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州,真定城(今河北正定)。
再次品味到坐困愁城滋味的張邦昌面前,來自河東遼州(今山西省陽泉市)境內的說客才剛剛離去。
自從北面比鄰山後的雲、恆、應諸州相繼淪陷之後,他就已經徹底被斷了出奔塞外的可能性了。
難道真的向新冒出來的西軍稱臣,就能保住他現有僅剩的一切了麼;要是在此之前依舊掌握大局的情況下,他一定會不惜代價抓住這根救命稻草的,但是現在這種困獸一隅局面下他卻飯更加猶豫和遲疑了。
只可惜任憑對方說的天花亂墜如何,西軍尚在河東跋涉而毫無險阻的淮軍已經近在肘腋了;難不成就此屈尊而打出西軍的旗號,就能讓淮軍知難而退,或是稍緩下攻勢了麼,這顯然也是完全不現實的事情啊。
難道要他卑躬屈膝的率部通過比鄰河東的天險——井陘,逃到那個死對頭張德坤的地盤上苟延殘喘麼;正所謂是異端和叛徒可要比敵人更加令人痛恨的結果,他和對方可是打的死去活來而手中血債纍纍了;
說實話,他也實在沒有把握在退到對方地盤上之後,還有足夠的敵騎和信心維持自己的權勢和獨立性,而不至於變成夙有積怨的對方,軟刀子割肉式的魚肉對象。
而鎮州境內這些對方駐軍,原本也是為了防備來自河東方面攻擊而長期聚集和駐留的,兩邊持續不斷的交手也不算少了,一旦到了對方的地頭上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了。
如果是這樣結果的話,他當初又何苦要在具有優勢的時候對淮軍抗拒到底,而不是帶着更多籌碼投過去求一個容身的位置呢。至少在對方手裏可沒有血仇和舊怨,而只是純粹的勢力消長之爭,多數會不吝給識時務的主動退出者,一個體面的下台和退場機會。
然而思前想後,他又不免有些僥倖心思起來;眼看西軍大舉東進在即,只要在這裏繼續堅持那麼一下下,也許很快淮軍就無暇顧及自己這邊了。也許,自己還可以憑藉這個境況,從對方那裏給交涉到更好的條件。
不然就算是自己危在旦夕的關鍵時刻,也萬全可以開放井陘天險而主動引河東郡和西軍,借到此關入寇河北而作那玉石俱焚之事。
但這一切的前提,就是他依舊能夠憑藉過往的恩遇和威望,繼續抓住麾下的幾隻關鍵人馬,而令他們憑依城防再繼續為自己爭取一段時間,以迎來更多轉機和變化。
至於其他人的動搖和心思泛濫,他已經暫且顧不上了;
比如那些在輾轉退往鎮州途中,相繼「走散」和失蹤的行台支使、判官、司馬、參軍事和掌書記,還有形形色色直官、親事、要籍們,也是在半道就只剩下小半人了。
又比如說,那些由他所任命卻在半路上紛紛離去,的經略、觀察、防禦、守捉和團練使們;其中比較客氣的一些是派人過來告知一聲,說是帶着親族子弟回家鄉起兵抗賊,為行台轉移爭取時間和拖阻敵勢;
但是實際上他們的去意和態度已經昭然可見了。或者說,就算讓他們成功回到家鄉去並拉起一支人馬來,也不過是更多一些對大兵壓境的淮軍,討價還價索要條件和待遇的底籌而已。
但不管怎麼說,他們這麼做的結果在事實上,也多少起到了為他這個行台整頓備戰而堅拒下去,變相的爭取時間和起到遲阻的實際效果,哪怕在為今之勢下,很有些飲鴆止渴的性質和意味。
在這個最後的危亡時刻,他一度被各種阿諛奉承和賣力吹捧,所蠱惑和迷失自我的頭腦,也再度變得清明和自省起來;至少讓他看清楚了部下當中的忠奸自現,也明白了身邊誰人才是可以依仗和重用的中流砥柱。
只是這個代價實在有些太過慘重了,慘痛的讓他幾乎有些不願意去面對起來。
因此,他已經大發府庫個中物資用來犒賞左近諸軍,慷慨的許以良田美宅而人人有份;又以優先保護為名將眾多軍隊眷屬,給集中到自己眼皮下來,就近監視和引以為質;
又派人四下散發兵甲,乃至到處現身說法大肆鼓吹淮鎮所過之處,無論是大戶士紳還是殷實人家,都不免競相破家而妻離子散、驅為奴役的種種慘景;這才初初穩下了治下人心,而製造出某種浮於表面的同仇敵愾氛圍來。
然後又在各地逃亡過來的豪強大戶及其親族當中,重新募得五千精壯男子,加以訓練和武裝之後,號稱為「敢當子」,與自己的衙前衛士一起,專門權宜處置城中悲觀失望的言論和具有投降傾向的行跡。
