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王堆漢墓帛畫的天上部分,畫了我國古代關於太陽和月亮神話的景物。這裏先說太陽方面的。帛畫裏畫了九個紅太陽和一株桑樹。在樹頂的那顆太陽,不但體積獨大,而且中間還站着一隻黑色的大烏鴉。
關於十日和扶桑樹的神話,是早見於先秦及漢初記錄的。這種傳說,大概有三種形式(不包括后羿射十日的英雄神話在內):(一)「……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在黑齒(國)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山海經·海外東經》)2(二)「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羲和,方浴日於甘淵》」(《山海經·海外南經》)(三)「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高誘註:「若木端有十日,狀如蓮華。」《淮南子·地形訓》)帛畫所表現的,大概是第一式。即十個太陽,棲扶桑樹上,更迭出照的說法。這大概是我國遠古住在海濱的人民,對於每日太陽都從海那邊出來的現實光景所作的想像的說明。(唐人《登天壇望海日賦》:「山惟隱天,海則孕日。」)
所謂扶桑,或作扶木或搏桑,大概是原始人民心目中一種神樹,也就是神話學上所稱的「世界樹」。最著名的,是北歐神話里的伊格德拉西爾。《山海經·大荒東經》說扶木「柱三百里,其葉如芥。」又《玄中記》說:「天下之高者,有扶桑無枝木焉,上至於天,盤烷而下屈,通三泉。」3《淮南子·地形訓》在敘述神山崑崙及懸圃之後,接着說到扶木和建木:「扶木在陽州,日之所曊(照)。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可能扶木也有這種為天神所由上下的作用。在另一方面,扶桑又和太陽里烏鴉有瓜葛。《玄中記》裏又說:「蓬萊之東,岱輿之間,有扶桑之樹,樹高萬丈。樹巔常有天雞,為巢於上。每夜至子時則天雞鳴。」4關於天雞先鳴,天下之雞應之的傳說,原來是獨立存在的。在這傳說里已經把它和神樹扶桑及太陽中的烏鴉聯結在一起了。這是神話、傳說里一種常見現象。這樣一來,它就使太陽神話的內含更加豐富了。
現在我們談談九個太陽的問題。上面說過,帛畫扶桑樹上共有九個太陽,一個大的在樹巔,那八個小的分散在樹枝間;這跟古文獻上所謂「十日」的說法顯然不一致(說「十日」的,除《山海經》、《淮南子》外,還有《莊子》、《招魂》及《竹書紀年》等文獻)。這個問題,自然要引起當前研究者的注意,並試圖給以解答。有人說那散佈在樹間的八個是北斗星,有人認為可能有一個隱藏在樹葉後面,也有人認為是神話的岐傳。我是贊同後一種說法的。因為在神話、傳說上這種現象是習見的,是相當自然的。神話、傳說本來是用口頭語言創作和傳播的。它很容易出現歧異的現象,何況在不斷的擴布和流傳的過程中間,必然要受到那些轉述者自覺或不自覺的修改呢?例如傳說的古史里,帝堯兒子的數目,有的文獻里說他是十個,有的卻說他只有九個。又如那位 遠古壽星公彭祖的年齡,說法可更熱鬧了。有的說是七百,有的說是七百六十七,有的說是八百,有的卻說是八百餘。到底是多少歲呢?沒有人說得准。好在也沒有人想去搞清楚這種糊塗帳。至於神話、傳說里的故事情節、人物性質岐傳得彼此大異的也並非少見。像鯀那樣的人物,我們在屈原的作品裏所見到的,和其他一些古文獻的記錄比起來,在性質上幾乎相反的。因此,對古文獻所說的十日,在帛畫裏卻只見到了九個,如果我們記得民間口頭創作的特點,就用不着大驚小怪了。
其實,所謂「九陽」或「九日」,在文獻上也並不是怎樣少見的。自戰國以後,兩千多年中,中國的文人學者,在他們詩歌、散文和論著里,不斷使用這兩個詞(特別是「九陽」)。這裏我們試舉一二例子。《呂氏春秋·慎行論》:「禹至交阯、……九陽之山、羽人裸民之處、不死之鄉。」《遠遊》:「朝濯發於湯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陽。」1東漢王逸的《九思·遭厄》:「躡天衢兮長驅,踵九陽兮戲盪。」仲長統《述志詩》:「沆瀣當餐,九陽代燭。」魏嵇康《琴賦》:「夕納景於虞淵兮,旦晞干於九陽。」晉傅咸《燭賦》:「六龍銜燭於北極,九日登曜於扶桑。」唐李嶠《為百僚賀雪表》:「三元肇景,九陽初動。」宋朱熹《次秀野韻》:「淋浪座客休辭醉,飲罷晞身向九陽。」清張錦芳《滿江紅·木棉花》:「一簇晨霞標乍起,九枝海日光齊躍」,……我們前代的作者從不同的角度使用了這兩個名詞,注釋家們的解說也不完全一致。(像王逸把《遠遊》裏的「九陽」,解作「九天之涯」,從上下文看,分明不妥,前代注釋家已經有糾正它的。)但是,「九陽」、「九日」,在文書上並不是稀見的名詞,而且大都跟太陽神話有想當關係,這決不容否認。從這裏,我們以為漢初帛畫上那跟常見文獻的說法有出入的九個太陽,很可能是那位有才能的民間畫師根據當時口頭的歧傳繪畫出來的,他並不是故意或無意少畫了一個。
