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秀芹和諸葛凱先去了後院,諸葛仲瑾已經搭好平板車。
諸葛健一把扯下諸葛凱手裏的帆布袋子,往平板車上一扔,拉起諸葛凱就跑出院子。
每回隊裏分東西,最興奮的是小孩子。
諸葛仲瑾推車,郝秀芹和山花跟在後面,三人說說笑笑往打麥場走。
一路上,碰到同樣急忙忙往那裏趕的其他社員,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個個臉上掛着笑。
等到了場院,那裏已經有很多社員,鬧哄哄地,手裏都拿着各式袋子:大口的麻袋,細長的帆布袋,還有小面袋,都等着記分員叫到自家名字,好撐開袋子,看着那金燦燦的麥粒溜進自家袋子。
一麻袋一麻袋的麥子已經堆在場院當中,大台秤也擺在麻袋堆旁邊。
有心急的社員,已經迫不及待打開了一個麻袋,雙手攤開,手掌朝上插進麥里,抬起手臂,看着麥粒從自己手指縫流出,流回麻袋。
等麥粒流得就剩手掌上那一點點,那社員把那點麥粒扔回麻袋,重複着之前的動作。
「四娃,別玩了,一會兒都裝你袖子裏去了,等下就少分你一半。」
記分員藍曉對這種伎倆司空見慣,邊喝斥着,走過來把麻袋口重新綁好。
村里只有兩個姓藍的,一個是藍曉,一個是藍曉他爸藍老,據說藍老還當過知府,後來落戶下喬村,在村里聲望很高,就是現在,村裏有個紅白喜事,都少不了請藍老。
因村里人認字的不多,紅白喜事上,藍老既當主婚人,也給人家當賬房先生。
給小孩子起大名,過年寫對子,蓋房寫梁板啥的,村里人一般也都找藍老。
當年蔥娃領着她弟弟討飯來到下喬村,藍家就剩父子兩個光棍,藍老看蔥娃精明強悍,是個護得住家的人,就做主讓兒子娶了蔥娃,蔥娃的弟弟倒插門到本村一戶姓黃人家。
四娃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被藍曉喝斥,也只是死皮賴臉地嘻嘻笑了幾聲,依然站在麻袋前等着分糧。
「哎呀,這隊長咋還不來呀。」有人已經等不及開始埋怨。
「就是呀,我家小子睡覺都讓隊長那嗓子給嚇哭啦,還有誰會聽不到呀,磨蹭個啥?」
另有人附和着,眼睛朝村口張望,希望村長那能當鏡子用的光頭,趕緊出現。
現代人可能不理解,為啥這些人分個麥子興奮成這樣,白面又有啥特別的,玉米紅薯啥的這些粗糧,又有營養吃着也好吃。
沒經過那個時代的人,是很難理解那時人們對白面的渴望。
這麼說吧,你連着一個禮拜,每頓飯都吃一樣糧食,就吃紅薯吧,隨你咋着變花樣,或蒸或煮,把紅薯切成絲吵着吃,紅薯切成片曬乾,磨成麵粉蒸饃饃,拌紅薯麵糊糊都成。
再弄得精細點兒,提煉出紅薯粉,渣滓咱丟掉,只吃紅薯粉,做成粉條,拌成涼粉,油潑涼皮,儘量發揮你的廚藝,看你能堅持多久。
不能吃別的,堅持三天,你看看自己是啥體會,一個禮拜能堅持下來,算你能幹,要是能堅持一個月,那你就是英雄。
就是你真的能堅持一個月,吃多了紅薯有一個極其尷尬的後果,就是不停地放屁。
那個年月人人都這樣,此起彼伏的屁聲,都已經習慣了。
閒得無聊,大傢伙互相找樂子,誰誰就是一個直腸子,放屁聲音都不帶拐彎的。誰誰彎彎腸子多,連屁都放的彎轉曲折。還有誰誰放屁像唱歌,抑揚頓挫。
那個年代的人,常年累月的,糧食幾乎就不變花樣,哪種高產種哪種,既然是粗糧,那口感肯定好不到哪兒去,黏性不好,能做的花樣也不多。
你說,好容易有了口感細膩,韌勁和黏性都這麼好的白面,社員們能不激動嗎。
「分麥啦——,分麥啦——,……」
盼得脖子都快酸了的時候,才看到隊長一步三回頭地出了村口,依舊扯着大嗓門。
這下大傢伙一個個精神抖擻起來,就等着隊長的一聲:「開始——」。
隊長的大嗓門一般人那是比不上的,開會啦,分東西啦,有啥事要通知啦,他從來不借用村委會的大喇叭,用雙手在嘴巴周圍圈個喇叭狀,在自己隊的人居住的區域,沿着大街小胡同,這麼一路吆喝一遍,大夥就全知道啦。
他這麼天天喊日日吆喝,誰也沒見他嗓子啞過。
有時村里停電,大隊有啥大事要廣播,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大嗓門,給他一包煙,讓他這麼滿村子一轉,就頂廣播了。
惡作劇般,從村口到場院的路,隊長走得特別悠閒自在,看在急着分糧的人眼裏,那簡直就是一種折磨,大傢伙急得朝隊長直嚷嚷,隊長這才樂呵呵喊了一句「開始——」。
有兩個提前指派好的漢子,負責把麻袋放到台秤上,藍曉拿着記分名冊挨個喊名字,另有一個人站在秤跟前,用鋁瓢把麻袋裏的麥往社員袋子裏舀。
被喊到名字的戶主,帶領着自家人一哄而上,把自家的袋子口撐圓嘍,眼睛緊盯着秤,唯恐少了自家的分量,分完了還要看一遍記分員的本子,看有沒有少給。
