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的月色下,突然出現的少年身影猶如猛獸般長驅直進。
仿佛是為了平息心中陡然升起的怒火,他的拳腳剛猛而暴烈,前行的步伐看起來不快,但簡簡單單的幾個動作毫不拖泥帶水,最後那人的小腿被一腳生生踩斷,走在倒數第二的獵戶身體就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打在空中顫了一顫,倒數第三人連忙拔刀,他也已經抄起獵戶腰上的長刀,連刀帶鞘砸了下去。
這人長刀揮在空中,膝蓋骨已經碎了,踉蹌後跳,而那少年的步伐還在前進。
此時他面對的已經是那身材魁梧看起來憨憨的農民。這人身形骨節粗大,看似憨厚,實際上顯然也已經是這幫打手中的「老人」,他一隻手下意識的試圖扶住正單腿後跳的同伴,另一隻手朝着來襲的敵人抓了出去。
他伸手,前進的少年放開長刀刀鞘,也伸出左手,直接握住了對方兩根手指,猛地下壓。這身材魁梧的壯漢牙關陡然咬緊,他的身體堅持了一個瞬間,然後膝蓋一折嘭的跪到了地上,此時他的右手手掌、食指、中指都被壓得向後扭曲起來,他的左手身上來要掰開對方的手,然而少年已經走近了,咔的一聲,生生折斷了他的手指,他張開嘴才要大叫,那折斷他手指後順勢上推的左手嘭的打在了他的下巴上,牙關砰然咬合,有鮮血從嘴角飈出來。
先前被打碎膝蓋的那人此時甚至還未倒地,少年左手抓住魁梧壯漢的手指,一壓、一折、一推,出手皆是剛猛無比,那壯漢的粗大的指節在他手中儼如枯柴般斷得清脆。此時那壯漢跪在地上,身形後仰,口中的慘叫被剛才下巴上的一推砸斷在口腔當中,少年的左手則揚上天空,右手在空中與左手一合,握成一隻重錘,照着壯漢的面孔,猛地砸下。
從頭到尾,幾乎都是反關節的力量,那壯漢身體撞在地上,碎石橫飛,身體扭曲。
碎了膝蓋的那人摔落地面,手中的長刀都被嚇得掉開了。
些微的月光下,這突然出現的身影張開雙手,舒展着雙臂。
同行的六人甚至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便已經有四人倒在了暴烈的手段之下,此時看那身影的雙手朝外撐開,舒展的姿態簡直不似人間生物。他只舒展了這一刻,然後繼續舉步逼近而來。
此時有人叫道:「你是……他是白日那……」
為首那有些功夫的領頭者雙手拔刀,「啊」的狂喝當中,猛撲過來,一刀斬下。呼嘯的一刀從少年的身側落地,少年已經逼近過來,一隻手按上他握刀的手腕,他「啊啊啊啊」的掙扎兩下,手腕上便是一軟,他沒感覺到痛,卻已經沒有了握刀的力氣,也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傷了。
長刀落地,為首這漢子揮拳便打,但更為剛猛的拳頭已經打在他的小腹上,肚子上砰砰中了兩拳,左邊下頜又是一拳,接着肚子上又是兩拳,感覺到下頜上再中兩拳時,他已經倒在了官道邊的斜坡上,塵土四濺。
剩下的一個人,已經在黑暗中朝着遠處跑去。
這殺來的身影回過頭,走到在地上掙扎的獵戶身邊,朝他頭上又踢了一腳,然後俯身拿起他後背的長弓,取了三支箭,照着遠處射去。逃跑的那人雙腿中箭,然後身上又中了第三箭,倒在微茫的月色當中。
慘叫聲、哀嚎聲在月光下響,倒下的眾人或者翻滾、或者扭動,像是在黑暗中亂拱的蛆。唯一站立的身影在路邊看了看,然後緩緩的走向遠處,他走到那中箭之後仍在地上爬行的漢子身邊,過得一陣,拖着他的一隻腳,將他沿着官道,拖回來了。扔在眾人當中。
夜空之中落下來的,只有冷冽的月光。
除了那逃跑的一人先前認出了黑影的身份,其他人直到此刻才能夠稍稍看清楚對方大概的身形模樣,不過是十餘歲的少年人,背着一個包袱,此刻卻儼然是將食物抓回了洞裏的妖怪,用冷漠的目光審視着他們。
