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紫藤園中的紫藤只剩下青蔥的綠葉,大院內牆角的三兩盆牡丹只剩下一叢密葉,院子鵝卵石道旁的青草生得綠油油的。
主僕二人一前一後匆匆走過鵝卵石路。
白衣少年提着燈,衛簿已去馬廄里牽出馬來。
少年游離的目望了一眼遠方魚肚白的天際,目光落在遠處小河河畔的一叢林子,入目一眼火紅。
門前的石榴樹開花了,花開似血,刺痛了他的鳳眸。
他還記得,她去西郊學府尋他的時候,那時候西郊學府的石榴正在結果……若是等到這一林的石榴樹都結起了果子,他的九兒能與他一起採擷嗎?
少年微顫的指撫了一下腰間的香囊,紫藤花謝,榴花似火,而你,去了何方?
九兒,若還在,若還念我,請給我一個微茫的訊號,讓我尋你蹤跡。
他雖這般想着,卻又不想九兒冒險給他訊息惹惱了囚禁她的人,還是他去尋九兒吧,王舫在長安如此勢力,都沒有查出,奈何對方隱藏的太好,而如今的他又人微言輕,不能大刀闊斧的行動。
擔憂不是沒有,九兒的身體不好,一日三餐的藥也不能斷,以往還有他給她針刺,也不知現在還記不記得常常揉按穴位……
清晨的翰林院當陰寡月栓了馬,背着包袱換了儒衫再去藏經閣的時候,已來了三兩個人,大多都是苦心修學的庶吉士,等着三年修學期滿,再行考核後入翰林院謀得修編、修撰、侍講等職位。
有庶吉士同他作揖,他一一回禮,按理他的品階高出他們數品,只需點頭即可,可是他依舊將禮數做的周全。
旁人微微詫異,受他禮數的庶吉士微微紅臉,似乎每一次這個今科狀元爺都有給他回禮,或許於狀元爺也只是習慣罷了吧。
那庶吉士躬身大鞠一躬,夾着書倉皇而去。
寡月走到自己的桌案前的時候於思賢已經到了。
於思賢見寡月走來,朝他笑笑,餘光瞥了一眼一旁的桌子上的一個大捧盒,似乎是用眼神示意寡月。
寡月微蹙眉,朝那桌子走去,打開捧盒就瞧見一碗熱氣騰騰的面。
少年眉目一動,似乎是許多日沒有吃到熱食了,先前連着半月早期出門,衛簿給他煮的粥他都沒時間吃,只是路上用幾塊餅子對付。
於思賢湊過來:「我方吃了一碗,這碗留給你,快些用。」
面的香氣很誘人,若算算日子他最後一次吃到面倒是四月十八的清晨顧九給他下的一碗麵,之後的兩天裏顧九做的早餐是肉包子。
湯麵的熱氣讓他眉目有些氤氳,他沒有動筷,只是坐在那裏,似乎在沉思什麼。
「怎麼了?」於思賢撓了撓頭不禁問道。
寡月回過神來,望着於思賢笑道:「沒事。」他拿起筷子,認真吃了起來,許久未吃熱食早膳了,頓覺無比溫暖。
寡月方用了幾口,又不禁問道:「膳房怎麼……」
於思賢「騰」的一下從那方桌子上站起來,靠近寡月道:「你猜怎麼了?」
「這翰林本來是有給我們供膳食的每日有一頓早飯一頓中飯,可是我們都進來半月了都沒有人告訴我,若不是今日我來時一個庶吉士同我搭話,我多聊了幾句還真不知道,總之以後,咱們不用啃餅子了。」於思賢笑道又折回自己的座位上。
寡月草草吃完,收拾了碗筷,置於桌子底下,便開始執筆抄錄起來。
藏經閣的書冊用的紙張都是皇家欽定的,而且數量有限,幾乎限制了他們出錯,需要精神高度集中。
於思賢和寡月每次抄錄的時候都不發出一點聲音,以免影響到了對方。
有庶吉士到這邊借書也不會打擾到他二人,他二人也都清楚現今整個翰林院裏少不了是看他二人笑話的人。
周遭只剩下墨筆落於書冊紙張上的沙沙聲,抄錄對字體的要求嚴格需是楷體,藏經閣之中的書有要刻成活字,印刷成通行版,到各地官設學府。陰寡月與於思賢二人的小楷自是不在話下,只是長時間的抄錄,總會出錯的,一錯就是一整張全部撕下,又得重新裝裱再行抄錄。
翰林中上層每日都有得忙,早朝時候隨着史官入殿記錄整個早朝,又隨着皇上草擬文誥。
