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8-25
七月中旬,天炎地熱。一支五百餘人的騎兵,正不緊不慢地在從朔州往府谷的道路上行進。全軍並不解甲,卻也不高展大旗,只是在隊伍前、中、後各有一名騎士背插雙旗,一杆旗上只有一個「李」字,另一杆旗上卻是「飛騰軍使」四個字。
李曜和折嗣倫的馬並排走在隊伍略靠前的位置,他的身邊是一成不變的甲旅旅帥朱八戒,也就是憨娃兒。憨娃兒如今在軍中日久,也不知是殺人殺得多了,還是軍中將校見得多了,他似乎也逐漸養出一種氣勢來,隱隱有些讓人不可逼視。
當然這僅僅是對旁人而言,以憨娃兒足可稱為天下有數戰將的武力做底子,身量又足夠魁梧高壯,一身頂盔貫甲之下,只要他面色一肅,自然而然會有幾分肅殺之氣,但這點「氣場」對於李曜來說,卻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
憨娃兒的武藝突破,原本就是他所指點,以他此時的能力,與憨娃兒硬拼硬打固然毫無勝算,但他那青龍劍法練得久了,身體矯健,步履輕靈卻是日漸所長。原先他和憨娃兒若是比跑路,憨娃兒甩他不知幾條街,而現在雖然論起長跑,李曜仍不及憨娃兒那種神力不絕之人,但短距離突然加速的衝刺、小範圍靈巧的騰挪,憨娃兒卻已經比不上他了,因此李曜甚至有信心能跟憨娃兒拖個五十招以上。
當然,武藝之說其實不是關鍵,關鍵是憨娃兒對他一片赤誠,歷來最聽他的話,對待他的時候,自然也就不會流露出什麼戒備啊、殺氣啊之類的情緒,是以李曜從來沒覺得憨娃兒有什麼「氣場」。
折嗣倫這一路來,對李曜的表現還算滿意。他其實始終擔心李曜是不是會帶兵,因而這一路頗為注意李曜的行為舉止,結果發現李曜雖然很少對行軍過程中的一些具體事務做出安排,但他每日必然最早起來,最晚安寢。早上天還沒亮,他便起來查看夜哨,晚上除了哨崗之外所有人都已睡下,他卻仍舊一處不放過地查完所有哨崗才會安睡。就沖這態度,折嗣倫便放了一半的心。
折家治軍甚嚴,但作為主將,也不一定每天都要查崗,因為軍中自有都虞侯負責此事。折嗣倫見李曜每日查崗,滿意之下也不禁疑惑,終於忍不住問了他一句,說主將只須下令安排,事情自有專人去做,為何要親力親為?
結果李曜回答:「以身作則,是最好的命令。」
折嗣倫聞之,肅然起敬。
「或許這位李軍使帶兵確有所能,否則並帥如何能放心叫他來援府谷?」折嗣倫這般想着。
忽然,他便看見李曜轉頭朝他看來,一手卻指着前方,問道:「前方可是有河?是大河(黃河)嗎?」
折嗣倫點頭笑道:「不錯,正是黃河,過了大河,對面便是府谷了。」
李曜鬆了口氣:「那就好,今日到了府谷,諸事便好安置了。」