夜風中,他甚至已經哼起奇怪的旋律,眾人都聽不懂他哼的是什麼。
「天晴朗,那花兒朵朵綻放……池塘邊榕樹下煮着一隻小青蛙……我已經長大了,別再叫我小朋友……嗯嗯嗯,小青蛙,青蛙一個人在家……」
他點清楚了所有人,站在那路邊,有些不想說話,就那樣在黑暗的路邊兀自站着,如此哼完了喜歡的兒歌,又過了好一陣,方才回過頭來開口。
「誰派你們來的?不是第一次了吧?」
眾人或呻吟或哀嚎,有人哭道:「大王……」
「我已經聽到了,不說也沒關係。」
他如此頓了頓。
「不說就死在這裏。」
華夏軍的軍規森嚴,在對待俘虜這件事上,為了保持自己這邊的人性,通常不會虐待俘虜,寧忌也沒有學過拷問的技巧。而在瓜姨那邊的教導中,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些人過來殺人,死在這裏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他並不打算費太多的功夫。
……
與六名俘虜進行了非常友好的交流。
受到寧忌坦率態度的感染,被打傷的六人也以非常誠懇的態度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通山李家做過的各類事情。
在女真人殺來的亂世背景下,一個習武家族的發家史,比想像中的更加簡單粗暴。按照幾個人的說法,女真第四次南下之前,李家已經仗着大光明教的關係積累了一些家當,但比起通山附近的老鄉紳、士族家庭而言,仍舊有不少的差距。
然後女真人一支隊伍殺到通山,通山的官員、士人軟弱無能,多數選擇了向女真人下跪。但李彥鋒抓住了機會,他帶動和鼓舞身邊的鄉民遷去附近山中躲避,由於他身懷武力,在當時得到了大規模的響應,當時甚至與部分當權的士族產生了衝突。
當時下跪投降的士族們以為會得到女真人的支持,但事實上通山是個小地方,前來這邊的女真人只想搜刮一番揚長而去,由於李彥鋒的從中作梗,通山縣沒能拿出多少「買命錢」,這支女真隊伍於是抄了附近幾個大戶的家,一把火燒了通山縣城,卻並沒有跑到山中去追繳更多的東西。
從山中出來之後,李彥鋒便成了通山縣的實際控制人甚至當初跟他進山的一些士人家族,此後也都被李彥鋒吞了家產由於他在當時有領導抗金的名頭,因此很順利地投靠到了劉光世的麾下,此後拉攏各種人手、修築鄔堡、排除異己,試圖將李家營造成猶如當年天南霸刀一般的武學大族。
在抗金的名義之下,李家在通山橫行無忌,做過的事情自然不少,譬如劉光世要與北邊開戰,在通山一帶徵兵抓丁,這主要當然是李家幫忙做的;與此同時,李家在當地搜刮民財,搜羅大量金錢、鐵器,這也是因為要跟西南的華夏軍做生意,劉光世那邊硬壓下來的任務。也就是說,李家在這邊雖然有諸多作惡,但搜刮到的東西,主要已經運到「狗日的」西南去了。
被打得很慘的六個人認為:這都是西南華夏軍的錯。
而且說起來,李家跟西南那位大魔頭是有仇的,當年李彥鋒的父親李若缺便是被大魔頭殺掉的,因此李彥鋒與西南之人向來不共戴天,但為了徐徐圖之將來報仇,他一方面學着霸刀莊的辦法,蓄養私兵,另一方面還要幫忙搜刮民脂民膏供養西南,平心而論,當然是很不情願的,但劉光世要這樣,也只能做下去。
這樣的表述,聽得寧忌的心情稍稍有些複雜。他有些想笑,但由於場景比較嚴肅,所有忍住了。
與此同時,為了排除異己,李家在當地橫行殺人,是可以坐實的事情,甚至於李家鄔堡當中也設有私牢,專門關押着當地與李家作對的一些人,慢慢折磨。但在交代這些事情的同時,面對生命威脅的六人也表示,李家雖然小節有錯,至少大節不虧啊,他是抗金的啊,本地的士人都不抗金,就他抗金,還能怎麼辦呢?
