死,她的溫柔形象一去不復返了!
顧九一路陰沉着臉從祭壇到狩獵場,不知是吹了冷風還是剛才些女子們的話給刺激到了,一路上昏昏沉沉的。
等到了狩獵場,按照女官們指定的地方坐下,她鬆了一口氣,還好是有座位的,不用再跪了。
顧九瞧見寡月離得她不遠,可那人自把顧九弄得無語後,一直低垂着頭,只是不時的往顧九這邊瞧來,又怕被顧九發現,等顧九瞧過來的時候他才倉皇低頭。
他數過了,從祭壇到狩獵場,顧九朝他看過來只有兩次。
而他,他數不清了……
皇上皇后就坐以後,便是太子太子妃,謝側妃和葉良娣、三皇子入席,之後是謝相,太傅,四大國公,再之後是靳公和朝中一品大臣們……
再之後還是一段冗長的陳辭。
連顧九也發現了璃王未至。
不由的顧九抬起臉,正巧這時候她一旁的謝光嬋也抬起臉,似乎也在尋找着什麼。
果然,一番禮官承辭之後,就聽聞一陣轟隆戰鼓。
戰鼓驚天,震耳欲聾。
四座的人都抬起臉翹首張望起來。
顧九緊張地環視這方圓之地,隱隱地有些預感。
她心中的預感和寡月的一樣。
許久,那戰鼓才停下。
接着,北面那山巒崎嶇的山路之間,閃出一人,那人白馬紅袍,一身金色戰甲,手中高舉着的是大雍的旗幟,黃底黑字,火紅的錦旗邊,無比奪目——
「長安!」似乎是聽得一聲婦人的尖叫,顧九望了過去。
原來那將軍是慕長安。
也果真是風流倜儻,俊朗無邊的大雍戰神。
那戰鼓聲的節奏逐漸變得強勢而激烈,接着千百鐵騎從那山巒起伏之地而來。
「報——」那鏗鏘地聲喉在天地間遊蕩。
這是大雍勝利的戰歌,如此一來,滿座之人都轉身跪地,顧九也照貓畫虎的跪下。
「稟奏聖上:西涼二部及其國都祁連已歸入大雍版圖,俘西涼肱骨大臣四十一人,戰俘三十九萬餘人,請皇上示意!——」
那男子在百米開外,從戰馬上一躍而下,一展手中明黃的帛錦,大聲宣讀道。
「好!」
高座上明黃色衣袍的男子激動地從龍椅上站起。
「來人給護國將軍賜座,給諸位將軍接風洗塵!」
明顯一切都逃不過帝王的算計。
夜帝明明是知情的卻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顧九無奈搖頭,她只是感嘆陰寡月的預感是可信的,果然西涼的軍隊在皇狩期間回來了。
恍惚間,她聽到無數的鐵靴踏地的聲音,然後是震耳欲聾的朝聖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諸位愛將,辛苦了。」夜帝沉聲道,將手中的酒水飲盡。
顧九也同其他人一樣端起面前的酒水。
只是,那一瞬……
隔得這麼遠,即使是不看一眼,她也感受到了那個男人陰寒無比的氣息……
那吞噬人心的陰寒,那身為將士特有的血性,還帶着如禿鷲一般的貪婪——
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魔鬼,或者是被無盡的孤獨蠶食到千瘡百孔的靈魂?
為什麼,要她恨他?
為什麼,將要將本來就卑微的她,毀滅到一絲不剩?
那時的她已自卑到了塵埃之中,為什麼要將她的尊嚴踩在腳下,差一點讓她永世不敢面對她的愛人……
勇氣,那時候的她都差點忘記了這兩個字。
逃避着過往,就如同被困於孤府不敢再面對未來的周子謙一樣。
一個走不出過去的人,在哪裏活着都是一樣。
班爾拉的營帳內,夜風說她配不上陰寡月,那時候她也是自卑的那樣想的。
一個在常人眼中被人擄走的「妻子」,一個孤身一人漂泊北地,甚至流落「青圖」的女子。
貞操於她已是噓誕。
可是……
她飽經風霜之後,終是堪悟人生,一個愛她,不介意她是否清白,又是否經歷過其他男子的少年,她此生此世如何得以棄?
所以,她不說,卻一如既往地去了江南。
而那個善良的少年,卻始終不離不棄……
顧九頭一仰,辛辣的酒水入喉。「平身。」高座上的青年笑道,「眾愛將入座。」
顧九隨着眾人坐到榻上。
這時候她眸光一掃紅地毯上黑壓壓的一片人影,卻無意之中瞧見那漆黑色的戰袍上一抹靛青……
她身子猛地一震。
正當此時,一聲傳喚:「璃王至。」打斷了顧九的思緒。
眾人都將目光投向那處。
桓青衣推着璃王上前來。
顧九狐疑的凝着那絕美男子,他面色有些蒼白,雖然薄唇之色正常,但兩頰少了些血色,以顧九的經驗看來,璃王當是受了傷。
連寡月也微眯起眼,端詳起璃王來。
「兒臣偶感風寒來晚了,請父皇恕罪。」
那少年清淺地說道,眸光之中別無波動,不卑不亢,不驚不喜。
不會是來得晚了,應該是恰巧趕至,顧九想到,目光又落在璃王身上片刻,正偏頭又對上陰寡月陰鷙的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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