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杜萬林下班回家。
杜萬林平時的工作非常之忙,經常會忙碌到深夜才能下班,因為每天進入十六鋪碼頭停泊卸貨的貨輪實在是太多,但是,這幾天因為日軍與巡捕營在租界附近打仗的緣故,進入黃浦江的貨輪便減少了許多,所以杜萬林的工作也變得清閒一些。
這兵荒馬亂的,也沒有什麼向大眾開放的娛樂,杜萬林洗了一把臉就準備睡覺,不過剛在床上倒頭躺下來,便聽到外面的廣播隱約響起來,然後鬼使神差的,杜萬林便又重新披衣起床,來到了巷口那根電線杆下。
杜萬林到來時,電線杆下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而且有不少是跟杜萬林一樣孔武有力的壯漢,甚至有幾個跟杜萬林還是認識的,從他們的身上所流露出來的,也是跟杜萬林一樣的滿滿的氣息,老兵的氣息。
看到杜萬林過來,那幾個熟識的老兵點了點頭。
杜萬林也點點頭,然後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廣播上。
廣播裏邊,那個名叫王狗剩的東北籍老兵正在說話:「不瞞大家,被困在四行倉庫的那四千多兄弟里,有一個是我的兄弟,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他叫王屎蛋,淞滬會戰時,我把他扔在了青浦鎮,一個人跑了,但是,今天,我絕不能再拋棄他第二次!」
梁一笑問:「狗剩同志,你是說,你曾經在青浦鎮拋棄過你的兄弟?」
「是的,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王狗剩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那天早上,我們團接到師部命令,說是要重新打回上海去,可是到了傍晚,上級命令卻突然間又變了,說是要撤退,而且是立刻就要撤退,一刻都不允許耽擱。」
梁一笑問:「然後,你的兄弟王屎蛋,當時是在哪裏?」
「在醫院,距離我們團部大約十多里,我原本還以為,師部會派人去接走傷員,所以也沒有多想什麼。」王狗剩說到這裏,語氣突然間變得激動,「可是等過了太倉才知道,所有的傷員都被扔在原地,根本就沒人管!」
「為什麼?」梁一笑問道,「為什麼沒有人去接傷員?」
「因為沒有一個部隊接到命令。」王狗剩氣憤的說道,「戰區長官部在下命令時,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要把傷員轉移到後方去。」
「然後呢?」梁一笑接着問道,「然後你又做了什麼?」
王狗剩說:「然後我就一個人回了青浦,去找我兄弟,但是我沒找着,然後就是鬼子的大隊人馬到了,我跟半路上遇到的十幾個老兵組成一個隊,一邊打一邊撤,最終在林子裏讓鬼子給包圍了,要不是遇到司令員,我墳頭的草都老高了。」
停頓了下,王狗剩又說道:「慶幸的是,這次跟我們司令員回到上海,卻在無意當中找到了我的兄弟,他就在十六鋪碼頭當裝卸工,得知真相後,我兄弟並沒有怪我,對我還是信任有加,並且跟着我參加了巡捕營。」
「所以呢?」梁一笑又說,「你十分珍異這一次的重逢?」
「是的。」老兵王狗剩哽咽着說道,「當年我帶着我兄弟離開富錦時,他還只有十歲,我曾經跪在爹娘的墳前發過毒誓,有生之年一定帶着兄弟返鄉,所以,我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我已經拋棄過我兄弟一次,絕不會再拋棄他第二次。」
「如果,我是說如果……」廣播中,那個名叫梁一笑的女記者忽然也變得哽咽起來,低聲說道,「如果這次救援失敗,最終沒能把被鬼子圍困的那些兄弟救出來,你最想對那些被圍困的兄弟,你最想對你的兄弟王屎蛋說什麼?