說到後來,或許是死亡的威脅漸漸變淡,為首那人甚至試圖跪在地上替李家求饒,說:「義士一行既然無事,這就從通山離開吧,又何必非要與李家作對呢,若是李家倒了,通山百姓何辜。李家是抗金的,大節是無愧的啊……」
天色漸漸變得極暗,夜風變得冷,雲將月光都籠罩了起來,天將亮的前一刻了,寧忌將六人拖到附近的林子裏綁起來,將每個人都打斷了一條腿這些人恃強殺人,原本全都殺掉也是無所謂的,但既然都好好坦白了,那就去掉他們的力量,讓他們將來連普通人都不如,再去研究該怎麼活着,寧忌覺得,這應該是很合理的處罰。畢竟他們說了,這是亂世。
對於李家、以及派他們出來斬草除根的那位吳管事,寧忌當然是憤怒的雖然這主觀的憤怒在聽到通山與西南的瓜葛後變得淡了一些,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去做。眼前的幾個人將「大節」的事情說得很重要,道理似乎也很複雜,可這種扯淡的道理,在西南並不是什麼複雜的課題。
儒生抗金不力,流氓抗金,那麼流氓就是個好人了嗎?寧忌對此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而且,現在抗金的局面也已經不迫切了,金人西南一敗,將來能不能打到中原尚且難說,這些人是不是「至少抗金」,寧忌基本上是無所謂的,華夏軍也無所謂了。
當然,詳細詢問過之後,對於接下來辦事的步驟,他便稍稍有些猶豫。按照這些人的說法,那位吳管事平日裏住在城外的鄔堡里,而李小箐、徐東夫婦住在通山縣城內,按照李家在當地的勢力,自己幹掉他們任何一個,城內外的李家勢力恐怕都要動起來,對於這件事,自己並不害怕,但王江、王秀娘以及腐儒五人組此時仍在湯家集,李家勢力一動,他們豈不是又得被抓回來?
而這六個人被打斷了腿,一時間沒能殺掉,消息恐怕遲早也要傳回李家,自己拖得太久,也不好辦事。
凌晨的風嗚咽着,他考慮着這件事情,一路朝通山縣方向走去。情況有些複雜,但轟轟烈烈的江湖之旅終於展開了,他的心情是很愉悅的,隨即想到父親將自己取名叫寧忌,真是有先見之明。
因為自己叫寧忌,所以自己的生日,也可以叫做「忌日」也就是某些壞人的忌日。
「啦啦啦,小青蛙……青蛙一個人在家……」
天邊露出第一縷魚肚白,龍傲天哼着歌,一路前行,這個時候,包括吳管事在內的一眾壞人,許多都是一個人在家,還沒有起來……
**************
天亮之後,湯家集上的客棧里,王秀娘與一眾書生也陸續起來了。
眾人都沒有睡好,眼中有着血絲,眼眶邊都有黑眼圈。而在得知小龍昨晚半夜離開的事情之後,王秀娘在清晨的飯桌上又哭了起來,眾人沉默以對,都頗為尷尬。
「你們說,小龍少年心性,不會又跑回通山吧?」吃早飯的時候,有人提出這樣的想法。
眾人想了想,范恆搖頭道:「不會的,他回去就能報仇嗎?他也不是真的愣頭青。」
陳俊生道:「這種時候,能一個人在外行走,小龍不笨的。」
這樣的話語說出來,眾人沒有反駁,對於這個疑慮,沒有人敢進行補充:畢竟倘若那位少年心性的小龍真是愣頭青,跑回通山告狀或者報仇了,自己這些人出於道義,豈不是得再回頭搭救?