「什麼時候咱們爺能上乾元殿聽候早朝啊……」於思賢嘀咕了一聲,「同在翰林區別可真大啊……」
陰寡月自知於思賢只是覺得好玩罷了,倒不是真的想。
陰寡月看了一眼天色想是正午了,他放下筆,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問了句:「嫂夫人可進京了?」
於思賢早已習慣了他的轉移話題,也擱下筆道:「就這兩三天了,我房子全收拾好了,就等着你嫂子入住呢。」
寡月微勾唇,將一個上午抄錄的一本拿到一旁,裝訂起來。
「吃午飯吧。」於思賢也動手裝訂起自己抄錄完的那一本。
陰寡月點頭「嗯」了一句,裝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用針線定好了,還要裱封。
寡月認真的裝訂着,又微微勾唇,笑道:「科舉發展至今,官途屢屢不得志的進士及第者,也不乏少數,不是每個人都能被委以重任,只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這是他一直放在心裏安慰自己的話,許久陰寡月將裝裱好的書冊放於一旁通風處道:「也許許多學子也曾這般安慰過自己,人生,的確沒有絕對的公平,每一步就看自己怎麼走了……我少年時一位夫子曾對我說:耐得住寂寞,方能成聖賢。」
這樣寂寞的日子,尋到九兒的信念,支撐着他一定要挺下去,沒有尋到九兒之前他不能死。
因為九兒,他暫時放下去汾陽靳公府的計劃,也暫時放棄回江南接回靳鄭氏的打算。
陰寡月與於思賢一起去了膳房,這會兒,膳房裏來了很多人,有剛剛從早朝回來的第一波人。
多數人瞧着寡月同於思賢來了,有的面露訝然,有的面露嘲諷。那些訝然的顯然是因第一次瞧見他二人來膳房用膳。
官階在他二人之上的他二人該拱手作揖那些官階在他們之下的庶吉士也未朝他二人行禮,唯有少數幾個庶吉士朝他二人作揖。
寡月自是不希望這些無辜的人因他受牽連,不作揖也是好的。
他二人隨便端了碗米飯就這一小盤炒豆芽、炒土豆絲吃了,按理寡月到底是正六品修撰,膳食也不該是這般。
寡月還是將滿滿的一碗飯吃了個精光,雖說炒的不見得特別認真,到底是翰林的廚子,味道還是有的,比衛簿炒的強了許多。
寡月放下空碗,不禁鼻頭微微有些發酸,他頗想念顧九的手藝了,整整二十天未曾遲到她做的飯菜了……
這時候有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子,放下兩碗花紅茶在他們面前。
這是最低廉也最常見的茶,多是那些翰林以下的庶吉士們用的。
作揖謝過來人,寡月抬眼就認出了這個庶吉士,每日他去藏經閣去的早,這人比他還早。
本知周圍有無數雙眼睛盯着,又不能連累這個心思單純的男子,寡月卻依舊伸手示意他坐下。
那清秀男子忙坐到於思賢手邊,拱手道:「下官鄭回,家中公子賜表字清淵,與靳大人和於大人一起參加進士科,為二甲第十九名,賜庶吉士。」
來人簡短的介紹了一下自己。
陰寡月與於思賢回禮。
「你姓鄭,莫非出滎陽?」於思賢笑問道。
「回於大人,下官的確從滎陽來,下官年幼時為滎陽鄭公嫡子鄭子衿之書童,後來鄭公見下官還有些悟性,便允我讀書,後來又允我參加科舉。」鄭回笑答道。
寡月雙眸一黯,原是子衿公子家中書童,想去年元日,他與那子衿公子還有一段未曾謀面的淵源。
他不禁又想起了九兒,還有那日上元花燈街的一句:月如無恨月長圓。
他眉目一瞬低垂,擱在桌上的手輕輕一顫。丑妃本傾城
許久他們從膳房裏出來,就聽到幾個庶吉士在議論。
「巴結這種人真不知怎麼想的呢。」
「不過一時風光罷了,現在啊,還是官位說話,探花郎短短數日連升兩級,他二人在藏經閣完善集部,都是十年以後了……」
