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帝亦不過是隨口一說,並不在意是何人的主意,若不是那僧人言攻打西涼亦在改命之中,他也不至於勞民傷財,再拿出大把大把的銀子籌備軍需,他不妨多拿些銀子修建歌舞樓台,或者修建陵墓。
只是他慕長安既然這般說了,他只好順勢問下去。
「哦,還有誰的主意?」
慕長安是慕府長子到底是個耿直的,不曾挖空心思想什麼官場爾虞我詐,隨口就答道:「還有臣營下的人,他們都想着打西涼,將那些賊人趕的遠遠的。」
慕長安清俊的容顏舒展開來,滿面悅色,也不曾想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妥。
夜帝眉頭,微蹙,他凝了眼慕長安道:「倒是都挺聽你的。」
慕長安本是嘴角含笑,聽聞此言後,驀地斂住了笑容,不再說話。他本因一時欣喜,才多說了些,這會兒終是意識到什麼叫「得意忘形」,若是軍營裏頭,都聽了他的,那這卿家的江山,豈不成了他慕家的……他雖武夫,到底是懂得的,若是等讓西涼人遠遁了,是不是,他該考慮「歸田卸甲」了?
他不再多想,只要還能領兵一日,他就會廝殺奮戰一日。
倒是謝贇上前來,朝夜帝拱手道:「聖上,不若先着手安排對西涼的戰事,命吏部、兵部的人着手到兩湖、江南、還有蜀地征糧,還有招募新兵,再者長安各營也要着手對敵策略了。拼的就是一個『快』字啊……」
各人心知肚明,若是能在十一月以前征討西涼,對形勢是有利的。
若是十一月一過,草原或者祁連都會進入冬季,西涼人難打,大雍人也難打。
夜帝聽罷,當即不疾不徐的落筆草擬了四道聖旨,皆是密令,攻打西涼如今等於一等軍機,除了丞相,慕將軍還有三個一品老臣外,沒有多少人知道,夜帝也下旨不要讓其他人得知。
當夜丞相帶着三道聖旨離去,至於慕長安親自領了一道聖旨去了軍營。
慕長安雖是慕府嫡子,看似隨着家族站在太子這邊,只有他自己清楚,有些事情他連父親也瞞着。
紅袍,黑色斗篷,白馬,慕長安領着兩個心腹,直向長安北面慕營正營而去。
「速傳夜風來見我。」
他一進正營,便對身後一個副將說道,那副將領命離去。
慕長安解下黑色斗篷,又對營帳中另一個副將說道:「將西涼地勢模具搬上來。」
那副將駭了一下,也不是什麼東西,只不過自從有了那個葉將軍以後,這裏的地圖全部變成了模具,山地河流草地,都是泥土所制上了顏色,看着非常形象。
葉營這頭,當夜風見慕長安的心腹前來喚他的時候,無疑是怔動了片刻的。
「這麼晚了,可是戰事告急?」他邊換戰袍,邊問了一聲。
那人輕聲道:「請將軍一去便知。」
來人為慕長安部將,官階本是在夜風之上的。
夜風穿好戰袍,便提劍從營帳中出來,他帶着斗篷同郁傾說了一句:「我深夜出營之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郁傾點點頭,自是知曉是怎麼回事,慕長安的心腹部將來尋夜風就帶着斗篷蒙着面,看來意就是不想讓人給認出來了。
慕營內慕長安正在研究西涼地勢地圖的時候,就見心腹領着夜風進營。
他刻意吩咐過的,不用通傳。
他起身相迎,長安十八個營帳,他能信的人不多,但是考慮到此次較為機密的作戰,他能想到的首先是夜風。
「賜座。」慕長安對一旁的幸心腹說道。
這也正是這些三品部將尊稱夜風的原因,他們的主子對夜風十分的尊重,他們便是隨了主子。
「末將參見將軍。」夜風單膝跪地行禮,無論如何,禮數不可廢。
「無需多禮,要事相商。」慕長安說道,對那兩個心腹使了眼色。
營帳的大門被關上,厚重的帘子放下,本通亮的營帳內只剩下地圖和模型旁的兩根蠟燭。
夜風望了眼那案上的地圖,與模型,眉頭一皺。心中已料到是何事,他沒有想到,從九月到而今一直無果的攻打西涼的提議,終是……成了?