此番西來,可不是容易之事。別看史書記載出兵只是一句話,這其中牽涉許多事物,譬如後勤轉運,就很麻煩。尤其是李曜這般臨時出兵,後勤上最容易出現問題。由於只是出兵五百,李克用並沒有為其任命轉運使,轉運之事,一概由李曜親自負責。
河東軍的後勤基地無疑是晉陽,也就是太原。原本此番出征雲州,後勤糧秣是從太原往北,經代州過雁門關而到雲州,此番李曜忽然出兵西去,太原方面就要另外派一支運糧隊保障他這一支軍隊不會餓死。但這裏就有問題了,這支運糧隊是從太原直接往府谷去,還是從雲州往府谷派,亦或者乾脆直接讓李曜帶上足夠乾糧奔到府谷,接下來他這五百人直接就吃府谷的糧草?種種細務,均須議論。
好容易確定此節,飛騰軍拔寨西行,李克用所謂的沿途揀練軍隊被李曜發現完全是扯淡,他除了在雲州不遠處發現幾十個赫連鐸麾下被打散的漢軍騎兵之外,一路根本沒有收穫。這幾十個漢人騎兵乃是因為家在雲州,不願隨赫連鐸逃走,這才偷偷離隊的。李曜碰上的時候,還以為遇見了赫連鐸殺回馬槍,不過他仗着手下陣容豪華,又是騎兵,當下也不懼怕,讓李嗣恩親自領上處木昆·克失畢前去試探。
哪知道這群漢軍騎兵本就是回來「投誠」的,一見是河東軍,根本不跑,把武器往地下一丟,自己乖乖下馬受縛了。
李曜一邊接受他們的投誠,一邊心中暗念「諸葛一生唯謹慎」,趁着離雲州不遠,飛速派人回去查探,結果第二日派出去的人快馬趕回,確定這批投誠的赫連鐸軍果然是雲州當地漢人,家室都在雲州。
李曜這才放了心,但卻不給他們單獨一個旅的編制,而是將其打散,分置五個旅之中。他這一點上膽子不小,在自己的牙兵,也就是甲旅之中也塞進去十三個人。如今清點全軍,居然是五百二十人,李曜心道:「這倒是個好數字,就是不知道愛誰。」
既然黃河已經遙遙可見,而河對岸就是府谷,李曜當下傳令全軍加速,而折嗣倫也立刻派人飛馬到河邊聯繫船家過河,請他耶耶折宗本折兵使趕緊調集船隻過來接人。
望山跑死馬,那黃河雖然遙遙在望,但李曜這次出來雖是騎兵,卻帶了不少攻城器械,雖然大多數能拆卸的都是拆卸「打包」押運而來,但仍然過於影響速度,以至於折騰了一個半時辰,這才趕到河邊。
此時自然沒有什麼黃河大橋,滔滔黃河等同於天險,李曜這夥人總不能游過去,對面折兵使估計還在調動船隻,河邊安靜得只聽見水聲風聲。其實不遠處就有一座小村莊,但李曜嚴禁全軍,不得有人過去,大家只好按照他的要求臨時落腳。因為對面就是府谷,他們也沒有紮營的意思,只是停下來休息休息,甚至都不遠埋鍋造飯,都想着過去了吃折家的來得划算。
李曜懶得計較他們這點心思,只是站在河邊,望着滔滔黃河對面的府谷,心中一時感慨。
這對岸,就是府谷了。那個孕育了數代名將,北抗契丹,西戰西夏的府谷……想不到啊想不到,我本只是想着躲避兵災,如今卻偏偏親自領軍,來造兵災了。只是,若不投身軍旅,我又如何出得了心中這口悶氣?