鄭回離開膳房後,一個男子偷偷摸摸的追了上去,似乎是與鄭回熟識。
「鄭回,你怎麼想的,如今都不敢纏那二人,偏生你倒是湊上去。」那男子說道。
鄭迴轉身面向他笑道:「靳大人待人謙遜,又能吃苦起早貪黑,光憑這兩點,他就能做的更好,只是時間問題,世人都只問結果,不過是等些時日的問題……」
就像他一樣,誰說如今身居庶吉士就不能有所成,他十六歲時候中舉子後直到二十一歲才中進士,其間之艱辛也不在話下。
鄭回作揖後離去。
連着數日,翰林院內六品以上的新官幾乎都進過乾元殿了,卻一直沒有輪到「靳南衣」。
陰寡月也不甚在意,着手修撰之事。
五月十五,這日陰寡月是一個人來的,於思賢出城去接他內子了。
方進藏經閣的時候,就瞧見整個藏經閣里只有閣外的幾個太監和閣內的一個人影。
陰寡月走近了些,才瞧清那人是鄭回。
鄭回放下手中的書朝寡月作揖,寡月回禮,正走過他身邊又止住步伐方問了一句:「今天怎麼這麼冷清?」
「靳大人,今日翰林中人都被請去參加早朝了。」鄭回望了一眼天色,方繼續道,「如今卯時過了將進宮了,聽說全大雍的高官都來了。」
陰寡月點點頭,想是各地趕來京城面聖的高官都來了,所以翰林院的人都去了。
——
大雍皇宮,禮樂聲鳴,方見一品大員相繼進殿,二三品官員皆站在進殿門處和殿門處。
乾元殿直至正中門前,左側站着的多是三品以下五品以上文官,及外地來的官員,右側即是武將。
外地來的高官平常數年見不到幾次,沒有想到間隔一月外地的高官依舊留在京城。
等各就各位之後,乾元殿左側又聽聞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禮樂聲停,原來樂師的位置上換上了一批人,正是翰林院人。他們負責記錄整個早朝,及皇帝言行待詔起草,批答文書。至於右側大殿上也同時進來一批人,是一群諫官,左側的偏殿上有四個盒子,正是各位大臣上交的奏摺。
許久之後,聽得一聲太監通傳:皇上駕到——
從殿外一直傳到宮門外。
眾大臣從乾元殿內,至殿外,再至正中門相繼跪下,行了大禮。
殿前鴉雀無聲,良久之後,才聽聞金殿高座上的人高呼一聲:「平身」。
先由謝相對近期所發生的大小事務做了一番陳述後,朝中一品官員再上前稟奏要事。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夜帝坐在金座上聽得有些乏了,一旁一身青黑色太監禮服的安雨翎也聽得乏了,玩起了拂塵……
謝贇執笏前來,道:「聖上,殿外西南安撫使有旨求見。」
「宣。」卿夜闕慵懶的抬手說道。
宮中最近有傳,皇上迷戀上宮中一女子的舞蹈,封其為容華,日夜留宿水榭芳居。
謝贇抬眼見夜帝臉色明顯有倦色,也不知昨夜是何時就寢。
西南安撫使,進殿,行了極禮,便開始稟奏。
原是西南及蜀地的治理問題還有留在西南與蜀地的原有貴族的處理問題。
夜帝坐正了身子,望着眾臣子道:「眾愛卿有何提議?」
殿前都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璃王卿泓低垂着眉不語,謝相許是覺得自己一上午說太多了也退回一旁。
「聖上不若多派幾個朝中要臣,卻西南還有蜀地?」
「或者將那些貴族接進京城授予官位爵位,以示安撫。」
「……」
卿夜闕扶額,目光掃向殿前左側的翰林院那邊,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竟是突發奇想的喚了一句:「靳南衣何在?」
眾臣皆愣了一瞬,謝相與璃王俱是一驚。
這聲音不大不小,連殿外的蕭楨蕭槿也聽到了。
真是君心難測,誰也料不到,這個時候皇上竟然能當眾喚出狀元爺的名字來?
