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經歷了感情挫折和喪親之痛後,澤寬仿佛一下子成熟了,開始認真思考自己以後的人生路向。
他明白到再回去讀書的機會有點緲茫,於是他選擇一邊打工一邊上夜校學技術。
兩年之後拿到了技工證後,他馬上辭工進了一家大型合資企業,並憑藉自己的努力,在短短几年間一步步從普通技工做到高級工程師兼部門領導。
他也不再是那個初出茅廬的懵懂少年了,人長得高大帥氣,變得成熟穩重有自信,人也開朗多了。
他性格溫和,待人真誠,人緣不錯,加上事業有成,對他有好感的女孩子不少。可他一直單身,不是因為忘不了晴,只是他更清楚什麼樣的人適合自己,對於愛情,寧缺勿濫。
他幫家裏還清了債,本來打算把母親接來廣州,讓她過舒適點的生活,但母親寧願待在鄉下。於是他給家裏蓋了新房子,還給母親買了手機,可以隨時跟她聊天。
他仍然堅持寫作,閱歷的豐富以及水平的提高,使他有更多的作品發表。
因為打工雜誌日漸式微和傳統文學雜誌的不景氣,而網絡閱讀的興起,他也開始在網上寫作。
他的作品受到越來越多人的喜歡,他也結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
那一次,廣東一家雜誌社主辦了一場作者讀者聯誼活動,在一個叫「小鳥天堂」的風景區舉行。
在相關編輯領導和特邀作家講話之後,發放完紀念品,大家便解散,相熟的寒喧敘話或各自遊玩拍照留念。
澤寬跟幾位相熟的編輯和作者客氣一番,便獨自遊覽。
這「小鳥天堂」是水中小島一棵大榕樹獨木成林而成,樹冠覆蓋20畝的水面,棲息着過萬隻鳥兒。因為著名作家巴金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一篇文章而出名。
澤寬站在水邊看着水中那座蔥鬱的樹島。
這麼多年來,每次靠近水邊,他都會有種莫名的恐懼,不敢往水裏看。
他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戰勝這種恐懼。
他一步步地走向水邊,雙眼看着水裏,心中那份恐懼再次襲來,但似乎沒有以前那麼強烈了。
他閉上眼,深呼吸,然後再睜開,水裏是一個亮麗的倒映。
悅耳甜美的聲音:「嚮往藍天白雲和青山綠林的鳥兒,為什麼偏要在這水面上安家呢?」
他抬頭,是一位明艷照人的美女。
他接口道:「也許,在水面上,它們會找到更多的安全感。」
美女側着頭看着他說:「每一份安全感的背後,也許藏着另外的危險。」
這是他小說里的話。
兩人都相視而笑。
美女大方地伸出手來說:「蘇澤寬,很高興終於見到你,我叫霍瑩。」
「你好,也很高興見到你。」他跟她握了手。
霍瑩也是位很活躍是業餘作者,作品以鮮明的個人風格而為人所注意,他很喜歡她的作品,沒想到她還是個如此出眾的美女。
兩人客套了幾句,霍瑩忽然很認真的問他:「剛才你站在水邊發呆,是不是又在想起你妹妹了?」
他點了點頭。
「你的文章筆觸細膩,光看作品,也許很多人都會以為你是個女的,你是在用你妹妹的視覺去看這個世界吧?」
澤寬心頭一震,點點頭說:「還有我母親。」
霍瑩一步步的走下台階,在水邊蹲下,將雪白的雙掌放在水裏翻動。
澤寬從未發覺,人的手在水裏是如此好看的。
霍瑩看着自己泡在水裏的手掌,平靜地說:「我弟弟也是在水裏沒的。」
她脫了鞋子,坐下,把雙腳泡在水裏。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剛好是他七歲的生日,農村的孩子嘛,往往是不知不覺的生日就過了。那天,我帶着我弟去河邊打豬草,打夠了時間還早,我們便到河裏摸河蚌。我們摸了很多又大又肥的,後來,我看不見我弟,河裏和岸上都找不到他,直到三天後,才在下游找到他的屍體。」
她說着這一切時語氣平靜,但澤寬能感受到她內心的哀痛。
「我媽一直都不能原諒我,直到我從衛校畢業那年,我爸出了嚴重的車鍋,在醫院裏,他臨終前將我和我媽的手放在了一起。」
霍瑩也是從廣州來的,在去的車上,她睡着了,將頭枕在他肩膀上。
他想,這是不是說明她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安全感?難道這就是一見鍾情?
