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元笙惦念胞妹之時,遠在千里之外的太子妃周仲瑩正着了一襲翠色十二破留仙長裙,亭亭如春竹般,站在碧紗窗畔逗弄着一隻黃綠相交的鷯哥。
她語音清脆如崑山碎玉,極有耐心地教着鳥兒吟唱詩歌。那鷯哥本已算口齒伶俐,翻來覆去學了半日,也只學會一句,「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不過這一句罷了,業已叫她拍掌贊道,「你真是聰明,這麼難的詩都能學會,不枉太子特特的尋了你來。」
一時間殿中眾人都笑了起來,端本宮的宮女慧錦一面替她給那鷯哥餵食,一面笑道,「這小東西旁的沒學會,就單單學會了懷佳人,且還是對着娘娘,可見真真是個知人意的。若是對着奴婢等人,它可連這一句都不肯學呢。」
周仲瑩淺淺一笑,方要答話,卻聽身後一個溫雅和悅的聲音誦道,「若是孤來教它,便教那句,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話音既落,太子李錫珩已步入殿中。眾人忙屈身行禮,周仲瑩亦迴轉身子,正欲微微蹲身卻已被李錫珩一把扶住,她低眉一笑,問道,「殿下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今日的筵講結束得倒快。」
李錫珩挽了她的手,朝內殿行去,一壁應道,「今日禮部侍郎講說易經,我聽得昏昏欲睡,便推說頭疼提早散了。」因見宮人在身後徐徐跟着,便轉到她耳邊輕聲道,「有這功夫,不如回來陪你,咱們把昨日沒畫完的畫,一道畫了才好。」
周仲瑩聞言,略作嗔色地看了他一眼,到底不忍出言怨怪。進了內殿,見宮人上前為李錫珩除去冠帶,換上一身燕居的玉色褙子,便親自為他浣了巾帕,淨面淨手。待收拾妥當,宮人紛紛退下,才笑道,「殿下如今也學會偷懶了,仔細讓皇上皇后知道,要罰殿下呢。」
李錫珩握了她的手,滿不在乎地一笑道,「皇上鎮日忙完政事,便忙着在乾清宮裏和明真切磋延年益壽的法門,忙完這個又要忙着和麗貴人一道修煉延年益壽之術,再沒有功夫理會我這個太子。」
周仲瑩見他臉上流露出不屑之色,連忙搖首道,「你也輕聲些,小心讓人聽了去。哪有兒子這麼編排父親的。」說着不由一嘆,「皇上這樣下去終究不是事,我知殿下做為臣子,已算盡了該盡之力,可到底聖躬要緊,若萬一……豈不是天大的罪過。」
李錫珩淡淡一笑,牽着她在床邊坐了,見她眼中儘是真誠的憂慮,便輕輕撫着她的頭,道,「不必憂心,皇上心裏有數,何況我已苦勸過,臣工們亦苦勸過,結果為何,你也看見了。再多說也是無益,徒惹皇上厭棄而已。我這個做兒子的,自問無愧於心,也便由他去罷。」半晌,又柔聲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這些事,外頭朝臣,連上母親並你夫君在內皆是毫無辦法,你也就不必介懷。這些事,本來也不該你是操心的。」
周仲瑩知他一向不願自己過問前朝政事,倒不是存了防備之心,而是真心不願意自己捲入過多已至暗生憂慮,她自是承情,便點頭道,「我明白的,也不過提醒殿下多關懷皇上些。」忽然想起一事,欲起身道,「才剛詹事府送來千秋節的賀表,因說今年是殿下大婚後第一個生辰,原該與往年不同,便要會同禮部一併商議慶賀事宜,先請殿下過目之後,再呈報御前。我拿來給殿下瞧瞧?」