聖上既然能記住此人名姓當是放在了心上的,殿前百官不禁暗自揣測起聖意來了。
估計連夜帝都不曾料到自己為何會喚出靳南衣的名字來,只是隱約記得昨日來了一份奏摺,說是汾陽靳公家與滎陽鄭公家長安的大府宅已經快落成了,請奏入京。
許是因為一個「靳」字的原因,夜帝就這麼隨口喚出了狀元爺的名字。
於如今正在藏經閣內埋頭苦幹的陰寡月來說,是想都不曾想到的,朝中有多少官員被哪個站在權利頂端的人忘記了名姓,最終默默無聞,就是他「靳南衣」三元及第也不曾想聖上還能記住他的名字。
左側大殿,翰林院大學士眉頭一皺,向着一群翰林中人望去。
接着就聽得古雅以極輕的聲音道:「靳南衣未上殿。」
大學士眉頭一皺從偏殿走上大殿來說道:「回聖上,靳南衣未上殿。」
大學士低着頭,額際已滲了些汗。
夜帝眉頭一皺,方道:「庶吉士都能上殿,六品修撰如何不能進殿旁聽?」
有時候草草一句,能改變人的一生。
眾臣愈發不解,徹底緘默,不過一個今科狀元,雖為今科學子之首,能得聖上此言是何等殊榮。
還不待大學士起身領命,就聽聞安雨翎一聲傳令:「傳翰林修撰靳南衣進殿——」
接着層層相傳,沒出一刻鐘從乾元殿至宮門共經十個太監管事相傳,直至藏經閣,一個太監總管領着兩個小太監前來傳聖旨。
太監到的時候,寡月還在抄錄。
「靳南衣何在——」尖利的聲音響起。
寡月手中的筆一抖,一滴墨漬就滴在了抄錄的書冊上。
接着就見鄭回步履慌忙的來尋他。
「靳、靳大人,皇宮來人了。」鄭回面色並不好看,支支吾吾的說道。
寡月心中一駭,快步出去,邊走心中邊想,這時候早朝還未過吧,皇宮來找他何事?他眉頭一擰,莫不是連這修撰也不讓他做了?
他步履更匆忙了些,在見到穿着靛青色太監禮服的總管大人時候,忙撩衣袍行禮。
那太監忙抬手道:「不必了,速速隨咱家進宮,不要耽誤了。」
沒到一刻鐘寡月便進了宮門,幾乎是用跑的。
待至正中門後步子才放緩下來,他努力的調整自己的呼吸,心中訝異未曾減退,皇上竟然能在早朝時候召見他?這是他想都沒有想到的,有多少人就算是中了狀元,也再無機會面聖了?