他自己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經喜歡上她了,也許是在見她之前,看她的作品的時候就喜歡上她了。
相似的人生經歷,共同的愛好和話題,他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霍瑩在大醫院裏當護士,工作體面,待遇不錯。
沒有太多的甜言蜜語和山盟海誓,有的是心有靈犀的默契,相知相敬的甜蜜,實在而又不失浪漫。
他們都在慶幸能在茫茫人海中遇上對方。
澤寬常到霍瑩家裏去,她母親做得一手好菜,對他也很滿意,已把他當半個女婿看待了。
他還沒有把情告訴母親,他很想等有時間就帶霍瑩回家,給母親一個驚喜,但是,想到父親,他又猶豫了。
那天晚上,霍瑩剛好在他家裏,母親的手機打來了。
他想就此告訴母親吧,讓她們倆直接在電話里聊。
然而,電話那頭是他父親。
他很意外。
「你媽她病了。」父親說。
「是什麼病?」他停了好一陣才問。
「癌症晚期,你快點回來看看她吧。」
5
霍瑩請了假陪他一起回家。
只是半年沒回家,但他都快認不出眼前的母親了,她本來就體弱多病,身體瘦削,但現在都瘦得快不成人形了。
他的心一陣抽搐,幾乎無力走近她,淚水幾乎就要奪眶而出。
他強作平靜,拉着霍瑩走到床前,握住母親瘦得刮剩下皮包骨的手,說:「媽,這是我女朋友霍瑩。」
霍瑩甜甜地叫:「媽,我們回來看你了。」
「乖。」
母親激動而欣慰地笑了,但笑過之後那悽酸的眼神讓澤寬眼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
「我媽的病情到底怎樣了?」
「醫生說,手術和藥物都已經沒什麼作用了。」
「還有多長時間?」
「最多一個月,隨時都有可能。」
這是父子倆多年以來最長的一次談話。
澤寬不敢相信,和霍瑩帶着母親去到市里最好的醫院去檢查,得到的結果妻一樣。
「兒子,帶我回家吧」母親說。
澤寬強忍着內心的悲痛說:「媽,你在醫院裏有醫生護士的照料會好一點,我們也會在這陪着你的。」
「不,我想回家去。」母親堅持着。
他只好答應她。
他對霍瑩說:「你先回去上班吧,伯母只有一個人在廣州。」
霍瑩搖頭說:「不,我可以打電話回去請假,我媽能夠照顧好自己的,我在這可以更好的照顧你媽,我會在這和你一起陪她到最後的。」
澤寬感動地將她擁入懷中。
村裏面很安靜,因為不是逢年過節。年輕力壯的幾乎都外出打工了,就剩下老人和小孩,白天,小孩去上學,老人去地里幹活,整個村子就像空了一樣。
很多舊房子都破敗不堪地,巷子都長了雜草,寂靜,荒涼,他忽然覺得有種陌生的感覺。
再次來到井台那兒,枯葉堆積,雜草叢生,更顯得荒涼。
井口上的水泥板不知什麼時候裂開破了個洞,看下去井水陰森森的。
他慢慢地蹲下,望向破洞下的井水,他發覺自己已經不再感到恐懼了,心底只有無盡的悲涼。
他對着井下輕輕地說:「妹妹,哥哥回來看你了。」
霍瑩服侍完他母親睡了,沒看到他,便出門找他。
澤寬坐在井上,頭枕着膝蓋睡着了,臉上掛着半乾的淚痕。
她靜靜的在他身旁坐下,看着周圍的景物,去想像他曾經有過的童年歡樂。
風吹着地上的枯葉,沙沙作響,破碎的聲音,和着樹上嗚嗚的風聲,如泣似訴。
她看着他,淚水默默地流下。
澤寬用門板在陽台上鋪了床,讓母親出來曬曬太陽。
他燒了熱水,和霍瑩一起幫她洗頭,然後為她按摩手腳。
陽光下,母親笑得安祥而滿足。
霍瑩柔聲問:「媽,舒服嗎?」
母親欣慰地點頭。
「那我以後每天都給你按。」
「不用天天按了,你多喊幾聲媽,我就心滿意足了。」
霍瑩俏皮地說:「媽要多喊,也不能偷懶。」
母親幸福地笑了。
她看着兒子,然後抓住了他的手,懇切的說:「兒子,答應媽,不要再恨你爸。」
澤寬沒有作聲。
母親無力地搖着他的手。
看着母親哀憐的眼神,他點頭說:「媽,我答應你。」
母親寬慰地點頭笑了。
母親好像睡着了,他準備抱她進屋,卻發現母親的體溫正在消失。
他心頭一沉,輕輕搖着她喊:「媽,媽,你醒醒。」
可是,母親再也不會醒了。
「媽--」
正在樓下廚房裏,父親正在倒藥,聽到他的叫聲,藥罐脫手掉下來破了,滾燙的藥汁灑在腳上也渾然不覺。
過了母親頭七,澤寬和霍瑩回廣州去。
在公路邊等摩托車,父親挑着一擔干糞從他們身旁默默走過。
他看着父親有點佝僂的後背,還有腦後斑白的頭髮。
父親老了。
「爸!」
不知有多少年沒有喊過一聲爸了。
父親一下子停住,但沒有回過頭來。
「爸丶丶丶我們走了。」
「好,路上小心點,有空再回來。」
父親的聲音有點哽噎,仿佛肩上擔子輕多了,大步地走了。
澤寬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身影,再也忍不住,哭着蹲地上。
霍瑩蹲下來,流着淚將他頭攬入懷中丶丶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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