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2,明崇禎十五年九月二十二日,北京紫禁城內,氣氛就如同外邊的天氣一樣,陰沉無比。
因為皇貴妃田秀英的病情在這幾天愈加嚴重,一清早,英華殿那邊就傳來了和尚祈攘念經的木魚聲。
乾清宮中,崇禎皇帝朱由檢憂心忡忡愁容滿面。一方面愛妃病重,他心中悲切。另一方面,流賊越發猖獗,開封城危在旦夕,叛亂之火已成燎原之勢。雖然心情沉重,但國事維堅,每天他還是堅持五更天起來,照舊上朝問政,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一上午下來,從全國各地送來的緊急文書,又堆滿了御案。其中新任河南督師侯恂從封丘城內送來的密奏,被內侍放在了最外面。
因為昨晚一夜未眠,早上又和朝臣們商議了半天國家大事,崇禎帝實在是有些睏倦了。此刻他頹然地靠在龍椅上,一邊用手扶額,揉搓着眉心,一邊命侍立在一側的親信太監王承恩,將侯恂這份密疏讀給他聽。
王承恩聞言忙小心地拿起奏章,跪在一旁,將密疏裏面的內容,讀給皇帝聽:
「.....寇患積十五年而始大,非可一朝圖也....而今天下之強兵勁馬皆為賊所有矣!.....賊騎數萬為一隊,飄忽若風雨,過無堅城,因資於兵..今賊氛告迫,全豫已陷其七八,藩王告救,望若雲霓。然自他日言之,中原為天下腹心;自今日言之,乃糜破之區耳。自藩王言之,維城固重;自天下安危大計言之,則維城當不急於社稷。臣為諸道統帥,身任平賊,豈可言舍汴不援?但臣所統七鎮,合之不過數萬之卒,而四鎮尚未到也。馮河而前,無論輕身非長子之義,亦使群賊望之測其虛實,玩易朝廷矣。……故為今計,苟有確見,莫若以河南委之。令保定撫臣楊進、山東撫臣王永吉北護河;鳳陽撫臣馬士英、淮徐撫臣史可法南遏賊沖;而以秦督孫傳庭塞潼關;臣率左良玉固荊襄,斷其奔逸之路也。臣鄉自賊中來者皆言,賊百萬人也,今且以人五十萬、馬十萬計,人日食一升,馬日食三升,則是所至之處日得八千鍾粟也。中原赤地千里,望絕人煙,自茲以往,安所致此哉......」。
在這份奏章中,侯恂先是說了這十五年來朝庭「剿賊」常常挫敗的原因,接着又分析河南的目前形勢。
在奏章中,候恂認為中原大地此時失陷的七七八八,河南已不可救,開封也不可以再守。候恂認為,目前的中原地區已經不再是天下腹心,而是一片「糜爛之地」。
他大膽建議皇帝捨棄河南全境,命保定巡撫楊進和山東巡撫王永吉防守黃河,使流賊不能過黃河北上京畿。命鳳陽巡撫馬士英和淮徐巡撫史可法擋住流賊,使李闖不能往南。命孫傳庭守住潼關,使賊不得往西。而他本人則馳赴襄陽,率領左良玉固守荊襄,斷其退路,務使李闖困於中原之地。流賊不事生產,中原腹地又是赤地千里,人煙斷絕。李闖百萬之眾,沒有糧食,長久下去,他們必將無法存活下去。到時朝庭只須靜待流賊糧盡,其內部必然發生變故,即可……
「夠了!」聽到這裏,崇禎帝坐在御座上,不由得大罵道:「屁話,全是屁話!他在下邊還說了些什麼?」
王承恩此時已經是汗如雨下,看着奏章,半天才回答道:「他請求皇爺,准他趕赴左良玉軍中,就近指揮左部。」崇禎帝一聲冷笑,「哼!我就知道.....在封丘他是督師,可到了左良玉軍中,充其量不過一高等食客爾!.....沒用的東西!」
罵了一句後,朱由檢一擺手示意王承恩退下,同時好似無意間地問了一句,「今日,可是要斬那..陳新甲麼?」
「是,今日午時出斬。」
「何人監斬?」
「三法司堂官共同監斬。」
「京師臣民,對斬陳新甲之事有何議論?」說這句話時,崇禎臉上現出一絲不自然之色來。
王承恩因為事先受過王德化囑咐,不許說出使皇上生氣的話來,便趕快回答道:「聽說,京師臣民都稱頌皇爺是千古英主,可以為萬世帝王楷模。」
「唉!」崇禎帝嘆了口氣揮退王承恩,命人備輦,準備去南宮欲為田妃祈攘。
快到中午的時候,朱由檢在佛壇前燒完香,正準備再往道壇燒香,抬頭望望日影,心說,陳新甲行刑的時候到了,心中不免又是一陣神傷。回想朝庭幾年來的困局,還有他將陳新甲倚為心腹......或許今後將不會再有第二個陳新甲了,不免又有些惋惜。但是一轉念,又想起陳新甲將東虜議和之事泄露出去,弄得自己騎虎難下,那一點惋惜,頓然就又消失不見了.....