他緩緩的放慢步伐,似乎已堅定了一件事,就算是不好的事他也要尋一絲轉機,機會來之不易,錯過了就沒有了,這或許是他唯一一次轉折點了,要麼留在翰林被困藏經閣修一輩子的書,要麼……
他走過殿外校場上的臣子,只覺得右側,武將那方一道凌厲的目光朝他直射過來。
夜風的身子完全僵住了,這個着儒衫的少年……重生正室手札(清)
靳南衣?
他冷厲的,眼眸微微眯起,天下竟然有外表到氣質都這般相同的人?
他不信。
寡月隨着宮人的腳步走向乾元殿,聽候宮人的吩咐跪在了殿外。
左側的臉微微有些發燙,凝視的目光如此露骨不帶一絲的隱藏,寡月低垂着頭,依舊保持着平靜無波,他知道那個人是誰,這世上敢這麼看着他的只有阿九何那個女人。
殿內,夜帝似乎是和人聊得起興。
歸冉就跪在紅毯正中的位置。
「歸大人的提議甚好。」龍椅上的男人讚嘆了一聲。
這時候那靛青色太監禮服的人在安雨翎耳邊耳語了一番,安雨翎聽罷揮了揮手,示意那人做退,又上前朝夜帝稟告道:「聖上,靳南衣到。」
夜帝似是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記起他召見了靳南衣。
正是那一愣讓謝贇和璃王都微微皺眉,其他有心人,諸如太子、晉候也不會錯過,看來皇上提及「靳南衣」的確是一時興起。
夜帝似乎是聽了歸冉的建議後頗覺得贊同,當即便想是否讓靳南衣回去。
正巧這時安雨翎輕咳一聲,似乎是在提醒夜帝什麼,這一去一來既然喚了豈有不行召見之禮。
夜帝回過神來,方道了一句:宣靳南衣——
安雨翎重複了一遍,乾元殿外頭的太監也重複了一道。
這時候一個太監示意寡月起來,進殿面聖,還囑咐了一句:別出錯。
宮門之中的人都是謹言慎行的,沒有人會為別人提點什麼,寡月聽到這句「別出錯」不是不無溫暖的,他下意思的望了一眼那公公,來人五十多歲的模樣卻是一身尋常的乾元殿太監服。
五十多歲了還是一個低等太監,不免有些讓人生疑了。
那老太監與寡月目光短暫的交鋒的一瞬,不禁又駭了一下,這人長的還真有些像當年的小主,不是他眼花了。
只是一瞬寡月便移開了目,快步朝着殿中走去。
「微臣靳南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禮數周全之後,寡月趴伏在金殿的紅毯上,不曾抬起頭,他官階六品,沒有皇上的吩咐,是不能將頭離開地面的。
緊張,他不是沒有,要知這是他任官之後,第一次接見皇上,他本預計需要一年半載,結果他只等了半個月,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他從來沒有料到,上蒼會對他照拂。
他需要有這麼一個機會,對,一個機會。
「靳南衣,你抬起頭回話吧。」高座上的人說道。
寡月方緩緩抬起頭來。
夜帝動了動身子,方對一旁依舊跪着的西南安撫使道:「把你方才將的話同靳大人說一遍。」
夜帝肯定是沒有功夫再聽了。
於是,那安撫使重複了一遍,瞧了一眼寡月,又望向夜帝。
「靳修撰有何提議?」夜帝方懶懶地問道,本已無心再聽,只不過走個過場,畢竟人是他一時興起給招來的。
寡月抬眸,餘光瞥了一眼一旁的安撫使,方才進殿時候他有聽到歸冉的聲音,他餘光短暫的搜尋了一下歸冉,就在一旁站着,他震了一下,安撫使貴為三品都是跪着回話,歸冉翰林五品卻能站着回話。