李錫珩笑着擺首,又將她按下,道,「不急,這些事過後再議不遲。我方才說了,皇上眼下哪有心思理會我的事,他們這些人怕是會錯了聖意還不自知。」想到此處,愈發覺得無趣,望了身側佳人,只見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索性將繁雜事體一應拋諸腦後,只專注握緊她的縴手,含笑道,「好容易咱們說會子話,別叫那些無謂的事打攪了去。」
周仲瑩被他盯得面上微露粉暈,一低頭間更是嬌羞無限,只聽他低聲笑道,「不是說了,不叫你喚我殿下,還一口一個的,可多無趣。還是依着從前的規矩,叫我表哥罷。」
此刻殿中只有他二人,周仲瑩也無所顧忌,笑着頷首,口中卻道,「回頭叫皇后娘娘聽見了,又說我不夠端方,沒有太子妃該有的儀度,就只想跟在你身後做個萬事不愁的小表妹。」見李錫珩不接這話,眼中卻凝結了少許清冷之色,忙又轉口道,「娘娘一番苦心,我也是明白的,她總盼着我能規勸你多些,輔助你多些。這原本是身為儲妃該盡之責。我總歸是做得不夠,來日再和娘娘多學習討教才是。」
李錫珩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隨即微微嘆道,「母后是為你我好,只是心思與我並不同。你是我心愛之人,也是我唯一的妻子,我疼惜愛重還來不及,又何必將那些自己不喜之事,再轉嫁到你身上。阿瑩,我不要你做那勞什子的一代賢后,只要你安心做一個無愁無憂的皇后,為我生一個集中了咱們所有優點的太子,來日再一起好好教導他。有我在一日,我便不會叫你受一點委屈,不會叫你為了博那些賢名壓抑本心。你信我的,對不對?」
他語氣和悅中透着堅定自信,令人不由自主想要相信,亦聽得周仲瑩心緒漸生波瀾,當即懷着十足欣慰感激,頷首道,「你是我的夫君,是我今生唯一的愛人,我自然信你!」
李錫珩湛然一笑,只覺得面前秋水一般的眼眸中,閃爍着點點動人波光,清麗如畫的眉目間滿是溫柔的歡喜,不禁心潮澎湃,伸手攬過她不盈一握的腰肢,雙唇已吻上了她態生兩靨之嬌的面頰。
外間卻忽有腳步聲傳來,周仲瑩尚未沉迷太深,忙輕輕推開他。轉瞬已有宮人入內,欠身道,「稟娘娘,徐選侍等諸娘子已至,目下在偏殿待召。請娘娘旨,是否即刻宣召眾娘子入內。」
周仲瑩尚未答話,李錫珩已蹙眉道,「她們來做什麼?」轉頭看向周仲瑩,卻已放緩語氣問着,「是你傳她們過來的?」
周仲瑩點頭笑道,「我不知你今日筵講結束得早,還道又要午後才能回來,便叫她們過來一道賞花品茶,順便一塊用了午膳。趕巧兒你回來了,乾脆大家一起熱鬧熱鬧,就當做是你賜宴好了。」
李錫珩先時還皺着眉,聽了這話卻已展顏笑道,「我說怎麼好端端的,呼啦啦來這一群人,原來是你獨個發悶閒着無聊。」笑罷,轉首衝着那宮人言道,「孤不耐煩見那麼多人,叫她們回去罷,改日再來給太子妃請安就是。」
周仲瑩不料他這般反應,忙拉着他,緩緩擺首,着意勸道,「何苦來呢,大熱天的白叫人跑一趟,既然來了,你就當做做面子功夫,和她們說說笑笑一陣也就完了。」望了一眼那宮人,不由壓低聲音道,「你都多少日子沒見過她們了,也不體恤一下人家的心。」