王狗剩不假思索的說:「我想對我兄弟,還有所有被圍困的兄弟說,不要輕言放棄!因為留在外面的兄弟正在竭盡全力救援他們,我們沒有拋棄,所以他們也不能放棄,絕不能輕言放棄,既便是到了最後一刻,也絕不輕言放棄!」
梁一笑的聲音再一次響起:「現在時間是下午的兩點一刻,再有半個小時,你就要踏上戰場了,可是,據我所知,這次投入進攻的兵力僅只有一個連,還不到兩百人,而對面百老匯大廈的漢奸第一大隊卻足足有一千多人,是嗎?」
「是的,兵力相差很懸殊。」王狗剩的聲音低沉而又凝重,「我們巡捕營的主力已經被鬼子第九師團的主力圍困在了四行倉庫附近,現在能夠調動的兵力只有不足千人,有些事瞞不了別人,鬼子對我們的情況也是一清二楚。」
聽到這,杜萬林的心情便很莫名的一沉。
杜萬林還真沒想過,巡捕營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居然還要展開營救行動。
或許很多人會認為這麼做不值得,很傻,但是杜萬林卻莫名的感到一絲悸動。
作為一名老兵,杜萬林非常清楚,在戰場上,有許多事不能簡單的用值或者不值這樣的標準去衡量,因為再高明的作戰參謀,也永遠無法準確計算出兄弟情、戰友情在某些特定時候所能爆發出來的強大能量。
緊接着,王狗剩的聲音再次響起,說道:「事實上,我們每一個人都很清楚,這次的救援行動根本就是飛蛾撲火,但是我們還是會義無返顧客的踏上戰場,就如司令員明知道在四行倉庫等着他的是個陷阱,可他還是義無返顧的去了。」
梁一笑說:「司令員說,他不想拋棄那些淞滬老兵第二次,是嗎?」
「是的,那些淞滬會戰中的倖存老兵已經被拋棄過一次,司令員絕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被再次拋棄,所以,既便明知道那是個陷阱,他也是義無返顧的往裏跳,因為他不想讓那些為國家流過血,為民族犧牲過的老兵們寒心。」
梁一笑說:「我記得司令員曾經說過,不能讓我們的老兵流血又流淚。」
「是的,這是我們司令員經常說的一句話。」王狗剩的聲音開始變得有些哽咽,「司令員都不惜一死,何況是我們?所以,既便是明知道打不贏,既便明知道再這樣打下去,只能全部戰死,可是我們還是會義無返顧的往前沖。」
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王狗剩的語調陡然拔高:「我們之所以會這麼做,就只因為我們是兄弟,我們就算戰死,也絕不會拋棄自己的兄弟!」
王狗剩的聲音低了下去,梁一笑的聲音再次響起。
「聽眾朋友們,在這裏,我想告訴你們一個沉痛的消息,就在採訪結束後不久,老兵王狗剩便在一次進攻中犧牲了,他真正的做到了,他真的實現了自己的承諾,就是死,也絕不會拋棄被困的兄弟!」
聽到這裏,聚集在電線杆下的人群立刻一片譁然。
杜萬林也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好像被什麼東西猛擊了一下!
悠忽之間,杜萬林感覺到沉寂的靈魂深處,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甦醒。
梁一笑的旁白仍在繼續:「跟隨王狗剩同志一起犧牲的,還有跟他一個連隊的一百多名英勇的老兵,許多人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明知道一定是個死,卻還是毅然的往前沖?其實那是因為他們不懂得,什麼是兄弟?」
「司令員說過,兄弟,就是戰場上永遠拿後背對着你的人。」
「兄弟,是那個當敵人的子彈飛過來時,可以毫不猶豫的站出來,用自己胸膛替你擋子彈的人!」
「兄弟,是那個當你受傷了的時候,可以不顧一切衝過來,就算拼上自己性命不要,也誓要把你救出去的人。」
「兄弟,是當你犧牲了的時候,就算是迎着大口徑的火炮,也誓要把你屍體拖回去的那個人,哪怕,最終只拖回去一條殘缺的胳膊。」
「兄弟,是那個抱着你的骨灰回到家鄉,然後在多年以後,到了七老八十了,都還能跪在你墳前哭得像個孩子的人。」
「兄弟,是那個永遠都堅信你不會放棄,你也堅信他永遠都不會拋棄的人!」
「兄弟,就是兄弟!」
「謝謝大家,今天的廣播到此結束。」
廣播到此就結束了,聚集在電線杆下的人卻久久不願意散去。
一個年輕的少婦回眸看着身邊的年輕漢子,淚水漣漣的說道:「阿正,如果你想去,你就去吧,娘和囡囡我會照顧好的,你不用擔心。」
那個年輕漢子的眼眶一下就紅了,然後啪的挺身立正,向着自己妻子敬了一記畢恭畢敬的軍禮,敬完禮,漢子便轉身毅然決然的走了,從始至終,就沒有回過頭,漢子的身後,年輕的少婦卻已經哭成了淚人。
在另外一側,一個國字臉的漢子忽然間翻身跪倒在地,向着一個已經滿頭白花的老嫗咚咚咚叩了仨響頭,然後嚎啕大哭:「娘,兒子不孝,兒子要回部隊了!」
老嫗上前一步抱着漢子腦袋,也是潸然淚下:「兒啊,想去就去吧。」
漢子爬起身,抹着眼淚很快走遠了,老嫗看着兒子的背影,揮揮手,再揮揮手,直到兒子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不見,還是久久不願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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