崇禎正欲命人引路前往那邊的道壇,就在這時忽然從坤寧宮那邊急急跑來一名年輕太監。
「啟奏皇爺,奴婢奉皇后懿旨……」
那太監的話還沒有說完,崇禎就是臉色一變,趕快問道:「可是承乾宮……」
「是,皇爺,恕奴婢死罪,承乾官田娘娘不好了,請皇爺立刻回宮。」
崇禎心中悲痛,仿佛身上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一般,幾乎忍不住大哭起來。他扶住一個太監的肩膀,使自己不要倒下去,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愛妃……」
田秀英是一個舉止嫻雅又多才多藝,文武雙全的女子。她不但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蹴鞠騎射無所不能。裝飾居室、刺繡烹飪、改進宮中儀制等也是樣樣出手不凡…..崇禎帝身上穿的那件補丁落補丁龍袍,就是田貴妃親手縫補改制的。因為知道丈夫的難處,田秀英經常素麵朝天,為宮中節省了大筆化妝開銷。而且經她變更的宮裏舊制,往往做的恰到好處。比如崇禎帝戴的珠冠,就是她用珍珠與鴉青石連綴而成。還有宮裏的燈炬經她一改造,不但能很好的照明,而且還具有引路功能。
田秀英生前不但心靈手巧,才華非凡,而且還時時心懷國家,處處以大局為重,常督促崇禎勤勉國事。崇禎曾欲為她大肆籌辦生日,田妃上書婉拒,請崇禎多以百姓國事為念,勿要為她的生日耗費精力財力。
可如今,那個賢惠的女人就這麼香消玉殞了,朱由檢只感覺天旋地轉,仿佛失去了一半生命般難受.....
痛失至愛,崇禎淚流滿面,回過神來後,第一時間就命人備攆往承乾宮方向奔去。一進東華門朱由栓就開始抽咽起來,來到承乾宮門口,還沒等他下攆往裏面走,一名正要去向他通知田貴妃死訊的太監,就迎面而來。
見如此情景,也不用那太監再言語什麼,崇禎就知道知道,他永遠的失去了那個笑顏如花的女子。一時間悲由心生,不禁以袖掩面,悲痛地嗚咽起來.....
此時田貴妃的屍體已經被人用素淨的錦被覆蓋,臉上蓋着純素的白綢。田秀英所生皇子,永王朱慈炤和後來人稱『朱三太子』的朱慈煥二人,及闔宮太監、宮女,來不及穿孝服,臨時就用白綢條纏在發上,跪在地上痛哭,承乾宮掌事太監吳忠,也率領一部分太監在承乾宮門內跪着迎接朱由檢。
崇禎帝大哭着下輦,任由太監攙扶,一邊嗚咽一邊踉蹌地向裏面走去。等到了停屍的地方,朱由檢對着田妃的屍首就是嚎陶大哭.多年夫妻.最終還是沒能見到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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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辦完了田貴妃的喪事,雖然心中悲戚,但是為了國家,崇禎帝還是每天堅持上朝問政。
這一日夜間,朱由檢在養德齋內又做起了噩夢。
前天夜裏,崇禎夢見楊嗣昌跪在他面前默默流淚。
只見印象中原本氣質儒雅的楊嗣昌,此時已是鬚髮皆白,蓬頭垢面。
見此情影崇禎心中難過,忙問道:「卿離京時,鬍鬚都是黑的,鬢邊並無白髮。今日見卿,何以老得如此?」
楊嗣昌神情愁慘,回答道:「軍中日月,皇上何能盡悉。將驕兵輕,人各為己,全不以國家安危為重。臣以督師輔臣之尊,竟指揮不靈,欲戰不能,欲守不可。身在軍中,心念朝廷,日日憂讒畏忌……」
崇禎不由得又是悲從心中來:「愛卿,這些朕全知道,卿不用說了。朕要問卿,目前中原局勢危如累卵,賊勢猖撅,如火燎原,卿有何良策,快速速說出!」
「襄陽要緊,不可丟失。」
「襄陽有左良玉駐守,可以無憂。目前河南糜爛,開封被圍日久,城中已經絕糧。卿有何良策?」
「襄陽要緊,要緊,要緊哪皇上.....」
