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六年七月初,青州忻城三石村發生了一起舉國震驚的慘案。
三石村的村民馬大良遭惡霸王腅搶奪妻女霸佔家財,向忻城府投狀,不想王腅賄賂府尹郭遂,郭遂便以誣告良民、圖謀不軌為由治了馬大良的罪,當堂杖擊一百。馬大良未能救回妻女,反遭毒杖,憤恨癲狂中舉刀屠戮村塾里的學童,至十死十二傷,而後自盡。
徐史將此事呈報風獨影時,風獨影當場拍裂了書案,「愚夫可恨!稚子何辜!」
書案碎裂的巨大聲響直震得殿中侍候的內侍們膽顫心驚,一個個低了頭,氣都不敢喘一聲。
「此案已然查明,如何處置還請風王示下。」大殿裏,只有徐史冷靜依舊。
風獨影氣息不平,憤怒異常,「這等愚夫……屠戮無辜稚子!簡直是卑鄙儒弱至極!他若是提刀斬了那惡霸貪官,本王倒要賞他一個勇士!」
「風王,此話萬不可出口!」徐史肅然揚聲道。
被徐史這麼一喚,風獨影醒神,呼一口氣,重重在玉座上坐下,努力平息怒火,半晌後,連下數道詔命:「遣王宮太醫速往三石村為受傷學童治傷;忻城府尹郭遂、三石村王腅梟首示眾;馬大良父母、兄弟、妻女全發配邊城,三代以內皆充苦役;馬大良屍首棄於荒野以飼野狗!」
前兩道詔令在情在理,只是聽到後兩道,徐史眉頭一斂,然後進言道:「臣以為馬大良父母、兄弟無罪,妻女亦為受害者,即算要受連罪,發配邊城已可,這三代苦役卻是過於嚴苛了;而馬大良其人已死,棄屍飼狗,過於殘忍,有損風王仁德。」
風獨影聞言不為所動,只是起身,立於玉座之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殿中的國相,「國相,本王為何如此你難道不清楚?」
徐史垂首默然。
「本王若從輕處之,只怕從今以後多有仿效者,但凡心中有怨,即屠戮弱者以泄憤恨。」風獨影玉面含霜,鳳目里一片冷峻肅殺,「本王此舉就是要詔告天下人,凡敢如此者,親者連罪,死後屍骨無存,永世做那孤魂野鬼不得超生!」
「臣明白。」徐史躬身,「風王此舉自然是能震懾天下,但風王亦將被冠上殘忍冷酷之名。臣為國相,職在輔佐,直言不諱乃臣之本份。」
風獨影頓了頓,片刻後才道:「國相,本王與你彼此明白,所以勿須多言。去頒下詔命,並為忻城選一位父母官,儘快上任。」
「臣領命。」徐史行禮後便要退出大殿,不想風獨影的聲音再次響起,「還有……」徐史止步,抬首往玉座上方望去。
風獨影沉吟了會兒,道:「三石村那些痛失愛子的村民,必然悲憤難禁,那些被砍傷的學童及家人,此刻定然是驚惶難消。為除隱患,本王親自前往村中祭奠亡靈。」她是亂世里走出來的,知道人在悲憤絕望下會有些什麼樣的念頭,畢竟當年他們八人為何起兵,她可是記得清楚的。
徐史只是怔了一下,便躬身道:「風王聖明,臣馬上去安排。」
遣太醫前往為傷者治療,村民們心頭的憤恨之情必然會消退許多,再有風王親自前去,挾王威君恩,那餘下的一悲恨亦會煙消雲散。
史官記着的是風王的數道詔命,可那些百姓記得的是風王的體恤仁愛。
一位王者,需有仁名,需得人心,如此才可舉國一體國泰民安。
七月初三,徐史頒佈了處斬郭遂、王腅並嚴懲馬氏一族等四道王詔,同時也宣佈了風王將親往三石村祭奠的決定。一時舉國震動,為除貪官惡霸大快人心之餘,亦為風王之英明仁愛而欣慰。
七月初四,風獨影起駕前往忻城,國相徐史攝政。
她一向我行我素慣了,如今雖則貴為一州之王,可出行時的華蓋、儀仗、車駕、侍從等等排場一向為她所厭,所以此次也只帶着杜康及五十名侍衛便動身了,隨行的還有忻城新任府尹張卓。
這一路上,縱馬飛馳,沿途高山城廓飛逝而過,倒讓兩年來困於宮室的她找着了一些當年領軍出征時的恣意痛快。
青州王都離忻城不過四百里路,又快馬飛馳,是以初六清早,一行便抵達忻城。
