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醫 070心結

    阿丑收回診脈的手,瞅了眼躺在榻上形容枯槁雙目渙散的江永堅,嘆息一聲:「還有得救。」

    江老夫人拄着拐杖,佈滿皺紋的臉從陰鬱哀傷中顯出一絲希望:「還有得救?阿丑姑娘,你要是能救活他,俺們,俺們......」

    阿丑揮手打斷江老夫人說了很久也不曾說完整的話:「我盡力醫治自然要緊,但他若繼續酗酒,內心鬱結,神仙也救不了!」

    江永堅的脈象,左脈浮弦數重按有力,加上左腹絞痛的症狀,很顯然是陰虛木燥的春日溫症。酒乃溫熱之物,酗酒對他的病可謂火上澆油,兼有鬱結煩悶,如此數症並發,才導致今日病入膏肓之態。

    「我開個方子給他,這藥本身是有用,但他不戒酒不振作,灌幾海缸下去也是石沉大海。你們,多勸勸他吧!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孩子想。若有個好爹,誰願意一輩子待在母家遭人白眼呢?」阿丑轉向江永堅,斟酌道。

    阿丑是清楚江永堅心結的:憐香的背叛;江三嫂的自戕;兩個孩子至今還在江三嫂娘家。他的荒唐和錯信,導致整個家庭支離破碎,貧困的生活和孤獨的境況,一切都讓他心灰意冷,於是沉浸在酒精的幻想之中,打發早已沒了期盼的光陰罷了。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現下說什麼都為時已晚,有遺憾,那就去盡力補救,成日躺在這,除了生出更多的遺憾,又能為活着的人帶來什麼?你的家人還得花時間照顧你,為你擔心。」阿丑有些感慨地說完,準備開方子。

    江家並無紙筆,還是丁舉文拿來筆墨,讓阿丑寫方子。

    白頭翁三錢.黑梔皮三錢.酒炒川連一錢.酒炒枯芩二錢.金銀花一兩五錢.草決明三錢.綠豆皮五錢.更方去連芩梔皮.加泡淡陳海四兩先煎.枳子杵先八錢.[1]

    這方子以苦寒瀉熱治標,以咸寒育陰治本。只是真正的根,還在於心。

    吹乾紙上的墨跡。阿丑拿起方子,遞到江老夫人面前:「這藥煎起來頗為麻煩,若不嫌棄,阿丑願意代勞,我親自把藥煎好再送來。」

    江老夫人此時悲喜交加:悲的是,兒子不爭氣也就罷了,現如今,命尚且不知還有多少時日;喜的是阿丑開了方子還幫着煎藥,這樣的好意怕是打着燈籠也再找不到,欠這麼多恩情該咋還?這般想着。又悲從中來。她上前握住阿丑的手。掉着眼淚語聲哽咽:「阿丑姑娘。只要老三有救,咋都成!老四當年也去得早,只留下老四家的一人。現如今老三要再有個三長兩短,俺們家。可就垮了!」

    說到傷心處,門口的江四嫂難免憶起往事,別過頭去,掩唇硬生生忍住淚。

    聽聞先頭的江家老四江永強,雖算不上出類拔萃,但卻是江家最踏實勤奮的。可惜早早去了,也叫人唏噓不已。如今的江家,老大常年在外,老二身子骨弱撐不起家。再小的那一輩還沒長起來,可謂一片頹敗。正因為清楚江家的境況,阿丑又動了惻隱之心,才主動提出為他們煎藥,實則也免去他們買藥的錢。

    「阿丑姑娘。您的大恩大德,俺們這輩子說啥子也要還,就怕還不清!」江老夫人倒不是個糊塗的,明白大恩不言謝,緊攥着阿丑的手,語氣懇切悵惘。就怕,還不清呀!

    阿丑搖搖頭:「行了別多說了,病人要靜養,我先回去煎藥。你們也別太擔心,記着多開導他。」

    行到門口,阿丑扭頭看着榻上的江永堅:「生者當努力,死者長已矣。」言罷也不管他是否聽懂,徑自離去。

    江永堅躺在那裏,四肢僵直,渙散的雙目總算有了一閃而過的聚焦,眼角緩緩滑落一滴淚。

    走在鄉間小路上,丁舉文語氣溫和:「你總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挺身而出善心大發。」

    阿丑面紗下挑眉:「為何這麼說?」

    「比如這次,江三哥之前還抓你去衙門。」丁舉文帶了一點探究,說得頗有意味。

    「丁大哥,世間並非只有黑白兩色,善惡恩仇很多時候並沒有那麼分明。黑白之間,不是還有灰色嗎?灰色,也分了無數種灰色。沒有永遠的敵人,也不會有永遠的盟友。何況當初墮胎藥的事,他受憐香欺騙,也是受害者,」阿丑頓了一下,「其實我幫他的出發點,是江三嫂留下的兩個孩子。」