他坐下,聽慕長安一番講解後,便知曉,確實如他所想。
「西涼本是北方遊牧民族建立的政權,二十年前定都祁連山下,因主要勢力在涼州以西,稱為西涼。」慕長安輕聲說道,或許在場人心中都清楚,卻仍是安靜的聽慕長安講解着。
「西涼較活躍的軍事力量分三部,臨近祁連山下莫赫圖部的是由西涼將軍世家的莫氏嫡系女性首領領導,直接效力於西涼女帝,再就是接壤青圖草原的班爾拉部,女性首領嵐安將軍……」
慕長安繼續的話卻讓在場三人一怔。
似乎並不清楚,西涼竟是女性統領。
慕長安笑了笑,方解釋道:「其實西涼只是這兩代為女帝,前面數十個君主都是男性,也正因為這兩代是女性,才出了那麼多的女將軍,爾等莫要因為她們是女性,卻輕看了她們……」
慕長安凝了三人一眼,方借接着繼續道:「最後一個勢力是在最西北方的,三勢力中唯一的男性將軍,歌弋。」
「歌弋?可是蒼鷹歌弋」兩名心腹中有一人輕喚出聲,似乎是對這個名號有些印象。
「正是蒼鷹歌弋。」
「歌弋才繼任他大哥的勢力不久,漠南部內亂頻起,若是大雍與西涼戰事急起,本將猜想,他無暇東顧,不會妄自發兵。」慕長安低下頭,望着三人輕聲答道。
夜風右手攀上下頜,撐在桌案上,他深邃的目望了眼西涼地圖,幽幽的開口道:「西涼京都祁連人口密集,為西涼軍事力量所在,莫赫圖部臨近祁連,也不可攻破,那便只有過青圖草原,直攻班爾拉部!再等他二面相援助的時候,我軍已佔領了班爾拉。」
慕長安凝着夜風,沉聲道:「我與你想法大致相同。」
慕長安望了兩個心腹部將一眼,再道:「你們意下如何。」
「攻班爾拉部無疑是現今看來最好的選擇,青圖草原就臨近我們大雍的……」那部將在地圖上找了找,方指着那兩個字道:「桐鎮。」
夜風薄唇微勾,莫名有些喜感,這鎮子位於北方竟以「桐」為名,莫不是真能生「桐」。
其實也確實與桐有關,卻不是生桐,不過是一個西南地方來的雜貨商人,打那裏過的時候,在個鎮子裏歇了一晚上,結果第二日走的時候,發現他有一兩馬車上裝的滿滿的幾缸子的桐油全部漏了,西南人將桐油用到很多地方,作為商旅主要是照明,生火取暖用,這幾缸子的桐油全灑了,那商人哭了幾天,後來那裏的人也見識到什麼叫桐油,故也將小鎮的名字取名為桐鎮。
桐鎮正是顧九所在的北方小鎮。
「這裏將作為我軍一個重要的軍事地點。」慕長安說道。
「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夜風凝眉問道。
「若是快我們領兵步行,十一月初可以率十萬人趕到。」
「將軍,具體如何安排?」其中一個心腹問道。
慕長安思考了一瞬,方道:「我與董光率大軍走,你和葉風率三萬人護送糧草,先行在桐楨以南紮營,營陣分散,不要引起西涼人的注意。」
「是。」
「估摸着京中逗留兩日後便要遠征呢過了,爾等先行安置好家裏人……」慕長安望着三人嘆息一聲,「這一去也不知是何時回來了,是生是死,皆不可知……」
——
謝贇當夜裏便去了吏部和兵部吩咐了事情,具體事情也未多說,便只是下了命令便離開了。
謝贇當夜去了翰林院見了大學士,只說是找個編撰以上的人掉到皇宮裏頭去任職一段時間。
