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周郎(三國)
請客吃飯拉人情,自古有之。
李睦才入皖縣不過兩天,百忙之中還沒將縣治計簿理清,就收到了城中豪門范氏的邀請。
攻城時飛沙走石,屍山血海,城破之後卻還有樁樁件件的事鋪天蓋地。
李睦原本一心只當個吉祥物的打算早就不知道消散到哪裏去了,縱然周瑜軍中自有軍吏,但除了軍務整編,城防兵力,以及剛進城時張羅了一下安民告示之外,移交民屬,清算民夫傷亡,民房毀損重建,田地耕作,賦稅統計,存糧清查,他竟一概不管。成日在軍營里,直接把顏連等原皖縣屬官一概打發到李睦這裏來。
好像她真的是孫權一樣!
她也有心甩手不管,可事到臨頭,顏連帶了十幾個胥吏抬着一捆捆記錄皖縣稅賦徵收及用途的竹簡在她面前堆成一座小山,就算她立刻捶胸頓足大叫她不是孫權也沒用了。
前些天戰時閒來無事,突然間又忙得腳不沾地,若非周瑜前後腳地派人傳話要她一定出席此次飲宴,她連那送來的請柬都懶得一看。
城破前後一連下了兩天的雨,這兩天天氣又好起來。除了渡口之外,城中自有蜿蜒的水道,從鱗次櫛比的房屋中來回穿梭,傍晚雲霞滿天,映得白牆灰瓦一片絢爛。
李睦坐了軺車,頭一回換了這個時代的深衣長袍,自空曠曠的街道上緩緩馳過。廣袖飄飄,腰系寬帶,將衣袍底下配套的只是兩片布料交疊在一起而充作褲筒的中褲換做她自己動手縫過襠的內外長褲,反正長裾及踝,也沒人看出不同來。
等她到時,范宅門外已經停了滿滿當當的車馬,幾名僕從正忙着將牛馬牽到後院,車架依次停靠,一眾人從內里匆匆奔出,不等她軺車停穩,就紛紛作揖。
李睦急忙還禮,目光掃處,見到周瑜也在其中,朝她微微一笑。換了直裾寬袖,綸巾束髮,玉樹蘭芝,翩翩儒雅,一掃披血斬骨時的鋒芒畢露,仿佛出遊踏青的世家公子。
兩日未見,竟仿佛隔了許久。
提了衣擺下車,周瑜走上幾步,與她站到一起,給她一一介紹面前諸人。
&公子,這位是范氏家主,乃西楚舊相之後。此次我們能順利入城,也是范家主之功。」
他話音未落,當先一名頜下微須,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便連稱不敢,向李睦長揖施禮:「老夫范須,字公遲,見過權公子……」
他一句話沒說完,李睦就聽到有人在她身後冷冷哼了一聲。抬眼看去,正好看到皖縣令顏連面露不滿,拂袖轉頭。
李睦眉梢一挑,她原就覺得顏連作為一個開城投降的縣令,態度太過倨傲。由此看來,這降城的主意多半是出自這位范家主了。
沒有劉勛的援救,皖縣中雖有三千守軍,但這些豪門自養部曲護從,也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再加上軍糧的供給,若他們下定了決心要降,顏連還真的沒辦法強扛着把這場仗打下去。
一縣之長竟連是戰是降都受人所制,無法自決,豪門世族的影響力之大,可見一斑。
一回生二回熟,總也和在下邳城裏不差多少。李睦微笑點頭,聽其他人一一報了姓名,再道一句「連日忙亂,不曾登門拜訪,有失禮數,請多見諒」,一眾人等便熱熱鬧鬧,由范須引着往裏走去。
古代的飲宴,李睦其實只經歷過一回。而下邳城裏孫策設宴又旨在軍中慶功,實則並未大擺,還有酒無樂,只看周瑜和太史慈熱熱鬧鬧打了一場。故而當她看到范氏設下的酒宴時,若非周瑜扯了她的衣袖一把,她瞠目結舌,險些沒撐住露了怯。
偌大的後堂架起兩排一人高的火架,滾滾濃煙將天際最後一抹霞色也盡數掩去,熊熊烈火卻將眼前照得猶如白晝。假山湖石上立有鑄成銅鶴模樣的巨大香爐,一縷輕煙裊裊自鶴嘴處徐徐飄散。曲廊回折,一脈細流活水自廊下蜿蜒而過,數尾靈魚自水中躍然而上,然仔細一看,卻是通體晶瑩,竟似是整玉所雕,只要從迴廊里往外一探手,就能摸到魚身魚尾,就連片片魚鱗,都清晰可觸。
沿着迴廊再向前,兩側竹簾低垂,簾後高大的編鐘磬鼓呈雁翼型排開,隱約還可見數十個身影跪伏在地上。
堂中擺着投壺六博,兩排相對的酒案上玉質的勺盞,銅燈精巧,每一座還都放着拳頭大小的珍珠,與一盤盤蔬果擺在一起,在熊熊火光中反射着潤澤柔和的光芒。
一瓮瓮美酒就堆在一邊,還有數十個烤着整隻乳羊的烤架,時不時有羊油沿着烤架滴到火中,發出嗤嗤的響聲,帶起一縷縷飛濺的火星。
更難得的是,她的酒案後還有兩株桂樹,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在這秋風才起,日間仍暖的時節里催出一束束細碎的金桂,縱然懨懨的不甚鮮亮,卻自有一股幽香沁人心脾。
酒香,肉香,和花香混雜在一起,不用多言,就已經熱鬧起來。
李睦朝那桂樹看了又看,直到站到樹下,一股冷意撲面而來,才發覺其中關竅。樹根處土質極為鬆軟,顯然是後來填平的,借着坐下來的動作往那處撐了一把,只覺得觸手冰涼,濕潤一片,居然是事先埋下了冰塊。
李睦不由倒吸了口冷氣——在這個年頭,夏日得冰,何等奢侈!