想着想着,竟不覺有些悵然。
他身邊的折嗣倫見了,不禁笑道:「軍使勿急,府谷並無錢帛打造水軍,是以這調集船隻總要有個一時半會。不過折家對府谷商賈素來公道,調他們船隻來接飛騰軍至府谷,也是守其家園,他們不會故意推脫的。」
李曜微微一笑,搖頭道:「某非着急過河,只是遙望府谷,一時感慨罷了。」
折嗣倫一愣,繼而回過神來,笑道:「哦,李軍使可是詩意上來了?某雖駑鈍,好歹識字,即便不知軍使詩中神韻,卻總能將之記住,以遺後世。」
李曜笑着擺手:「折兄說笑了,哪有什麼詩意。」
折嗣倫只當李曜學着文人習慣,故作謙辭,哪裏肯依,再說李曜如今享譽文壇,若是為府谷寫下一首詩,則他折家豈非也要跟着出名?當下非要李曜賦詩一首。
李曜本無什麼詩意,被他一番恭維,招架不住,只好隨口道:「河水本無憂,風來浪白頭。本是逍遙客,何故宦海游。濤拍東石岸,雲壓西麟州。借得倚天劍,問爾幾時休。」
折嗣倫雖然讀書不多,但唐人喝個酒都要賓主賦詩,以彰風氣,而這首詩李曜本是脫口而出,是以言語淺顯,一聽就懂,他自然也一下就明白過來。
折嗣倫心中想道:「李正陽偌大名頭,果然不是幸至,如今我府谷,我折家,豈非便是那河水,本來自無憂愁,只因拓跋氏的大風吹來,上下緊張,便如那浪花一樣,幾近白頭!只是他說『本是逍遙客,何故宦海游』不知何意,莫非說我耶耶不該做這兵馬使,惹得徒耗心力?這卻是他不知我家情形了,我折家本是党項大族,與拓跋氏卻一貫不和,若不做這兵馬使,我家何處生存?至於倚天劍,想必是說他自己了,不過我家借了你這倚天劍,是不是真就能喝問拓跋氏『幾時休』,那卻還要打上一仗,才見分曉。」
他自按自家心思來理解李曜這隨口之作,卻不知道李曜這詩,前半闕根本不是說府谷折家,而是說他自己。他方才心中所想,就是自己原本沒有任何野心,只想一世逍遙,不受兵災就好,奈何因緣際會,居然成了帶兵的將領。他心中悵然,下意識便將這份心思寫進詩中,不料折嗣倫卻誤會了。
至於後半闕,折嗣倫的理解大體沒錯,但李曜卻沒囂張到把自己說成倚天劍,這倚天劍之說,本是指李克用。他的意思是,府谷有李克用撐腰,大可以毫不畏懼夏州,如此而已。
不過無所謂,折嗣倫那般理解,反倒對李曜有了幾分好感,覺得李曜能猜出他們折家心中憂慮,又肯當那把「倚天劍」,幫他們質問拓跋思恭「幾時休」,那就行了。當下連連稱讚,說已牢記此詩,日後擊敗拓跋氏之軍,便以此詩下酒以賀。
李曜對摺家可從來沒有想過要用什麼文才讓人懾服,那純屬痴人說夢,是以折嗣倫如何稱讚,他都不當回事。隨意敷衍兩句,便轉而問起府谷防禦情況來。折嗣倫正覺得自己跟李曜談詩不是個頭,一聽李曜輕輕轉過話題,心中很是鬆了口氣,當下把府谷的防禦佈置說了一說。
原來府谷防備定難軍的關鍵之地,不在於府谷本身,而在於西南不遠的神木。神木西臨窟野河,背靠群山,最是險要不過,卻偏偏是大軍由西進入府谷的必經之地。
李曜知道神木地理地貌獨特,地處陝北黃土丘陵向內蒙古草原過渡地帶,地勢西北高、東南低。其北部為風沙草灘區,中南部為丘陵溝壑區。現在一問折嗣倫,果然如此。如今神木風沙草灘地區多是折家放牧之地,折家騎兵就是從這裏來的,而中南部則是漢族聚集之地,城鎮都在此處,商業也好、農業也好,甚至一些為數不多的手工業,都集中在此處。
而在神木對岸,也就是窟野河西岸,沿河五鎮兵馬使折宗本在臨河的一座山上立下寨子,那山叫做西山,寨子就叫神木寨。此寨乃是神木的橋頭堡,拓跋氏若不拔下此寨,則既無法收羅船隻過河攻擊神木,又面臨神木方面的隨時偷襲,總不得安生。反之,若是拔下此寨,則神木方面的情況就要有些艱難了。拓跋氏可以隨時徵調附近的民船在寨後水泊集合,出兵神木,又不必擔心神木方面能對他們有所騷擾。