謝贇知道等大雍與西涼打起來了,戰事便也不是秘密了,只是這沒有打起來,這秘密就得好好守着。
大學士一聽是進宮任職,眉頭不由一皺。
「這夜深他們都回家裏去了,相爺也不好看人,不若,等明日人來了,便去選選。」大學士放下茶杯,凝了一眼謝贇方道。
謝贇眉頭一皺,似是在沉思什麼,他微抿了一口茶水,似乎是想到一人,眸光一閃,道:「明日早朝後命靳南衣到正中門候着我。」
謝贇說完,只道了一句翰林的茶很好喝,便走了。
翰林大學士,處理機密,替皇上草擬機密詔令都不曾知道夜帝有意遠征西涼。
不過是行軍途中需要一個翰林人,記錄言行,順帶參與史官的工作罷了。
謝贇選了靳南衣,不是沒有理由的。
征西涼,如今仗未真真打起來的時候,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且,謝贇不相信,西涼人會坐以待斃,恐怕早已準備好了,若是大雍被動受戰,也指不定是誰輸誰贏。
次日,寡月果真就在正中門前等着了。
謝贇的早朝後是最末一個出來的。
遠遠的他就瞧見正中門前等候着的素衣少年。
他凝了眼寡月,用慣常的輕柔聲音道了一聲:「你跟本相來。」
寡月不明所以,跟着謝贇前去。
謝贇的確是最末一個出來的官員,可是跟着寡月的還有一條小尾巴。
蕭槿從宮門處鑽出,她自是不懂謝贇這個時候為何要找靳南衣,因他是靳公之孫,與謝氏也算是有牽連,莫非連謝贇也想對靳南衣不利?為了他的兩個算不上親,又算不上不親的嫁入靳氏門楣的姐姐?
蕭槿微微蹙眉,忽地想起一事,今日個上頭不是下令各地征糧?蕭槿垂了垂髮脹的腦袋,頗為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
寡月坐在太傅的車上,沒有料到,太傅找他會是……這麼重要的事情……
他本以為謝贇會因謝家兩個姐妹之事來刁難於他,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是,謝贇為何要選「靳南衣」?
謝贇瞥了眼身旁拘謹的少年,苦恨他改不了一個「謝」姓,謝氏姐妹之事,他不想管,可是謝家容不得他不管,他雖表面拒絕……到今時,連他都弄不懂自己是什麼心思了。
昨夜向翰林要靳南衣,到底是為什麼?
讓靳南衣遠隨大雍軍隊遠征西涼,他的本意是什麼?
他修長的手揉了揉額頭,他並不是想靳南衣去送死的,只是想調開些。
「你意下如何……」終於他還是象徵性的問了一下「靳南衣」的意見。
寡月低垂着眉目,拱手朝着謝贇道:「全聽聖上與相爺吩咐。」
他答的果斷堅決,本來,他身在朝堂,身不由己,由不得他去與不去。
謝贇垂下揉着額頭的手,沉聲道:「你不必回去了,我會命屬下同你家人說,順便將你的衣物取來,你直接去慕營吧。」
寡月震了一下,如何?他連作別的時間都沒有嗎?衛箕、衛簿還有於兄……他們又會如何想?
「相爺……」他開口想爭取一下。
「不必多說,這是軍機,泄露了你擔不了。」謝贇是很少同人解釋的。
寡月住了嘴,低垂着頭,在過皇宮北的時候謝贇喚他上了另一輛車。
寡月便是坐着那兩車去了慕營。
他回頭望了眼漸漸遠去的街市,說不清是什麼心情。
還能回來嗎?
