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韓府。
韓大人的書房,今日上午迎來一位稀客。
韓肅望着眼前這個面若冠玉的年輕人,似乎覺得有些面熟,腦海中閃過一副面容,他不太敢確定,待他將這個年輕人呈上的木盒打開,一支呈微有些磨損的紫毫硬筆赫然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心中存的那個名字終於清晰。
他抬頭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個青年,問道:「朱牧良是你什麼人?」
青年俯首,恭順道:「正是在下的先父,在下朱子琰,拜見大人。」
他點點頭,道:「果然,你同你父親年輕時很像。」復又問道:「你這些年一直在何處?家中還有什麼人?」
朱子琰回道:「在下這些年常居江南,打理些生意,有些田產。家中已無親人,孑然一身罷了。」
韓肅聞言嘆息一聲,一幕幕往事又浮在眼前。
三十年前,韓肅與朱牧良同拜師於國子學,學中弟子皆為官家子弟,都算出身良好,那一眾學子中,出類拔萃者無非四五名,其中就有朱韓二人。同窗讀書,在學業上又都是佼佼者,他二人惺惺相惜,常一起談學論政。那年殿試,進入考場時韓肅驚慌發現自己的筆竟然斷了,正不知所措時卻有隻手遞支筆到他眼前,他抬頭看,正是自己的好友,鄰座的朱牧良。朱牧良向來行事細謹,此次多帶了支筆,且知道韓肅一向用慣硬紫毫筆,特意將這一支遞給他,韓肅大為感動,接過筆後順利完成了殿試。
事後,他歸還這支筆時鄭重向朱牧良道:「朱兄此番救急,韓某銘記於心,就以此筆為信物,他日若朱兄有事需韓某幫忙,韓某定不惜餘力,竭盡所能。」朱牧良卻只當做了件小事,一笑置之。
硬毫之諾,就此許下。
殿試後,不出意外的,他二人都進入官場,只是因家族關係,韓肅做了東宮輔臣,朱牧良則進了當時兆王一黨勢下的吏部。
宦海之中,擇主不同,以後的路定然漸行漸遠,儘管如此,韓肅一直在心內看重朱牧良,一直沒忘卻硬毫之諾。那年兆王徇私貪污案發,韓肅作為東宮黨人,自然是幕後推手之一,誰料想兆王找了一名死士頂罪,卻正是朱牧良。韓肅心知朱牧良只是替兆王頂罪的,一再勸他供出幕後的兆王,但無奈他卻忠心之至,死死咬定硬將罪名攬在自己身上。
韓肅本着救他之心正急切想辦法時,卻傳來他在獄中自裁的消息。而後是他的妻子也一同殉情離世,一時間家破人亡,甚至連他的幼子也不知去向。
一晃眼就近二十年,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他拿起這支硬毫,問道:「看你如今的形態,應該是自有一番作為,老夫也能放一放心了。你此次前來,可是有什麼事需要我相助?」
朱子琰鄭重道:「確有一事向大人相求。」
韓肅道:「且說來。」
朱子琰依舊保持鄭重姿態:「在下想向大人求一門親事。」
韓肅怔住,緊斂眉頭,半晌,緩緩開口道:「你與我的次女年紀般配,我與你父親又有過承諾,本來不該推辭……可你來晚了些。」
朱子琰猛然抬頭。
韓肅嘆息道:「今日早朝時,皇上已將我的次女雲琪賜婚於齊王世子周恆,怕是沒多會兒聖旨就要到了。」
雲琪正在房中看一本醫書,這書還是上月在山莊時向朱子琰借的,儘管醫書一向枯燥乏味,令常人難讀下去,這本卻是個例外,裏頭多記着些奇特病症及傳奇藥方,讀起來挺有意思,她閒暇時便時常拿來看看,打發下時間。忽就聽見外頭人聲喧譁起來,正欲着桂兒去看,母親身邊的一位嬤嬤喜滋滋的進了門來,給雲琪施禮後便開口:「老身給小姐道喜了。」