下意思的思索一番他便懂了。只是,無論聖上真心要他答,還是假意要他答,或者只是隨口一提了他的名字,這次機會不可錯過。
他深叩一首,然後拱手沉聲道:「微臣提議:以西南各貴族首領為州府長官,實施統治,可世襲,不征賦稅。」
字語簡短,語言精練,因他知方才聖上定是聽過了冗長的陳述,面露乏意,那他萬不可再長篇闊論,言簡意賅當是最好。
他大致的意思便是,蜀地與西南貴族勢力不可動,亦不可調往京城,不如用他們的人治理他們的地,如是而已,而且他還特意將世襲,與不征賦稅指出。
夜帝本慵懶的神情褪去一些,他坐正了身子,望向陰寡月,眉頭微皺,方才歸冉的陳述也正是此意,不過,倒是靳南衣的聽着要舒服許多。
一旁的歸冉眉頭亦是一皺,窄長的狐狸眼一眯,上前一步道:「聖上,靳修撰與臣所想大致相同,臣把此制稱為『羈縻制度』。」
「哦?歸侍講已將此制度的名稱都想好了,那定此名,翰林草書一份,依照歸……」
「聖上!」陰寡月膝蓋動了一下上前數步。
夜帝不悅的皺眉,多日前的一幕入腦,似乎是想起這個靳南衣是第二次打斷他了,而且這一次還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打斷他。
聽到這一聲打斷,群臣都駭了一跳,原先低着頭的大臣都緊張的望了過去,緊挨着殿門外的三品官員們都豎起了耳朵。
陰寡月額頭已滲出汗水,方將頭壓低了些,磕在金殿的紅毯上,就聽到龍椅上的人一聲怒吼:「靳南衣!你這次不給朕一個合理的解釋朕饒不了你!」
寡月一瞬慘白了臉,卻是忍者鎮定下來,先叩一首,方抬起頭來,雙眸清明,語音不疾不徐:
「回聖上,《史記·司馬相如傳》索引:『羈,馬絡頭也;縻,牛蚓也。』《漢宮儀》雲『雲馬羈、牛雲縻,言四夷如牛馬之受羈縻也』。」
素衣少年將「如牛馬之受羈縻」七字加重幾許。
他方說完深叩一首,殿前傳來唏噓之聲,很顯然他的意思是「羈縻」二字帶有輕鄙之意,不可用。
殿前立即有人頷首贊同,也有大臣們議論出聲來。
「他說的極是。」
陰寡月繼而再道:「微臣建議直呼為『土官制度』。」
「『土官制度』雖俗卻能直達其意。」安雨翎把玩着手中的拂塵,漫不經心的說道,也絲毫不曾在意有無人聽見,反正他再乾元殿上「抒發己見」也不止一次兩次了,參他的摺子可為是積累成山了。
卿夜闕亦是此意,謝相與璃王還有朝中諸多大臣也贊同。
夜帝也為直接作答而是反望向安撫使問道:「你覺得如何?」
「臣覺得甚好,不過還請兩位大人幫忙協助草擬這『土官制度』。」那西南安撫使答道。
夜帝摸下巴頷首,望向「靳南衣」眼眸微眯,三番兩次打斷聖言他才不肯這麼放過他。
他眸光掃了一眼站在群臣之首的謝相和太傅,又望向寡月。
「靳大人似是熟讀《史記》,不知對其他史籍有未做研究,不若靳大人去協助太傅大人教導三皇子歷史如何?」夜帝笑道。
皇宮裏的人都知道三皇子性情乖張,且為人脾性「暴虐」,就讓「靳南衣」去吃點苦頭。
聞言大臣們面面相覷,璃王卿泓眉頭一皺。
卿泓自是不會認為皇上在刁難靳南衣,因為他眼裏的三兒比誰都好,乖巧有禮,對他更是尊敬有加……
三兒,可是他留在皇城,與權貴相鬥,唯一的執念,他踏入濁流,不為別人,只為三兒……