他唇角無奈高揚,若是死在戰場了,也好,早些去陪九兒。
一切聽天由命,能活着,便竭盡全力完成該完成的使命。
寡月到了慕營,竟是被引去主營旁的偏營,來人說慕將軍與幾位將軍在軍中議事。
寡月懷中揣有明黃的聖詔,是謝相給的。約莫着等了一個半時辰,突然有個人來了引來了一個小廝。
那小廝是謝相府的,將兩個包袱交與陰寡月後,看了陰寡月一眼,作揖離去。
等人都走後陰寡月才拆開包袱,一包是大雍史官負責記錄用的紙張,還有一些翰林院的東西,總之是他辦公用的;另一包,他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常穿的衣物……
他倒吸一口涼氣,不知道是該說丞相的人快,還是衛箕衛簿快。
包袱裏頭還有兩封信,一看便知是趕着寫的……
寡月想留着日後再看,便沒有拆開,他將包袱收好,便聽到有人來喚:「將軍要見靳大人。」
寡月一理衣袍,隨着那人去了。
寡月進了營帳小小的駭了一下,目光不動聲色的落在一旁的夜風身上,沒有眼神交流,他不想讓人看出什麼,徑直的朝着坐在營帳正中高座上的慕長安行禮。
「免禮。」聲音冷硬、淡漠。
慕長安顯然對「靳南衣」並無多少好感,他雖久不在朝野倒也知曉大雍第一個三元及第者,靳南衣之事:江南科場為太傅蕭時除名,又為璃王卿泓欽點解元,在會試之前當着今科學子的面給當朝吏部侍郎蕭槿下了帖子,又不知怎麼在禮部會試上真成了會元,後來狀元及第,卻又當着滿朝文武百官的面,言其已有未婚妻子,拒了蕭槿。此等人城府極深,在慕長安眼裏看來不過如他容貌一樣,小白臉一個。他不懂相爺為何選派此人前來?
慕長安,終究是貴族,哪裏能理解寒門學子之心酸周旋,運籌帷幄,沒有如尋常人一般的好身體,於陰寡月而言這條路難且艱辛。
陰寡月自是聽出他言語中的冷漠,他未曾多言,行了禮又自行站起,走到一旁。
「你就先跟着葉將軍。」慕長安隨口說道。
夜風與寡月卻是眉目一動,頗有默契的勾唇。
「稟將軍,吏部臨時征糧,還有我軍儲備的糧草明日凌晨便可以備好。」夜風上前一步抱拳說道,「聽候將軍安排。」
慕長安摸着下巴道:「明日你領兵三萬速速啟程,後面的糧草你不用擔心,我帶一部分,等一月之後蜀地兩湖江南的糧食來了之後,會有招募的新兵,那時候戰事開打,本座自會派人回來運糧的,這個你們不必擔心。」
慕長安說完,掃了一眼在場三人,又將目光落在陰寡月身上。
寡月雖是垂首,亦是知曉他是在看着他的,慕長安的意思他啊懂,泄漏軍機,將以軍法論處,處已車裂之刑。
——
從十月的時候顧九就意識到自己的癸水一直未至,七月的時候她在想八月會來,八月的時候未至便一直沒有在意了,直至十月過完了,她才惴惴不安的開始等十一月,真是讓人絕望的等待啊,她腿瘸了,這身子連癸水也不來了嗎?
停經無疑是意味着絕孕的,她不是不害怕的,她到鎮南去花了五十文錢才弄了五付廉價的方子。
一回到家裏,就熬上了。
廚房裏,滿是藥味,這藥味無論再與那人身上有多麼,不同,卻是熟悉的……
她呆呆的坐在爐子前,一坐便是一個時辰,等藥熬好了,她再起來的時候,腿已微微有些麻了,望着窗子外又飄起了雪,心中漸漸有些忐忑,希望三日後雪能停,如今她買藥已將所有的積蓄都花的差不多了……
她再不做事,必是撐不到來年了。
顧九將罐子裏頭熬好的藥倒了出來,涼了片刻,去灶上拿了一個尚是溫熱的饅頭,細細的啃了起來。