真是好大手筆。
周瑜在她身側入座,不動聲色地長袖一拂,正好將她伸出來東摸西摸的手遮住,四顧笑言:「看來,范家主為此酒宴費心許多啊。」
范須看眾人的反應,極為得意,但說話的是周瑜,他也只能一摸鬍鬚,欠身謙遜一句:「些許玩物而已,讓諸公見笑了。」
不想旁邊有人立刻插口:「公遲兄所言差矣,我等凡夫見此景象自然是如同坎井之蛙識東海之鱉,大嘆驚色,然於周郎而言,怕還是不能入眼罷。」
周瑜父祖皆是朝中高官,家蘊極深,自不是范須這種只仗世代久居,又暴發戶似的擺個酒宴就現了一院子富的一地豪強可比。
這個道理范須當然知道,所以他才肯在周瑜面前自謙一句「玩物」。然而一旦當面說出來,話里話外的意思,就變得刺人了。
周瑜只笑不言,仿佛沒聽出來這話里明晃晃的挑撥挑釁之意,見李睦已經坐好,還向她挑了挑眉,便緩緩收回衣袖,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說話那人姓陸,乃前廬江陸康族中子侄。孫策效力袁術麾下時,曾率軍攻打廬江,與陸康斷斷續續整整打了兩年攻防戰,陸康一敗再敗,於廬江最終失守後不久病逝於世。此人既然是陸康子侄,因孫策而尋釁於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李睦朝周瑜掃了一眼,會意地抬頭側身,往上一指桂樹,立刻將話題引開:「敢問這桂花范家主可有用途?若無他用,權少頃少不得要厚顏來討些落花碎瓣。早就想釀桂花酒,奈何兄長管束得緊,恐我玩物喪志,移了性情,總也不得機。」
不就裝傻麼,她前世好歹也是在職場上摸爬滾打了五六年,顧左右而言他,還是會的。
在座的也沒幾個是真傻子,范須的臉色原本已經沉下來了,聽她如此一說,便知道李睦是要岔開話題,當下哈哈一笑,立刻就恰到好處地順着梯子問下去:「這桂花還能釀酒?」
李睦一笑:「待釀成了,我先送范家主一壇,請君品評。」
&此,一言為定。」
三言兩語,座中諸人俱又歡暢而笑,閒談寒暄,便好像之前那陸姓青年從來沒說過話一樣。
范須拍了拍手,竹簾後絲竹之聲悠然響起,兩排長裙及地,容貌明艷的舞伎輕盈嫵媚地魚貫而入,踏着樂聲,翩然起舞。
長袖飛揚,露出一截截欺霜賽雪的手臂,雪白的中衣領口微微敞開,仰頭垂首之間,脖頸纖細,曲裾繞膝,寬帶束出一段段細腰,款擺輕折,體態曼妙。剎那間,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把注意力從眼前的話題轉到了這群舞伎身上。
長年征戰的將卒大兵們多喜敞胸嬌媚的妖嬈尤物,而范須知道周瑜出身世族,不同於尋常粗俗的兵卒,而李睦年歲又小,更是未必會喜歡口味太重的,便千方百計尋來了這麼八名身姿嬌柔,纖細柔美的舞姬。
饒是如此,卻還是有備無患地挑了兩個家伎,披紗透胸,亦步亦趨,綴在最後,以防萬一。
周瑜皺了皺眉,側頭向李睦看了一眼,目色關切。
他本是想讓李睦借着酒宴的機會與城中豪強結交,無論之後城中征糧,還是招募重建損毀屋舍的民夫都將有所裨益,這才特意派人請她來赴宴。卻忘了這種場合,終難逃酒色二字。他固然可以設法為她擋酒,可這舞姬……
現在還只是絲竹靡靡……待稍後酒至酣暢,場面怕是要變得極為難堪,李睦身為女子,要她如何自處……
是他疏忽了。
一曲舞畢,一眾舞姬分列着款款向李睦行禮。個個身姿嬌弱,腰身柔軟,垂目低首,露出頸後一抹雪白的肌膚,寬大的曲裾外袍罩在身上,失了起舞時的翩翩之態,仿佛立時大了一圈,空落落地罩在她們身上,更顯弱不勝衣。
范須向李睦一伸手:「權公子先請。」
&家主……」周瑜眉一挑,端起酒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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