這才把這股江河日下的勢頭和頹喪之心,給強行的抑制下去;雖然不知道這種權變手段能夠維持上多久,但是對他而言能夠堅持一天就是一天的勝利。
這是外間再度想起一個突兀的聲音。
「秉報大都督,事情不好了」
「又怎麼了。。」
張邦昌有些無奈的擺擺手,甚至都沒有那個心情和精神,去訓斥這些帶來消息的近屬;畢竟,這段時間內他聽到的壞消息和噩耗,已經多的令人麻木了。
至少這些不斷帶來各方消息的屬下,在為今一片大勢不好之下,還算是依舊願意繼續堅守崗位的忠於職守之輩了。
「陣前有多人稱,親見秦(明)都管立於淮賊軍前,正在四處招降納叛呢」
「而重編的霹靂軍自出援恆州之後,就再未有任何消息了」
張邦昌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卻是再沒有多說什麼了。他麾下倚為心腹和干城的「三彪四象」七位大將,又有號稱十一鷹犬的驍勇將官為護翼;但如今死的死,被俘的俘,凋零的只剩下眼前寥寥數人了。
看起來,現在又要除名掉一位了。此刻,他心中已經沒有了憤怒,而只剩下淡淡的遺憾和失落。早前自己就該在秦明自請隻身赴敵陣詐降,以拖延時間的決然當中有所察覺端倪了把。
淮軍方面果然不是那麼好善於和輕信的,就算秦明依舊心懷舊主而不願作為,對方只要把他往陣前一擺,一切就已經昭然分明而不可挽回了;而自己還是過於僥倖心思了,居然還想玩什麼緩兵之計的權謀和詐術?。
「來人,」
仿佛過了許久之後他才重新出聲道,
「去把河東信使叫過來。。」
「報,井陘告急。。」
然而接下來一個消息,就讓他不禁跳了起來。
「自西關城和北口、南口皆以陷敵。。」
「張副使率部已經退到了保坪寨,還請都督發兵增援和奪還。。」
什麼,這個廢物,他不由的眼前一黑,軟軟的跌坐在自己的坐榻上。
那井陘城那可是背負太行遙對河北平原,扼河東交通咽喉,號稱太行孔徑、五州州樞紐,兵家必爭勝形之地的天下九塞之一,也是他最後的退路所在啊;
為此他特地交給他視若養子的侄兒——河北都團練使張舜水,又以身經百戰的老將趙九齡為輔佐,帶領一支專門挑選出來的精幹部伍駐防期間,足足貯備了守御半年之資,以備河東方面不請自來撿便宜。
結果,就這麼被突然冒出來的一隻淮軍奇兵給輕易奪了去。
。。。。。。。。
而在井陘西口,又稱土門關;因春秋時趙國就山勢堆土成關,以塞太行山脈的褶皺孔道而得名。
插滿箭雨的土牆和木質哨樓上,散兵陳寶善用力揮動銃托搗砸在一個露頭的面孔上,只見血花綻放之間對方皮開肉綻的當面凹陷進去,失聲墜地而亡。
而他甚至來不及裝彈,銃刺也早以及彎折不堪使用,只能繼續橫銃前頂架住一名敵兵揮下的爬鈎,奮力將他推送夯土的牆頭,而像只斷翅鷂子般的悽厲叫喊着翻落下去。
半響之後,望着隨着炮聲轟鳴而再度如潮退去的敵勢,他只覺得身上的氣力都已經被抽空了,喘氣喘的肺葉子都吐出來了;手上也僵直的連微微變形的火銃都沒法鬆開來,而只能就這麼拄着傢伙,直挺挺的一屁股坐在凹凸不平的地上;。
令人意外的狀況還是出現了,剛剛打下這處井陘城,擊潰和驅散了本地的守兵,卻又馬上引得谷道對面待機日久的河東軍來攻了。
然而他們這些散兵是輕裝突襲,本身攜帶的子藥並沒有多少,多虧了攜行而來卻沒有派上用場的四門山炮屢屢打亂對方的陣腳,只可惜數十發散彈也很快被打的所剩無幾了。
結果,他們不得不釋放出關押的一些本地俘虜來協助守衛。
所幸在子藥逐漸拮据起來之後,本地產的煤石燒紅之後拋投出去,無論是縱火還是擊敵,也是一種相當犀利的守城手段。再配合他們數量有限的火器彈藥,硬是在城牆下殺得來攻的河東兵,屍積如山而血流成河。
也好在對方空有數量之眾,卻是難以在相對狹促的天然險勝——井陘西口前施展開來,口內的山峽孔道最窄處,兩邊石壁峭狹,車不能方軌,騎不能並行,可謂是險厭難行;
因此在短期之內,河東軍亦無法將大排和長梯之外的攻堅器械運上來,所以只能仗着兵勢之眾而一點點的推進和啃咬下來,乃至至今尚無多少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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