「藥要飯後喝……」
這是初來這個世界的時候,那個人教她的,她又何嘗不是記得他所有的話,她又何嘗不是記得與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為什麼,她眼盲失憶了,記得他……
為什麼,她站在他眼前,他卻認不出,認不出……
明明要自己不去想,不去想的……
她強忍着呼之欲出的眼淚,開始大口的咀嚼着饅頭,不再慢條斯理,她如同一隻困獸一般,一口氣吃下三個饅頭。
吃完了,她將頭深深的埋在腿上,大腦里一片空白。
窗外的寒風肆虐,飛雪亂舞,這樣的夜對顧九來說無疑是難過的,也還好,她早前買了幾床厚厚的棉被子。
炕燒熱了,她本是用不起炭火的,只是這身體受不住,她一面努力的存糧食,還要一面存錢買炭火。若是不行,以後就在火爐邊烤一夜的火將就着。今日就好好享受一下這熱炕頭吧……
這一夜她睡的很沉,很快便進入了夢香,夢裏沒有吹着橫笛的白衣少年,卻是雕樑畫棟抄手遊廊,還有玉階台磯,廂房裏梨木雕花的木椅,猩紅的錦被,那炕上坐着一個一身白衣的少年,炕上的小木桌上擺放着的花瓶里插着幾簇梅花。
她抬眼就瞧見那少年兩眉之間鮮紅似血的胭脂痣。
這是靳鄭氏的府宅。
「九兒,今年你忘了我的忌日……連我,你也要一併忘記了嗎……」
他溫潤的笑,眉眼兒微彎,唇邊露出淺淺的梨渦。
「連我,你也要一併忘記麼……」他溫柔地撫摸着她的臉頰,「不是說好了寒梅之約,每年都會有的,一年三百多日,僅有的,留給我的兩日,你也忘了嗎……」
他的聲音不悲不驚,溫溫儒儒,他的周身依舊散發着陽光。
顧九,猛然驚醒的時候已是次日清晨,窗外的雪依舊飛舞着,北風呼呼作響,就像要將她的房子吹塌似的。
她夢見了南衣……
她緩緩的穿衣,意識到九月末十月初的時候,她的確可以忽略了那件曾放在心頭銘記着的事……
她確實是有意的……
她起來的時候,炕已完全涼下來,她將自己裹的厚厚的,這棉襖也是她特意去買的,很厚實,足足穿了三件棉襖,又裹了一件斗篷,將圍巾纏了腦袋一圈後她才敢推開門。
屋外的雪,堆積了厚厚的一層,風小了些,雪依舊零零散散的飄落着,村子裏瞧不見人影。
顧九望了眼白茫茫的一片,游離的目望了眼籬笆欄的那頭,是五歲的阿大穿着靛青色的棉布大襖子,裹的像個球似的,在門前掃雪,她目光往阿林哥家的大門口移了移,就瞧見穿的同樣顏色的舊棉襖的兩歲的秀妹站在門楹處,秀妹穿着的是阿大小時候穿過的舊棉襖,這裏人一般是給長子每年安排新衣,再將長子穿過的新衣留下來,後面來的孩子無論是男女都會穿第一個孩子的衣服,除非是破舊得不行了再換新的。
秀妹大眼眨巴的望着顧九,顧九也發現了這個女孩總喜歡這般看她,眼睛一眨不眨的,像看什麼她覺得新奇的東西似的。
顧九在院子外頭站了會兒,覺得有些冷,便進去做飯了,飯做好後,又將昨夜熬好的藥加熱,她想着將昨夜沒有倒掉的藥渣再兌水煮上一次,這樣一付方子她可以喝上兩天。
昨夜,也不止顧九一個人夢見了南衣……
陰寡月夢中的南衣一直靜靜的端坐在梅林處的棋盤前,他赤着足走向梅林,那一年的冬天,那一夜的梅林,明明寒風肆虐,冰冷刺骨,那一夜的悲涼與狂躁不安間他吻了顧九……
「南衣……」
他凝着梅林處一身白衣勝雪的男子,靜靜的朝他走去,卻永遠都靠不近他……