「卿不必再提襄陽之事了,去年襄陽失守,罪不在卿。愛卿身在四川,幾次馳檄襄陽道張克儉與知府王述曾,一再囑咐襄陽要緊,不可疏忽。無奈他們……」
咔嚓!就在這時,乾清宮的屋脊上一聲炸響,隆隆雷聲滾向午門。
崇禎被雷聲驚醒,夢中情形猶能記憶,他想了一陣,才嘆了口氣說道:「近來仍有朝臣攻擊楊嗣昌失守襄陽之罪,他這是來向朕辯冤的呀!」
昨天夜裏,崇禎帝又夢見田貴妃,仍像兩年前那樣美艷,在他眼前輕盈走動,不知忙些什麼。
朱由檢喊她的乳名,田秀英回眸一笑,似有淡淡哀愁,卻不來他身邊,也不停止忙碌。崇禎見左右無人,便情不自禁地撲上去要將田秀英摟在懷裏。
但是田妃的身子輕飄一閃,使他撲了個空,崇禎連撲三次,都被她輕輕躲開了。這時朱由檢才忽然想起,田妃已死,不禁失聲痛哭,從夢中哭醒。
遵照皇后「懿旨」,宮中女官魏清慧每夜都會帶着一個宮女在養德齋外間值夜。她在睡意矇矓中被崇禎帝的哭聲驚醒,趕快進來,跪在御榻前勸道:「皇爺,請不要這樣悲苦。陛下這樣悲苦,傷了御體,田娘娘在九泉下也難安眠。」
崇禎又硬咽片刻,問道;「眼下什麼時候?」
「還沒到四更,皇爺。」
「夜間有沒有新到的緊急軍情文書?」
「皇爺三更剛剛睡下時,有從河南送來的一封十萬火急軍情文書,司禮監王公公為着皇爺御體要緊,不要奴婢叫醒皇爺,放在乾清宮西暖閣的御案上了。」
「去,給我取來!」
「皇爺,請不必急着那種軍情文書,休息御體要緊。皇后一再面諭奴婢……」
魏清慧還想再勸些什麼,可崇禎帝卻截住她的話說道:「好啦,你先下去休息吧。」
其實在心裏,朱由檢也不想看河南送來的軍情文書,因為他知道,就算看了也沒有任何辦法。自從松山戰敗與朱仙鎮大潰逃後,明軍主力盡失,除非調動邊兵,朝庭已無援兵可派。
等魏清慧退出去以後,崇禎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卻是怎麼都不能安歇。
聽着窗外的風聲、雨聲、養德齋檐角上的鈴聲,朱由檢茫然望向窗外,想起這幾年來朝庭的困境,想起河南與開封的流賊,還有關外數次攻入中原的建奴……種種煩惱湧上心頭,漸漸地崇禎又進入了夢鄉。
這一次在夢中,他先是夢見薛國觀對着他冷笑不語,也不知是什麼意思,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醒了!不過很快他又沉沉睡去,等到他第二次入夢後,他又夢見陳新甲跪在面前不住流淚,似乎是有什麼話要說。
想起陳新甲以前的好,崇禎帝也是心中難過,忙說道:「卿死得冤枉,朕何嘗不知,可此事也是不得已啊!東虜議和之事...唉!朕之苦衷,卿亦應知。」
陳新甲跪在地上抽咽道:「臣今夜請求秘密召對,並非為訴冤而來。與東虜和議之事已敗,建奴不久又將大舉犯我大明。臣特來向陛下面奏,請聖上預先作好迎敵準備。」
崇禎聞言也是心中一驚,隨後就慘然一笑,說道:「卿也知道,如今的朝庭是,要兵沒兵,要將沒將,府庫已空,餉銀沒有戈鈍兵疲....你要朕.....如何準備?」
「請陛下不要問臣.臣已離開朝廷,死於西市了。」陳新甲說罷,叩頭起身,就向外邊走去。
崇禎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看見陳新甲只有身子,並沒有頭,便在恐怖中醒來。
睜開眼睛,只見屋中燈光昏暗,似有鬼影徘徊,看不分明,而窗外雨聲正稠,屋檐上水溜像瀑布一般傾瀉而下。而在這雨聲、風聲和水聲中,似乎有人影晃動,在窗外嘆息着什麼.....
崇禎帝心中驚懼無比,忙大聲呼喊道:
「來人.....魏清慧!魏清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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