雲琪摸不着頭腦,桂兒在一旁急忙問道:「嬤嬤,這平白無故的,你給小姐道的什麼喜啊?」
嬤嬤繼續喜滋滋的道:「剛才宮裏來了道聖旨,皇上親自給咱們二小姐賜婚了,這姑爺正是那位鼎鼎大名一表人才的齊王世子,那可是京城裏多少姑娘的夢中良人,咱們二小姐真是好福氣呢!眼看就要成世子妃了,將來還會是王妃,這麼天大的喜事,我還不趕緊來給小姐道喜?這不,老爺夫人正在前院等着小姐呢,就請小姐過去一趟吧!」
桂兒皺着眉頭剛把嬤嬤話里的意思理順,就看見方才一直握在小姐手中的書突然墜地,小姐她猛然站起,仿佛聲音還有些顫抖的問嬤嬤道:「你,你說什麼?你說的都是真的?」
嬤嬤一臉嗔怪:「這等大事,我怎敢編來誑小姐。」
雲琪緊皺眉頭茫然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皇宮裏前來宣旨的公公前腳剛出韓府,齊王府浩浩蕩蕩來下聘禮的車隊就到了。整整八架馬車的聘禮,幾乎要堆滿韓府的前院。
前來下禮的王府管家樂呵呵的恭敬道:「世子原本要親自前來,但因公務繁忙,便差了老奴,世子說改日一定親自前來府上,還請韓大人韓夫人及二小姐多擔待。今日就暫由老奴將二小姐的生辰八字取去請高人看個好日子,王爺的意思是儘快操辦,但請大人和夫人放心,其實為着世子的婚事王府早幾年就已開始着手準備了,定不會倉促。」
一番話說的客氣圓滿,韓府竟然沒有什麼要反駁的餘地,也自然將管家好好招待一番。
齊王府來人走後,雲琪望着滿院的聘禮發呆,她不明白事情怎麼就突然變成了這樣,她怎麼就與世子訂下了婚約,她心裏滿心期盼的人明明是朱子琰,她一心一意要嫁的那個人是朱子琰啊!
身後一陣腳步聲提醒了她,她回頭看見父親,急急道:「父親,這是怎麼回事,皇上為什麼突然要給我賜婚?」
父親看看她,又看看一旁的母親,感嘆道:「前幾日才說世子行事果決,居然真的如此果決。皇上說世子在年前平亂時立了大功,當時要賞個恩典給他,世子卻說要親手捉拿周炬後再求賞,這次他辦妥了案件從江南回來,果然就去找皇上要了恩典,求的正是請皇上賜婚,要娶你為世子妃。」
母親在一旁道:「難怪你們還在江南時,世子捎信回來說要親自護送你回京,原來這娶你的心思,他早就打算好了,還特地去求一個皇上的恩典,真是用心良苦,事情雖說是有些突然,好在這位世子人還不錯,合你父親與為娘的意。」
雲琪咬住嘴唇,臉色慘白了半晌,對父母說道:「我不想嫁給他。」
母親瞪大眼晴看着她,道:「你說什麼?」
雲琪重複一遍:「我不想嫁給他。」
母親身體開始巍巍顫抖,訓斥的話正待出口,一旁跟過來的嬤嬤忽然道:「二小姐這是還沒反應過來呢,畢竟事先沒打個招呼,事情確實突然了些,夫人別動氣,小姐緩兩天就好了。」說罷忙朝桂兒使眼色。
桂兒心領神會,忙拉着小姐離開了。
是夜,雲琪來到父母房中,未說話先跪下重重磕了個頭,抬身後鄭重的望着父母親,母親詫異,半天,問她道:「你這是要幹什麼?」
雲琪深吸口氣,開口道:「女兒不孝,實在不能嫁給世子,請父親想辦法讓皇上收回成命吧。」
父親神情凝重的望着她沒有言語。母親氣的猛然從床邊站起身,指着她道:「這個丫頭,你,你到底是中了什麼魔風,好,好,那你倒給我說清楚,為什麼不能嫁給世子?」
雲琪仍跪在地上,低下頭,道:「因女兒心裏已有了一個人,女兒不能負他。」