寡月聞夜帝此言,心中不是不無歡喜,聖上欽定的皇子教習師父,何等殊榮。
欣喜來得快去得也快,短暫的愉悅之後,他自然是沉思聖上的用意。
「靳南衣,還不謝主隆恩?」安雨翎只是順着皇上的眼神行事。
「微臣謝過皇上。」
這時候翰林大學士站了出來,顫聲道:「皇上這……靳修撰已授教授皇子之事,那這官階……」
夜帝撫了撫發脹的腦袋,道了一聲:「按規矩來吧。」皇帝難為
於是乎,一朝罷,靳南衣由六品修撰榮升為侍講,還是皇上欽定的侍講。
於思賢表示,這下好了完善集丁部的事情全歸他一個人了。
——
紫藤園。
這是陰寡月為官以來第一個休假,休假過後,他就要接受進宮給三皇子講習歷史了。
清晨難得清靜,他坐在石桌前,同一旁的衛簿柔聲道了一聲:「衛簿,沏壺茶來吧。」
衛簿得了令去沏茶,方走了數步就聽聞有人敲門,便折回去開院子大門。
院門打開正瞧見於思賢、踏雪、還有兩個女子……
「南衣老弟,於兄我帶你嫂夫人來瞧你了。」
寡月聞言忙放下手中的書,朝他們作揖。
「於公子,於夫人請坐,衛簿去沏茶。」衛簿笑道,示意了一下一旁的踏雪,他二人方一動,身後的一個丫鬟也跟了上來。
「靳侍講,班仕傑久仰大名。」那女子面容清瘦,卻是一身書捲風骨,雙眸之中暗藏着百家智慧,看其身形真看不出來是有孕在身。
班仕傑……
寡月想了想方想起是楚地才女班仕傑,原來於兄之嬌妻,竟也是一位奇女子。
「惟楚有才,果然名不虛傳。」寡月喟嘆一句,深作一揖。
白衣少年垂首,眼瞼下那抹墨痕更深幾許。他這一瞬的低頭,於思賢懂,觸景傷懷,他與仕傑成雙成對自是勾起他對九姑娘的思念,若是九姑娘還在,這園中的歡聲笑語或許能在小河那邊都能聽到。
寡月自不是掃興之人,他忙起身,柔聲道:「嫂夫人大老遠來,南衣無好茶招待,惜時……」他哽咽一瞬,「惜時我未婚妻子貯了些紫藤,今日借她之手招待嫂夫人……」
班仕傑自是聽於思賢講過那「九姑娘」之事。
不免微微勾唇笑了笑,這少年清冷風骨之間多了些滄桑之態,就同一個年邁的鰥夫一般,未婚妻子至今下落不明,他卻要在好友面前強顏歡笑,一個人在官場摸爬滾打,自然是十分不易的。身為他好友的妻子,她也着實替他難過,也但願他能早些找到九姑娘吧。
衛簿將燒好的熱水端來,寡月親自泡茶。
紫藤花在白瓷杯中慢慢散開,就像那少女洋溢着笑容的臉,紫藤花海里,回眸對他嫣然一笑,他握着壺的手滯了一下。
還好熱水未蕩漾出來,他鬆了一口氣,鎮定下來。
寡月自己也似乎發現了,不去翰林院的日子,沒有緊張的公務,他便會無止境的沉浸於對顧九刻骨的思念之中,說好了不能讓於思賢和衛簿擔憂的,說好了不要讓自己這個樣子的……
他將水壺放回爐子上,笑着道:「於兄,嫂夫人慢用。」
班仕傑胳膊肘戳了一下對她上下其手的於思賢,面上微微一紅,捧着茶,細細品起。
方入口,便是一股清香,時濃時淡,讓她不禁為之一震。
九姑娘,真當是個蕙質蘭心的女子呢…。
班仕傑也果真是楚地才女,擅詞工,尤擅小令,正如於思賢所言,若是大雍能出女進士科,這班仕傑也定能拿名次。
不過,寡月也認為自家九兒也一定可以中個女進士,他勾唇淡淡一笑,不是他自誇,九兒會的東西,大雍女子不見得會呢。
一番閒聊,三人從《春秋》談到《花間詞集》,又言了今朝之事。