能搭救嗎?想來也是不行的。無非將自己搭進去而已。
王秀娘為小龍的事情哭泣了一陣,陸文柯紅着眼睛,埋頭吃飯,在整個過程里,王秀娘偷偷地瞧了陸文柯幾次,但陸文柯不看她。兩人的心中都有心結,本該談一次,但從昨天到今天,這樣的交談也都沒有發生。
早餐的後半段,范恆等人說起接下來的行程,說起來,應該早些離開,可秀娘的父親清晨時已經醒了過來,按照小龍的說法,他的身體暫時已經不適合長途跋涉了,需要靜養兩天。出於道義的關係,眾人一時間也沒法說就此啟程。
眾人的情緒因此都有些怪怪的。
王秀娘吃過早餐,回去照顧了父親。她臉上和身上的傷勢依舊,但腦子已經清醒過來,決定待會便找幾位儒生談一談,感謝他們一路上的照顧,也請他們立刻離開這裏,不必繼續同時。與此同時,她的內心迫切地想要與陸文柯談一談,如果陸文柯還要她,她會勸他放下這裏的這些事這對她來說無疑也是很好的歸宿。
而倘若陸文柯放不下這段心結,她也不打算沒臉沒皮地貼上去了,姑且開導他一下,讓他回家便是。
這樣的想法對於初次動情的她而言無疑是極為痛心的。想到彼此把話說開,陸文柯就此回家,而她照顧着身受重傷的父親再度上路那樣的未來可怎麼辦啊?在這樣的心情中她又偷偷了抹了幾次的眼淚,在午飯之前,她離開了房間,試圖去找陸文柯單獨說一次話。
她在客棧內外走了幾次,沒有找到陸文柯。
隨後才找了范恆等人,一起尋找,此時陸文柯的包袱已經不見了,眾人在附近打聽一番,這才知道了對方的去處:就在先前不久,他們當中那位紅着眼睛的同伴背着包袱離開了這裏,具體往哪裏,有人說是往通山的方向走的,又有人說看見他朝南邊去了。
眾人一時間目瞪口呆,王秀娘又哭了一場。眼下便存在了兩種可能,要麼陸文柯真的氣不過,小龍沒有回去,他跑回去了,要麼就是陸文柯覺得沒有面子,便偷偷回家了。畢竟大家天南地北湊在一塊,未來再不見面,他這次的屈辱,也就能夠都留在心裏,不再提起。
眾人商議了一陣,王秀娘止住心痛,跟范恆等人說了感謝的話,隨後讓他們就此離開這邊。范恆等人沒有正面回答,俱都長吁短嘆。
到得這天下午,一眾書生帶着行李與隨員,沒有做正式的道別,無聲地離開了這裏。一如相聚的偶然,他們的分別也如同浮萍般散了,這些人沒有再往通山方向去的。
同樣的下午,陸文柯回到了通山縣城,他找到了縣衙的所在,雙目通紅、手臂顫抖地在路邊站了好一陣。
想一想這一程去到西南,來來回回五六千里的路程,他見識了許許多多的東西,西南並沒有大家想的那般兇惡,即便是身在窘境之中的戴夢微治下,也能看到不少的君子之行,如今窮凶極惡的女真人已經去了,這邊是劉光世劉將軍的治下,劉將軍一向是最得文人景仰的將軍。
我不相信,這個世道就會黑暗至此……
我不相信,一介武夫真能隻手遮天……
我不相信……
……
他敲響了縣衙門口的大鼓。
想要看看,
這個世界的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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