    丁舉文還在思索黑白善惡、敵人盟友,就被阿丑幫孩子的說辭打亂了思緒:「孩子?」他顯然處於一頭霧水的狀態。

    阿丑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你以為江三嫂當初為何選擇撞牆自盡?若她真的獲罪,日後牽累子女,這不是她想看到的。」以及,她自盡死無對證,要想定自己同盟的罪,會更加難。說到底,她當初半點沒有吐出自己,也算是義氣了。

    拂開眼前最後一波飛絮,阿丑繼續解釋:「可憐一雙兒女,年紀還小便沒了娘,要是再失了爹……當然,要是爹仍舊像以前那樣糊塗荒唐,也不頂用。自然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我不奢求,希望一切,能稍微有所改善吧!」才不負江三嫂當日苦心。

    丁舉文看着眼前女子,面紗遮掩看不出面容神色,然而他卻能覺察到一種她神情中希望的力量。不曾畏懼,也不過分期盼,但從不言放棄。

    她所走的路,是那樣與眾不同,卻永遠在吸引中規中矩的他。


    其實她不知道,每當看見佟寧信陪她經歷或驚天動地,或別具一格的事情,他心中有多麼羨慕,甚至還有一點嫉妒。可同時他在惋惜,惋惜佟寧信很多時候不明白她的深意,也不能很好地幫她。那時候他會想,如果她身邊的人是他,他會不會做得比佟寧信好?

    是的,他一直想做站在她身邊的人。

    電光火石間,他突然領悟了什麼,也解開了自己由來已久的心結:也許那句沒由來的「吃醋」並非沒由來,而自己一直糾結於她是否真的寧可每月花一萬錢——他不是心疼她的錢,而是不希望發生令她花錢的那件事。

    他終於有些忐忑地確定了自己的想法,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想法;同時,也理解了她。

    他來問她《啟明》中的勤政與民心的矛盾,醉翁之意不在酒,一萬錢才是他真正想問的。被江家的事打斷,他沒有得到答案。本想再問一次,可如今,看似已沒必要——

    一萬錢的事情,根本不是她關注的,她有更大的志向和抱負。和仁宗所議論的民心相似,她的心根本無意於此,他又何必於此處勤政,徒勞無功?

    她的志向抱負,在這更加廣闊的世間。那麼,他願意為此努力,為她剷除荊棘,為她提供庇護。他不要再只是看着,他想做能幫助她的人。

    阿丑見旁邊的人沉默了,不由轉頭去看,只見丁舉文早已走了神,眸光悠遠明亮,唇角帶了笑容,不禁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想什麼好東西入定了?」

    丁舉文回過神,含着清朗笑意,神采帶了幾分飛揚:「沒什麼,你是要去煎藥嗎?要不要我幫忙?」他看着她,神色有了自己也不曾察...

    覺的變化。

    阿丑只覺得,這人真是奇哉怪也,不過說了幾句話,怎麼就連眼神都不對勁了,也沒敢讓他幫忙——就你娘那模樣,知道我讓你煎藥打擾你讀書,還不把我一起煎了?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行,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她說着轉身離去。

    丁舉文與之告別,看着她遠去的背影,有了新的鬥志:讀書考科舉,除了報答娘親含辛茹苦的養育之恩,又多了一重意義。不做官不出人頭地,怎可能真的幫到她?

    夕陽西下,天邊金光流散。

    三月二十四,阿丑前往譙郡趕集。

    五百斤金銀花,之前賣了兩百斤,剩下的三百斤她暫不打算賣。金銀花清熱解毒、消炎退腫,正是治療江永堅溫病主用的一味藥材。江永堅的藥,金銀花是從今春她的收成里出,其餘都是空間裏的藥材。因此在江永堅病癒之前,金銀花她先儲藏不動。

    而生意方面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如今金銀花就快上市了,少則幾日,多則十來日,商販不會為這幾天多花什麼價錢,那她還不如存着,相機而動。

    在集市逛了一圈,買些柴米油鹽瑣碎之物。站在米攤前,就聽人議論。

    「唉,老郭家那兒子怎樣了?」買米的年輕人問。

    「別提了,一病不起!」一個老伯擺擺手。

    「叫薛家的大夫瞧了嗎?」年輕人關切道。

    「瞧過了,說是什麼,溫瘧,好像是這兩字。可幾副藥下去,也沒見多好轉!」老伯嘆息。

    年輕人驚疑:「這麼重?薛家的大夫可是譙郡城最好的。不過聽說,今春氣候不好,病的人特別多!」

    「可不是嘛,我兒媳也病了,都好幾日了。」老伯搖頭。

    阿丑抓在手中的一把米緩緩散下:溫瘧?

    註:

    [1]出自《王孟英醫案繹注》,清?王士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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