因此,窟野河西的神木寨,可以說便是此戰最為關鍵之地。
其實李曜對神木的了解遠不止如此,他知道後世神木的資源情況,此地絕對可以稱得上風水寶地。蘊藏着極為豐富的礦產資源,主要有煤炭、石英砂、天然氣、石油、鐵礦和石灰石等,其中以煤炭儲量為最。
別的不說,就說煤炭,神木的煤炭主要分佈在縣境西部和北部,儲煤面積具體是多少,李曜不記得,但記得面積很大,而且最關鍵的是已探明儲量足足500多億噸,且煤質優良,埋藏淺,易開採,為世界少有的優質動力環保煤和氣化用煤,在國際能源市場上具有很強的競爭力。其富煤區每平方公里地下儲煤量高達1000多萬噸。
在後世,神木和府谷交界的東勝煤田成煤於一億四千萬年前的侏羅紀,煤田面積為三萬多平方公里,探明儲量2300億噸,佔全國探明儲量的30以上,相當於70個大同礦區、160個撫順礦區,因此神、府東勝煤田稱得上是世界最大的煤田之一。
李曜因為穿越前所在單位過去就在神、府買過煤,是以記憶猶新。雖然現在石炭的作用遠不如後世那麼廣泛,但李曜掌握着冶鐵的改進技術,今後是可以通過改進生產器械而可以使用煤炭煉鐵的,他豈能不關心?更何況,神、府二地本身就出產鐵礦石,主要有磷鐵礦、褐鐵礦和赤鐵礦三種,平均含鐵量為30,最高達60,對於中國這個鐵礦石連年進口的國家來說,也算不錯的鐵礦了,李曜焉能忽視?只不過這事情急不來,暫時只能存在心裏,說出來反正也是沒用。
李曜於是專心聽折嗣倫說起神、府防禦,聽罷之後,心中略有成算。他此番帶來的都是守城器械,自問威力不小,若說以他這點兵力,守個城池,那是太過於勉強,但是守個寨子,想來就要簡單得多。
不過李曜還是忍不住問道:「折兄,這神木寨是夯土之寨,還是竹木之寨?」
折嗣倫聽了,不禁有些鬱悶,但也不好怪責李曜,畢竟他也知道,在李曜他們這些李克用養子級別的河東「大將」看來,他們折家真的太窮了,沒準真只能斬木為寨,又因為神木這個地名帶着木字,因而有這些擔心也不奇怪。當下便解釋道:「神木寨地勢緊要,豈能斬木為寨?自然是夯土壘成,堅實可靠。只要拓跋氏沒有準備數日前在雲州看見的那些攻城利器,某可以豪言,即便失了此寨,也絕不會是因為城破。」
李曜聞言,這才放下心來。他還真就是怕折家現在太窮,這神木寨只是個木頭竹子搭建的山寨,如果那樣的話,拓跋氏一旦使用火攻,只要當天順風,這寨子多半就保不住,到時候他萬一也屯兵其中,這事情可就糟糕之極了。
兩人又就府谷防禦商議了一會兒,黃河之上終於看見數十艘船隻緩緩駛來,中間一艘最大的船隻上,高掛着一面大旗,上書「沿河五鎮兵馬使折」,竟然是折宗本親自來了。
李曜看了,也不禁有些驚訝。此前就聽折嗣倫說過,他父親折宗本的身體近來有些不適,而戰爭的來臨,必然又會加重這種不適,李曜甚至都做好了計劃,準備看見病床上的折宗本了。哪知道今天才到黃河邊,便看見折宗本親自來迎。
李曜心中估計,折宗本並不一定是多麼看重自己這個人,而是看重自己李克用養子這個身份,或者再包括自己身後這五百兵吧。
但是不管怎麼說,人家折兵使親自來了,李曜也不能怠慢,當下整了整甲裝儀容,帶着李嗣恩、史建瑭以及五旅旅帥在岸邊相迎。
船隊漸漸靠近,中間那艘大船船頭,巍然站立一位五旬老者。此公身披戰甲,長髯飄飄,雖官位不大,只是沿河五鎮兵馬使,卻是頗見威儀,他身後兵馬帶得不多,只有四五十人,卻個個威武挺拔,面對飛騰軍這樣由老兵組成的軍隊,也絲毫不見露怯。
折嗣倫在一邊道:「李軍使,那船頭所立之人,便是家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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