衛簿見到主子開心,自是欣慰不已,與踏雪做了飯,一大桌子的菜,幾人吃了一頓好的。
——
送走了於氏夫婦後,已是這日的深夜了,明日寡月便要進宮教學了。
寡月去廚房裏燒了開水,衛簿在打掃院子,前頭院子和後頭院子裏的雜草快及膝了,白日裏除了草,衛簿想着晚上再將這些雜草捆了放到馬廄里去。
寡月打了幾趟熱水,便將門掩着,開始沐浴。
門是半掩着的,他想着不會有人來,簾幔也未曾放下。
他將整個身子泡入水裏,覺得輕鬆了許多,難怪九兒喜歡坐在浴桶里一泡便是一個多時辰,直至水都變涼了還不願意起來……
他突然想在水中沉沉的睡去,他好想夢見九兒……
可是這麼多日,她都吝嗇於入他夢中來……
若是現在九兒也在洗澡,若是現在,九兒正在水中享受着與他同樣的歡愉…。
想着他全身燥熱起來,修長的手握着毛巾在自己的身上亂搓起來。
想像着這麼光滑的毛巾,就如同九兒如綢緞般光滑的小手一般……
他竟是微微闔上了眼眸,俊朗的臉上浮起一抹霞紅。
許久,一室寧靜,寡月竟沉沉睡去。
「哐」的一聲輕響,似乎是窗欞動了一瞬,但並沒有驚醒屋內的人。
一個黑影入室,身子修長,有些清瘦。
他環視一周,率先看了眼床榻,似乎是沒有瞧到人,再注意到屏風後的大浴桶,才走了過去。
入目,便是那張熟悉入骨的臉——
只是拿兩眉之間鮮紅似血的硃砂痣,他如此陌生。
真是靳南衣嗎?還是陰寡月?
男人眉目里閃過一絲陰鷙,要確定很容易,猛的他將手伸入水裏,握住少年一條腿——
水中的少年昏昏然醒來,因為周遭濃烈的不安感,他沒有適應光線,而是猛地睜開眼睛。
夜風也因他的猛然醒來鬆開了握着少年腿的那隻手。
入目就看到站在浴桶前的黑衣人。
這樣的裝束叫他並不陌生,數年前的長安他記得。
「夜風」二字呼之欲出,理智比驚訝來得更早一些,他止住了嘴。
「閣下,夜闖民宅所謂何事?」寡月面色依舊平靜,只是心中微微有些煩躁,敢私闖民宅的人,還真多呢,長安越來越亂了嗎?
夜風薄唇微勾:「反正……」他帶着長長的拖音,饒有興致的凝着寡月,「一不是劫財,也非劫色。」
夜風故意離他更靜了些,似乎是打量着浴桶內的水面上漂浮的某種「物質」,然後帶着玩味的微微勾起唇角。
似是想到什麼,桶中的少年眉頭一皺,垂眸的瞬間,餘光瞟了一眼水面,少年的臉瞬間如煮熟的蝦子一般,他方才,他方才…。
他方才只是想到了九兒,沒有想到,巫山**一夢並非無痕……
夜風轉過身去,輕輕咳了一聲,臉上也起了一層薄薄的紅暈。
他手微抵着唇道:「借你右腳一看,看完便走。」
浴桶中的少年震了一瞬,未曾答話,從浴桶中站起,拿過一旁的衣袍來,不疾不徐的穿了起來。
夜風也不催促他,耐心的等待着。
許久之後,少年穿好衣袍,理了理濕漉漉的頭髮從屏風後繞過。
素衣少年點燃書案上的油燈,才緩緩望向那個黑衣人。
「夜風。」他輕喚道,凝着黑衣男子的目,依舊平靜的如同一池的秋水。
------題外話------
放開那少年……
(夜風,如此美色,你確定你沒有非分之想?)
謝謝親們花花和鑽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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