寡月怔動間止住了步子,抬眼望了一眼飛舞的雪,明明是雪,落下的卻是這般溫熱,明明開着梅,卻並不寒冷。
他猛然意識到這是夢中,他依舊在行軍途中的營帳里,營帳里,當是暖和的……
這無疑是他第一次夢見南衣,他不曾忘記南衣的忌日,就像他不曾忘記顧九落崖的日子一樣。
那一夢,他站在梅林里,南衣未同他說一句話,只是偶爾抬起頭同他溫潤一笑……
那一笑,沒有往昔的灑脫,依舊溫潤,只是眉梢眼梢都帶着他可以瞧見的悲傷……
他知道錯了……寡月輕閉眉目……
南衣雖不說,他也知道,他入他夢中是為何。
天亮,夢醒,留下誰的惆悵。
無疑,遠在江南的靳鄭氏也夢見了南衣,其間的內容不得而知,南衣同這個養育他的女人說了許多。
讓別人不解的事,一直久病的靳鄭氏竟然是撐着身子走出她呆了十幾年的府宅。
自那一年,她不曾出府,沒有想到,這一出來,就瞧見江南的變化如此之大。
城門依舊,華胥樓依舊……
街市依舊……
靳鄭氏撐着身子被姜蘭芝扶到了毓秀坊,蘇娘帶着眾繡娘前來行禮。
鄭裕安望了眼蘇娘,又抬眼望了眼門外的街市,時光,不會因任何人停留……
鄭裕安輕咳了一聲,沉聲道:「九爺不在,少爺遠行去了(收到衛箕的信了),這毓秀坊和玉石坊就有我來打理。」
衛箕來信只說了「靳南衣」被皇上派到某處辦事去了,得要個一年半載,還說下個月會回江南,留他哥在長安看着長安那邊的宅子。
衛箕回來是放心不下九爺的九酒坊和小農莊,另外還有梅花廬要照看着。江南,他兩兄弟還是得回來一個的,於是乎就決定衛箕再回來。
衛箕在寄信給靳鄭氏,告知她長安這方主子情況的時候,就感嘆,人生之事,聚少離多,他也頗懷念起,九爺還在江南的日子,想到九爺他又濕潤了眼眶,九爺走了,主子離京,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
長安紫藤園前停下一輛半華麗的馬車,半舊的綾羅綢緞包裹着,半舊的流蘇,兩匹溫順的白馬。
衛簿聽到聲音,狐疑了一下,趕了出來,看着這車有些眼熟,想了一下,才想起是那日,從集賢堂回來後瞧見的馬車,那個女大人的。
正當衛簿思索的時候,蕭槿就從車中走出。
衛簿朝她作揖行禮,也未請人進院,只是站在那裏,等着這女大人先開口。
「你家主子呢?一連一個月都沒有瞧見,翰林院那方也不見人。」蕭槿輕咳了一聲後,倒是開門見山的問道。
衛簿思量了一會兒,方答道:「我家公子受皇命有事外出了。」
的確是受皇命,若是皇命這女大人也不會強行相問了吧?
果然蕭槿微蹙眉後轉身離去。
衛簿深吁了一口氣,瞧着蕭槿上了馬車,輕道了一句:「大人慢走。」
馬車中的蕭槿,自是覺得這事情蹊蹺,自那日見「靳南衣」上了謝贇的馬車後,便不見靳南衣了,難道是謝贇將「靳南衣」給「解決」了?
也不怪蕭槿會這般想,靳南衣為靳公庶長孫,如今又為靳公所承認,無疑是礙着謝氏堂姐妹的眼的,謝贇姓「謝」自是要幫謝家人的。
謝贇。
蕭槿握緊了拳頭,她果真看錯了這大雍最年輕的丞相了嗎?她敬他為師,他卻與那些人一樣,為了區區家族利益,殘害人命麼?
蕭槿強壓住去丞相府邸找謝贇的衝動,若是此次貿然前去,以她之脾性,定會大鬧一場。
謝贇,她還是得罪不起的,況且三月里他還是真幫過靳南衣的。再者一國丞相不可能貿然「作奸犯科」,難不成真的是「皇命」?
蕭槿不禁沉思起來,是什麼樣的事需要一個翰林四品?