我們再談談「九」字和「十」字在古代的使用問題。我們知道這兩個字,有時固然作為實數用,但是在許多場合,它們(尤其是「九」字)是當作「虛數」用的,即一種「公式數字」(三、七、三十六、七十二、百、千、萬等都有這種性質)但是,「九」字比「十」字,這種用法似乎更常見些,從天地山川、制度物品、以致抽象的事物,凡數量比較多的,大都可以加上這個數詞。如九天、九地、九城、九霞、九矐、九閣、九族、九品,九卿、九經、九錫、九歌、九死,……簡直是無法數得完。在古代南方這個詞想當流行。光拿《楚辭·天問》一篇略算一下,就有九重、九天、九子、九則,九州、九衢、九辯、九歌、九令等九個。《淮南子·天問訓》說到天空,就一連用了五個「九」字(「天有九野,九千九百九十隅」)。如果我們把古代書籍里用有「九」字的語詞搜輯起來,那真可以成為一部小辭典。因為這種現眼的現象,清代的學者汪中所以特地寫了一篇《釋三九》的專論,從這種情況看來,那麼,帛畫裏的太陽,不作「十」個,而作「九」個,並不一定就不合理些。總之,神話里的那些太陽,說它「十」個固然可以,說它是「九」個也不見得就是錯誤。(苗族的開闢神話里,就說初創造的太陽是九個。那真是一個近於巧合的例子了。)
最後,我們再談談那隻烏鴉問題。太陽里有烏鴉,也是比較古老的傳說了。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早期文獻,像《天問》裏那兩句問話:「羿焉彃日?烏焉解羽?」《山海經·大荒東經》也有「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戴)於烏」的話。2到了《淮南子》裏,自然說得更明白了。他說:「日中有襃烏」,(高誘註:「襃,猶蹲也。」《精神訓》)又說:「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3為什麼太陽里會有烏呢?過去除了漢代的王充加以論難外,似乎很少人注意到這個問題。近代外國研究者曾提出一些答案。有的從天文學的角度,說是太陽黑點的反映,也有的認為是由於鴉的「晨去暮來」的行動所引起的聯想。1總之,這點,我以為還值得我國神話研究者的進一步探索。
大家知道,關於太陽里的烏鴉,過去有「三足」的說法。這種說法大概流行於西漢末。因為在那時期出世的緯書像《春秋運斗樞》、《春秋元命苞》等斗記載着它了。西漢時代的司馬相如在《大人賦》裏說:「西王母……有三足烏為之使」,因此有人以為太陽里的三足烏可能是從這裏演化出來的。我們從帛畫裏的那隻烏看,卻是和平常所見的兩足烏,這是跟早期的文獻記錄一致的。(雖然後來的古物材料上,有的把它畫成了三足的奇形。)
節選自《馬王堆漢墓帛畫的神話史意義》,刊於《鍾敬文學術論著自選集》,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9月。
《大荒東經》裏也有一段相似的記載。
原書佚,此據《齊民要術》卷十引。「盤蜿而下屈」句,魯迅輯本(在《古小說鈎沉》裏)校注,說《事類賦注》引作「盤屈而下」,又據影明本,「泉」字下有「也」字。
原見《古玉圖譜》卷二十四。此依魯迅輯校本轉引。
《遠遊》相傳為屈原作,近人定為西漢人作品,所以放在《呂覽》之後。
「皆載於烏」,雖然也是一種說法,但是從文獻記錄和考古學的資料看來,還是以《初學記》卷一所引「皆戴(同載)烏」為是。
此依王逸《楚辭章句》所引,與今本《淮南子·本經訓》所記有出入。(《北堂書鈔》與《藝文類聚》所引,略同《章句》。)
見出石誠彥的《關於上代中國太陽和月亮的故事》(收在著者《中國神話傳說的研究》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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