李錫珩仰面直笑,看着她認真又執拗的小臉,忍不住屈指在她鼻子上輕輕一刮,低聲道,「才說不必做賢后,卻又這般大度。你光想着那些個人要照拂,就不怕我心裏不痛快,沒的倒把我往外推。今日我專程提早回來,是為和你一起,可沒有那些個額外的恩典再許給旁人。」
說着已揮手命那宮人退去,那宮人本是端本宮中近身服侍的得意之人,見狀忖度片刻,復又躬身道,「殿下容稟,娘娘此舉一則是體恤眾位娘子,二則也是為寬眾娘子之心。連日來,各位娘子偏居己處,已是多有不滿之言,只恐……」
尚未說完,李錫珩已斷然截住,不悅道,「她們還敢有怨懟之言不成?是誰?又說過哪些話?不必隱瞞,一一說與孤聽。」
周元笙心下大急,忙連連擺首示意那宮人噤聲,奈何話已至此,那宮人滿心只為她鳴不平,雖不敢直言相告,卻轉了話頭回道,「眾娘子皆是省事之人,並不敢對殿下或娘娘有怨言。只是聽聞近來正殿中採買並收容了不少禽鳥,眾娘子不知娘娘素懷仁善之心,每嘗見到受傷禽鳥,便加意憐惜照料,故多有不解,原也屬不知者之言。」
那宮人一面說,一面只想起來前聽那幾位選侍、才人等語帶譏諷的談及,自從太子妃來了端本宮,可是把這宮苑變成了珍禽館,也不拘是什麼,但凡會叫的能飛的,有了一點傷勢的都抱進正殿裏養起來,幸而這宮裏頭只看得見飛鳥,若是還有其他走獸出沒,只怕端本宮就成了一群動物的窩了。
李錫珩聽了這話,冷冷一笑,凝眉不語,便聽周仲瑩道,「多大點子事,回頭解釋清楚也就是了,不值什麼。你且下去,傳了殿下的話,再告訴眾位娘子,明日得閒了我再請她們過來。」
&必了,孤瞧她們頂好在自己閣中待着,一步也別出來的好。」李錫珩輕哼一聲,唇邊勾起一記淺淺冷笑,吩咐道,「傳孤的話,即刻命內務府去採買一批禽鳥,不必什麼珍稀之物,越尋常越好。分配到各殿各閣中,叫她們好生侍弄餵養,但凡有養得不好,或是養死了的,就罰她們半年薪俸。」言罷,再看了一眼微露詫異的宮人,淡笑道,「先把這話傳給她們聽,去罷。」
宮人得了鈞旨,忙忙地出去傳旨了。周元笙待人走遠,方嘆了口氣道,「你這又是何苦,還嫌我不夠眾矢之的麼?」
李錫珩毫不在意地一把摟過她,將她緊緊貼在自己胸口,柔聲道,「你是什麼人,豈是她們能隨意指摘的,我就是要讓她們知道,得罪了你,就是得罪我!如今這端本宮是有女主人的,等閒容不得她們做耗。」
這番話說得頗有幾分霸道,卻也極是暖人心,周仲瑩自知他性子如此,奈何不得,不禁又愛又氣,也只好由着他胡鬧罷了。倒是貼着他的心口,覺得那隆隆的心跳聲讓人心生安穩,便即闔目一笑,不再多言。
過了良久,腳步聲再起,二人換了端坐的姿勢,卻見柔儀殿中內臣入內,稟道,「殿下,娘娘請您和太子妃即刻過去一趟,有事和二位殿下相商。」
李錫珩與周元笙忙起身,應了一聲是。內臣出去等候,李錫珩一面更衣,一面暗自思量母親找他二人何事,忖度片刻,心下微微一動,便對周仲瑩,道,「你不必過去了,就說早起有些頭暈好了。」
周仲瑩看了他一眼,道,「娘娘傳喚,我推搪不去,怎麼說得過去?」
李錫珩笑了笑,柔聲道,「不礙的,我自會替你解釋,左不過就是那些事,我不願你聽着掛心。」抓起她的手,溫柔微笑道,「我說過,只要你安心做天下間最尊貴最悠閒之人,無論內宮前朝,都有我呢,決計不會叫你生出一點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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