——
桐鎮。
休息了三日,睡了三日的熱炕頭的顧九,又到鎮子裏去賣油餅油條了。
夜風的軍隊已來桐鎮大約七天了,桐鎮以南二十里搭起了營帳,商量着即日整頓,過青圖,直攻班爾拉部。
顧九正準備收攤子的時候,又聽到那聲熟悉的沙啞聲:
「剩下的面全部炸了。」
顧九抬頭望了眼那男子,他臉上有薄薄的紅暈,像是喝了酒。
行軍打仗是不允許喝酒的,而且顧九知道阿羽是一個十分自律的人,她想,今天的阿羽有心事。
顧九將剩下的面全部捏了餅,那人將他錢袋裏的錢全部倒了出來,顧九未曾看他一眼,也不曾阻攔,她不會發了瘋要去開罪一個醉酒的男人。
顧九炸着油餅,才聽到那人嘀咕了一句。
原來,今天是他亡妻的忌日……
江南是個傷心的地方,那她該用怎樣的詞彙形容北方呢……
顧九將油餅放在鐵漏網上,等油滴完了,才給她包上。
她望着那個被冷風吹的雙目愈加清明的男子,低聲道了一句:「幫我看一下攤子。」
阿羽茫然又錯愕的點點頭,他是真心想和她做朋友,朋友,僅此而已。
是,因為什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觸吧……
顧九去一旁的一家鋪子裏討價還價的買了一大袋子的木炭,這幾日木炭的價格漲的特別快。
手裏的錢幾乎全部用完了,她買回一大袋子木炭裝上手推車。
阿羽見女人瘸着腿朝她走來,不禁駭了一下,上前去幫忙,顧九怔了片刻,卻隨他扛着那木炭。
她收了鍋,滅了火,推着車往自己家裏的方向走去,阿羽心中一動,意識到她可能是允他去她家裏。
他心情微好,背着一大包的木炭,跟在顧九的後頭。
顧九本以為雪日出來的人不多,沒想到小九姑娘從鎮子裏帶回一個人高馬大的壯漢子的事情還是被人知曉了。
顧九臉雖紅着,卻不甚在意。
兩三歲的秀妹扒在籬笆欄那頭瞧着站在院子裏的男人。
「姨姨……姨……夫……」
小孩子不懂事,胡亂的亂叫着。
顧九將推車放在院子一處,被這稱呼駭了一下。
倒是阿羽辯解的快,朝着秀妹笑道了句:「不是。」
阿羽伸手,抱起籬笆欄那頭的小女孩。
秀妹竟是紅了臉,這臉一紅,阿羽哈哈大笑起來:「小丫頭生的挺好的。」
顧九眉頭不禁抖了三抖,兩三歲的孩子,他也看的出來?
顧九倒不是上心這些,她將東西收拾了一會兒後,又從屋子內拿來那隻燈籠。
阿羽已將秀妹放下,顧九將燈籠點燃,又遞與阿羽,方道了句:「謝謝。」
阿羽大手接過燈籠,想說什麼,終究是動了動嘴皮什麼都沒說。
顧九另一隻手在衣服內動了動,拿出一樣東西來。
阿羽接過了東西怔動一瞬,不過是她閒來無事的時候搓了些毛線,勾了幾雙手套,阿娣嫂有,阿林哥也有,就連阿大和秀妹都有……
阿羽是自妻子亡故後,第一次收到外人送的手工品,那時候他的妻子也只給他做過一雙鞋子,他一直珍藏着,直到他腳大了不能穿了,亡妻的容貌在他腦海里都漸漸模糊了……
顧九不曾想到他會這麼大的反應,不過是一雙手套罷了,她可以給很多人打,只要是她認為值得的人……
「快走吧,不然一會兒下雪了。」
顧九將秀妹放到籬笆欄那頭,轉身未看那人一眼。
阿羽凝着顧九進了房門後才提燈籠離開。
顧九進廚房裏煮飯,這裏的油多是動物油,為此她頗想念南方的菜籽油。很是想念……
或許,很難再吃到了……
她胡亂炒了她早在前些日子裏就熏好的羊肉,吃了許多個饅頭。
終於把自己吃的飽飽的。
她熬上藥,又在屋子裏練習起師父教她的那入門十式。
她不再刻意去回憶過去的一些事情,即使有些事情她心裏清楚,關於周子謙的,或者孤蘇郁的……
她努力的讓自己的腿看着瘸的不那麼明顯,也努力的讓這具身子更加的強壯。
氣沉丹田,保持靈台一點清明,她按照周子謙教過的內功心法,修煉內力。
聯繫完劍法後,她又在炕上打坐了一柱香的時間。
正當這時藥香四溢,她便起來喝藥了。
如此,過了幾日。
終於天晴了——
她依舊天還未亮便起床,將攤子推到羊肉店對面的大馬路上,年輕的屠夫朝她揮手打招呼。
她點頭回禮,她的冷淡是很多人都知曉的,可是依舊有人願意同她親近,這便是北方,親和的笑不曾褪去。
她將爐子裏的火生起,又炸開了油鍋,看了眼東升的太陽,她心頭升起了暖意。
幾個做木工的老顧客朝她走來:「老規矩。」
所謂老規矩,便是十個油餅十個油條。
那人說完便放下銅錢離開了,只消等上一刻鐘,顧九的東西炸好了,就會送到對面的工地里去,往日便是如此。
工地,是兩個月前來的,聽說是個從這裏出去經商的人回來了,要在這裏蓋房子,顧九不由勾唇,哪裏都沒有自己生根發芽的地方住的安穩……不是麼?