母親氣急敗壞:「你好歹也是個大家閨秀,說出這樣不堪入耳的話,不怕人笑話嗎!你想氣死為娘是吧!」
父親倒尚算平靜,沉氣問她:「你說你有了意中人?他是誰?」
雲琪道:「他叫朱子琰,曾救過女兒,這次在江南時女兒被反賊抓了去,當時困在荒山上,情況危急,正是他來救的我,他拼力護着我沒叫我傷到一絲一毫,他自己卻受了傷中毒,還一直忍着痛直到將女兒帶到安全的地方。」她抬頭望着父親:「父親常教導女兒為人當守仁義禮智信,他施給女兒這樣一個救命之恩,女兒豈能不報答。況女兒曾與他有過約定,他定會來京城當面向父親求親,如今他還沒來,我卻要嫁給別人,豈不辜負了約定,有失信義?」
父親定定望着她,良久,長嘆口氣道:「他已經來過了。」見雲琪滿臉疑惑,繼續道:「今日早些時候他就來了,可早朝時皇上就當面向我下了賜婚旨,我便沒能答應他,也告知了他皇上賜婚的事,他現在恐怕已經回江南了。」
雲琪定定望着父親,喃喃道:「怎麼會這樣?他來過了?我卻都不知道。」
父親又嘆:「說來還是天意弄人,若他能早兩天來,今日早朝皇上詢問我時,我也就有理由推脫,可……眼下,你與世子的婚約已是板上釘釘的事,皇命難違!你也就不用再想這回事了。」
雲琪一時失神,半晌,冷笑一聲:「皇命難違?姐姐進宮是皇命難違,安樂去和親也是皇命難違,皇上為什麼這麼輕易決定別人的命運,我絕不嫁給世子,絕不,父親沒有辦法,我自己想辦法……」
「啪」一記耳光響亮的打斷了她的話,雲琪煞白的臉上留下了指印。父親顫抖的手還未放下,氣急的聲音卻響起:「你知道你方才說的是些什麼話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當然能輕易決定別人的命運。你可知道你剛才這話若叫有心之人聽見,我們韓家幾代人的心血就全廢了!連你在宮裏伴君側的姐姐都會受你的連累,你可知道,若不是你姐姐與世子護着你,過幾天去北遼和親的那個很有可能就是你!」
母親哭腔的聲音傳來:「早知道就不該叫你同安樂常待在一起,原本那麼乖巧聽話的孩子,現在卻成了什麼樣子……」哭聲一頓,想起什麼又急切地小聲問道:「你這般執拗,莫不是與他……發生了什麼?」
雲琪手還捂着方被打過的臉,瞪大了凝着淚光的雙眼望着母親:「難道女兒在母親心中竟如此不堪嗎!」目光轉向別處,又道:「他不是母親想的那種人!」
母親深呼口氣,道:「那就好!料你也沒那麼大膽子,既同他沒有什麼,你這樣倔強到底是為什麼?」
父親冷冷道:「我看你這些日子是心玩的太野了。」轉頭向門外厲聲吩咐:「傳我的話,將二小姐禁足十日,沒有我跟夫人的命令,不准踏出房門半步!送二小姐回園子!」
門外傳來僕人們怯懦的一聲「是。」
雲琪不記得她是怎麼回到園子裏的,臉上掛着淚痕的桂兒在一旁扶着她,方才被父親一怒扇過的臉頰還隱隱作痛。原本並不遠的一條路眼下卻變的如此漫長,她只覺得無力,從小到大從不曾被父親打過,方才果然是引父親動了大怒。可她卻並沒有哭出來,只凝眉回想方才父親說的那些話,子琰,他來過了?他履行約定來了,父親卻沒有答應他。好一句皇命難違!她又苦澀的笑笑,現在看來,她難道真要負了他?閉上眼,滾燙的淚珠終於滑落,一滴又一滴,落在初春料峭的寒風中。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03s 3.9299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