歇息半日用過午膳後,風獨影便起程前往三石村。張卓本欲同行,但風獨影道郭遂已斬,忻城裏正許多事要理,讓他做自己的事去。張卓臨行前得徐史提,知道風王行事風格,又一心想做一番事業,於是不再堅持,只派了兩名衙役帶路。
申時三刻,風獨影抵三石村。
儘管先前的詔命已讓整個青州的人都知道愛民如子的風王要去拜祭枉死的學童,但在見到人之前,三石村的村民心裏大多是半信半疑的。
及至那一天,當風獨影白衣白馬,領着一眾侍衛,英姿颯爽的奔抵三石村時,早於村口等候的全村百姓望着有如天人駕臨般的女王,半天不能反應。
許久後,還是村里最年長的朱夫子先回神,高呼一聲帶頭拜下,村裏的男女老少才是醒悟,然後一頭拜倒在地。
風獨影下馬,扶起最前頭的朱夫子,「都平身。」她的聲音不大不,不冷不熱,清清泠泠似早春的微雨,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聽到。
朱夫子領着村人們起身。他們抬頭看着眼前的女王,白衣如雪,長眉鳳目,氣度高華,竟是比他們想像中的還要美麗威嚴百倍,一時都呆呆看着,忘了言語。
風獨影目光掃過,見到朱夫子身後有數十人皆穿素服麻衣,形容哀戚,知定是那些慘遭屠戮的無辜稚子的親人,於是走至那些人跟前,道:「諸位節哀。」
她這話一出,那些人先是呆了呆,緊接着便都失聲痛哭起來,有的更是悲聲嚎着:「風王,我兒死得好冤啊!風王,我兒死得好慘啊!」
失子之痛,非是言語可以形容,亦只親身經歷之人才知那恨不能以身相代的痛苦與人死心碎的絕望,是以這些人涕淚縱橫,嚎聲悲切,直哭得肝腸寸斷,聞者心酸,引得許多的村人也陪哭,一時村口只聞慟哭哀泣,便是那位兩鬢蒼蒼的朱夫子亦忍不住抬袖拭淚。
若有千軍萬馬於前,風獨影亦可從容應對,可眼前這種場面,卻是她最不善長的,一時心頭惻然束手無策。而她身後的杜康與眾侍衛則更不知如何應付了,只得一個個轉過頭去,不忍看這些悲傷泣哭的人。
好在那朱夫子哭了會兒便反應過來,轉身對那些啼哭的村人道:「風王前來祭奠我們的孩兒,是為着讓孩兒們安心上路,下世投個好胎。爾等只顧啼哭,而忘了正事,豈不有負風王恩典。」
他的一番話頓讓那些村人們止哭,紛紛又叩謝王恩。
而後朱夫子帶頭領着風獨影前往村中祠堂,死去的十位學童的屍首皆以棺木收殮,寄放於祠堂里,只待選好的日子到了,再一起安葬。
風獨影到了祠堂,便見老舊的祠堂里里外外皆掛着白花白幡,步入祠堂,可見堂中並排十口棺木,同時一股腐臭撲面而來。這等盛夏之日,屍身本易腐爛,更何況十具屍首聚於一屋,其氣味之濃,幾讓人聞之欲嘔。
那朱夫子一入堂中,自然是聞得這股臭味,一時心頭有些忐忑,轉頭往風王看去,卻見其神情肅穆,眉頭都不曾皺一下,似乎完全沒有聞得氣味一般。心頭頓生敬意,他取過香,燃上,然後恭恭敬敬的遞給風獨影。
風獨影自他手中接過香,舉香於頭,再躬身一揖。
堂中的村民,特別是那些失子的父母,這幾日來日夜以淚洗面,一顆心早已痛得麻木,此刻眼見風王鄭重行禮,胸膛里終於湧出一股暖暖的感動。
他們生於亂世,都曾歷過人命如草芥的日子,那些王侯將相、府差衙役,誰不是高高在上的踐踏着他們,而眼前的女子,他們青州之王,卻是如此肅穆的真誠的向他們孩兒的亡魂行禮!
古往今來,未從有過帝王向百姓行禮之事,村民頓眼眶發熱,胸口酸痛,紛紛跪拜於地,大聲嚎哭起來,只是這哭聲里卻添了一絲欣慰:我的孩兒能得風王拜祭,今生有了這份福氣,黃泉路上定然走得順坦,來生必能投個好胎。如此一想,終是能稍解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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