顧九沒有想那麼多,趕緊揉面,油條的面弄好了,油鍋也燒熱了,她將油條丟了進去,翻了數下,又開始包油餅。
她做的很是認真,壓根未注意到這四周的動靜。
等東西炸好了,顧九等油滴完了,再用紙包着,送到對面不遠處的工地里去。
馬路很寬,顧九抱着十幾個油餅,橫穿馬路,朝那工地,一瘸一拐的走去。
正在這時候從鎮門口傳來一陣集聚的馬蹄聲——
冬日的暖陽被這驚心動魄的聲音劃破,小鎮不再寧靜,是騎兵。
飛快的馬蹄疾馳而過,終於,有人意識到是不是要開戰了?這裏雖說是北地邊陲,可是已經有五十多年未經戰火了啊?
安寧的北方小鎮的人們,只是猜測罷了,卻未曾這般想過。
顧九愣住了,她茫然的望向鎮門,她是見過軍隊,也知道打仗是什麼樣子。
清晨的陽光灑在一個個騎兵的戰甲上,他們湧進城中。
突然冒出的軍隊無疑讓鎮上的人們大吃一驚,雖然數月前有些耳聞,但畢竟沒看到戰火沒有人會當回事。
顧九凝着千百鐵騎的鎮門,騎兵的鎧甲和着冬日暖陽,刺傷了她的眼,她看到為首的紅鬃馬上那紅袍的將軍,三千墨發飛揚,睥睨三軍的傲然風骨,高貴的不容侵犯,她微怔了一瞬,當她的目光越過您那紅色戰袍的人,落在一旁騎着黑馬,一身雪白戰袍的人身上——
青絲繾綣,雙眸清明,容顏雖不絕美,卻能讓人過目不忘……
顧九呼吸一窒,她猛地別開臉,邁開腿向前跑,哪裏知曉,那瘸了的腿竟是邁不開一步,像定在那裏似的,她好腿一邁開,便一個不穩就倒在了地上。
手中的油餅散落了一地……
圍觀的人都嚇傻了眼,哪裏曉得上前來拉這個賣油餅的瘸腿女人一把。
近了,近了,那千百鐵騎就在咫尺之間了,就要將她碾碎成泥了。
她悲憤的閉目,只是真的,她還不想死……
她咬牙,動着肩膀,在那驚懼的馬蹄聲更近的時候,努力的向前爬去。
她不想死,她還沒有看夠草原的日出日落,她還要去看仙女湖的聖水,洗去一身凡世污垢,她還要去看從極北之地來的銀髮男子,人生,還有很多期待,她還不想死……
「小九。」正在這時熟悉的聲音響起,那人似乎是從圍觀的人中殺出,將她大力拽起,拉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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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鳴萬人待其鳴,一非萬人為其震,天下唯有一謝安。因為我很喜歡謝安所以讓丞相信謝。
相見時難別亦難,給瓦點動力,一不小心再拖幾章。本站網址:..,請多多支持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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