看賬歸看賬,至於是字認他,還是他認字,那就說不準了。
不過,即使是不認識字的人,一般看數目,算賬都不差。
輪到郝秀芹時,山花過來幫忙,和郝秀芹一塊撐開袋子,諸葛凱跑到記分員那裏看賬。
剛往袋子裏舀了幾瓢麥,隨娃媳婦就叫起來:「不能給啦,她今年都沒到地里割麥,就她家大小子乾的那點活,分給她這些足夠啦。」
郝秀芹一聽就火了:「我也就是妮子會動這些日子沒到地里去,往常天啥時候短工啦,麥又不是這一兩個月才種下去的,你長沒長眼睛,會不會算賬。」
拿瓢舀麥的人手下沒停,好像沒聽見兩人的爭執一樣,接着往袋子裏舀麥。
有那好事的人跑到記分員旁邊,認真的對着數字,又舀了一些,就有人喊起來:「夠了,夠了,一大兩小,數目夠了。」
舀糧的人停下手,看看藍曉,又看看隊長,等着指示。
郝秀芹急了:「誰說一大兩小,是三小,還有我妮子咧,你會不會算數。」
「你家那個妮子是憨憨,能不能活下來都不知道,咋能算一口呢。」
人群中不知誰說了一句,郝秀芹立馬急眼了,瞪着眼轉圈朝人群里吼:「誰說的,是誰說我家妮子是憨憨,我家妮子現在會說會動的,你家倒八輩霉才生個憨憨咧。」
她這一聲吼,倒是讓人群暫時安靜了下來,沒一刻,馬上就有人附和:「就是,憨憨要是死了,那糧食不是白給她家了,我們辛辛苦苦曬太陽幹活,憑啥要便宜她家。」
「就是,就是,憑啥要給她家一個死娃子分糧。」
「六指,別胡說,啥叫死娃子,你沒聽說嗎,她家妮子能說會動的。」
「不是死娃子是啥,這都憨了好幾年了,沒看醫生沒吃藥的,咋就能說會動了?說不準是迴光返照,還死地快些。」
「……死……」,
「……死……」,
「……死……」
郝秀芹的耳邊只反覆回應着「死」字,其他的都入不了耳,這下她是真氣瘋了,紅着眼睛抓住離她最近一個說死字的人就撕扯起來。
旁邊的人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趕緊拉架,有真心拉架的,也有趁機打幾下自己平時看不慣的人泄憤的,頓時你拉我扯,你罵我打,場院裏一時亂作一團,也分不清到底是誰和誰有仇,誰和誰打了。
「都停手,誰再打,麥就沒她的份了。」隊長扯着大嗓門使勁吼。
場院裏的人已經紅了眼,該打的接着打,該罵的接着罵,鬼哭狼嚎沒有一絲鬆懈,其他多數人都在旁邊起鬨。
「藍曉,收麥,不分啦,咱拉到大隊去,多交給公家糧食,咱也弄個獎狀,戴個大紅花。」
隊長這一嗓子管用,打架的人群立時鬆散開來。
一個個披頭散髮,衣衫不整,本就破爛的衣服,更是不堪入目,甚至有人身上只是掛着破布條,皮肉都露了出來。
諸葛凱的衣服也好不到哪裏去,滿臉是土,背向着郝秀芹,兩條小胳膊往後圈,咬牙切齒看着人群,一副備戰狀態。
郝秀芹今天只是氣昏了頭,她熱心手又巧,平時能幫人的絕不吝嗇,人緣很好,加之有諸葛仲瑾兩口子幫忙,她並沒有吃多大虧。
諸葛仲瑾近一米九的個子,鐵匠出身,一身硬疙瘩肌肉,他要是發了狠,輕易沒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山花也不是吃素的主兒,別人停手的當兒,她還最後推了一把隨娃媳婦,隨娃媳婦這會兒趴在地上呢。
「隊長,你不能少我家的小口,我家妮子好好的……。」郝秀芹悲憤地哭喊。
「別聽糞嘴胡咧咧,按人口,一大三小,在你生下一胎之前,以後都這麼分。誰有意見?誰有意見以後你家生了娃,推遲一年加小口。」隊長扯着大嗓門,一錘定音。
「隊長,這不公平,」隨娃媳婦爬起來就抗議。
「啪。」隨娃一巴掌就讓媳婦收了聲。
隨娃家有五兄弟,眼看着隨娃的弟媳婦就快生了,要真因為他媳婦胡咧咧少分了糧,別說外人口水能把人淹死,就是家裏那幾個兄弟媳婦,就能把你給撕把了。
隨娃媳婦不服氣,卻也捂着臉沒敢再吭聲。
她因為喜歡胡亂翻扯別人家事,經常被人找上門,隨娃已不是第一次打她,要是她這會兒敢再多一句嘴,隨娃就敢當着眾人的面,她狠揍一頓。
這場分麥風波,諸葛琳很快知道了來龍去脈,更是急切地想要早點好起來,她不能讓自家媽為了自己,白受人欺負。
後來,諸葛伯緒又提過幾次,要帶諸葛琳去大醫院,就是不扎針,讓醫生給檢查一下開點藥啥的也好呀,心裏也好有個底兒,諸葛琳都鬧着不去。
自己啥情況自己心裏明白的很,根本沒必要花那份冤枉錢。
拗不過諸葛琳,加上棉花開始採摘,做為站里經驗最豐富的驗花員,還要負責賬目,諸葛伯緒也確實忙得離不開身,給諸葛琳檢查身體的事,也就擱置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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