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言天離開了凌霄殿後,便出了皇宮。穿街過巷,一路來到風府,府前正遇上提着幾副藥回來的杜康。
風府的書房裏,風獨影坐在書桌前,手中捧着一卷書,可目光卻怔怔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的院中有一株梅樹,是白梅,雪白的花瓣在風中搖曳,就仿佛是雪花於半空飛舞。
發呆了好一會兒,風獨影收回目光落在書上,卻看不進一字,無奈放下。
起身之際,一片梅瓣自窗外飛入,飄飄蕩蕩的落在桌上,她拈起那雪白的花瓣,靜靜看了片刻,然後放在桌上潔白的玉帛紙上,提過筆,蘸上墨,便在紙上寫下: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惱人風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
記得去年,探梅時節。[注○]
一首詞還未寫完,窗外便響起杜康的聲音:「將軍,玉先生來了。」
她筆下一頓,手一抖,一滴墨便墜落紙上。擱下筆,移步門前拉開門,便見杜康站在廊上,他身後的院子裏,玉言天負手立於梅下,仿似梅之君子高潔若雪。
「玉師。」風獨影跨房。
玉言天仰頭看着一樹梅花,道:「鳳凰兒,陪為師在這樹下賞梅飲酒如何?」
風獨影頷首,然後轉頭示意杜康去準備。
不一會兒,杜康便領着幾名僕人搬來了桌椅、屏風,椅上都鋪着厚厚的墊子,屏風圍在樹下擋着風口,然後又一名婢女端來了溫好的酒。
師徒兩人在梅下相對而坐。
「你們都下去吧。」風獨影吩咐。
「是。」杜康領着僕人們退下。
風獨影取過酒壺斟滿了兩杯酒,然後端起一杯送至玉言天跟前,「玉師請。」
玉言天抬手接過風獨影遞過的酒,先聞了聞,道:「梨花釀。」
「嗯。」風獨影端起另一杯。
「清冽醇香,妙。」玉言天飲一口後贊道。
風獨影也飲了一口,才道:「這是今年春蕭艾姐釀了送過來的。」
「哦?」玉言天微微挑眉,「倒是沒有想到今日還能喝*釀的酒。」
「有很多事,都是當年想不到的。」風獨影靜靜的道,微垂的眉眼間籠着淡淡的疲倦。
玉言天聞言移眸看她。
「當年我們乞討流浪時,又怎想到有朝一日會坐擁江山。」風獨影垂眸看着手中酒杯,清澈的杯中倒映着頭如雪的梅花,手輕輕一晃,杯中頓生花漣雪漪,一圈圈,一層層,仿佛無窮無盡。「玉師,天支山下相逢之時,你是否又算到了今日呢?」
玉言天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着風獨影。
這時,一隻青鳥忽然喳喳飛來,繞着梅樹飛翔,在花枝間清脆鳴叫,瞬間啼破庭院裏的清寂,令人剎那間以為是到了春天。
玉言天抬頭,看着滿樹雪梅里那輕盈翩飛的一抹青翠,唇邊露出一抹淡如浮雲的微笑,看那青鳥飛落在風獨影的肩頭亦沒有驚奇,只是伸臂抬手,那青鳥歪頭望了他一眼,然後展翅飛起,落在他的手掌上,喳喳啼鳴之餘還輕輕扇動羽翅,那姿態顯得極是愉悅。
風獨影見之訝然,這是第一次見到青鳥親近別人。
「好有靈性的東西。」玉言天看着掌心清啼如歌的青鳥,輕輕贊一聲,然後抬手,「去吧。」青鳥乖乖飛起,在半空中繞飛一圈後落在梅樹上。
「鳳凰兒。」玉言天眼眸自枝上青鳥移向風獨影,目光清澄如鏡,「當年天支山下,你我都不曾想到會有今日,可久羅山上,你定已料到了今日。」
風獨影一震,猛然抬眸看向玉言天,心頭驚愕又茫然。
玉言天看着風獨影的神色,顯得極為平靜,「你們八人是我一手教出的,這天下最了解你們的自然是為師。」
風獨影怔怔看着玉言天,張口,卻又閉上。
「這些年我雖居於山野,可這天下之事大略也是知道的。」玉言天靜靜道,「當年離開之時你們兄妹誓言同心同德永不相負,我自然欣慰,可有今日之局面,卻也並不意外。」
風獨影心頭又是巨跳,呆呆看着玉言天,「玉師早已料到了?」
「無論是亂世還是盛世,人所爭奪的無外乎名利權勢。」玉言天轉頭,目光空濛而悠遠的穿過屏風落向遠方,「有你們七人在朝,其他人便永無出頭之日,為着自身的權與利,你們自然就是要拔去的眼中釘肉中刺。若皇帝疏遠冷待你們,群臣或不會逼得如此緊,可皇帝絕不肯這樣做,若他真這麼做了,你們八人情誼定然生變,稍有差池便是君戮臣、臣反君的死局。無論哪一種選擇,都不能兩全其美,所以當年離開之際你們相詢時為師緘口不提。」
「因為了也沒用是嗎?」風獨影鳳目微凝,漾一絲苦笑,「玉師讓我們自己選,讓我們自己走,然後今日的局面也是我們一手造就。」
玉言天報以嘆息。
「同心同德,永不分離。」風獨影輕輕念着,「可我們到底沒能守住。人發誓許諾本是想永遠不變,可往往這些不想變的到最後都變了,倒好似這誓言承諾就是要讓人用來背棄一樣。」
玉言天靜靜飲一口酒,放下杯時,忽然問:「當年與梁家聯姻時,你可知為師為何選擇你大哥?」
風獨影微微遲疑,道:「因為……他是大哥。」
玉言天頭,然後又搖搖頭,「固然因為他是老大,更重要的是因為他這個人。」
風獨影一呆,然後隱約有些明了。
「你們八個自然都是優秀的。」玉言天面上露出溫和的淺笑,顯然是心裏為有這樣的弟子而歡喜,「只是也各有缺。皇逖端方穩重,卻太過嚴肅較真;靜遠頭腦聰明,卻生性多疑;豐極才略罕世,卻過於苛刻求全;意馬溫厚老成,卻過于謹慎多慮;荊台靈活圓滑,卻太過吝嗇愛財;八可愛得像個娃娃,卻也是如娃娃善變難測……至於你,鳳凰兒你稟性堅毅不輸男兒,可惜太過驕傲倔強。」
風獨影默默聽着。
「他們六個中任何一個當了皇帝,都不會有今日,都不會如你大哥這樣裂土分權以保全弟妹,保全情義。」玉言天面上依舊有着淡淡的笑,只是眼神微帶清冽,「不是他們六個無情,而是到了這個局面時,他們會更重江山。」
風獨影心底一沉,雖明明知道只是一個假設,可心頭卻複雜異常。
「始修自然也有缺,他狂放不羈,霸道任性,其實他若同重淵一樣去做個俠客會更快活。可是我選他當皇帝,因為他最是重情重義,也是你們中最不重權欲的人。」玉言天移眸看着風獨影,神容平淡裏帶着一種近乎冷峻的理智,「只有他當皇帝,你們餘下的七人才不至兔死狗烹的結果,也只有他才容得了皇逖、靜遠、豐極他們卓絕的才能,才不會介意他們比他更受朝臣百姓的敬重。」
風獨影聽着,心口發緊,卻又湧上一股酸酸的感覺,堵在喉間,隱隱作痛。
「鳳凰兒,這天下最了解他的是為師,可普天之下他最親的非妻非子,而是你不是嗎?」玉言天又道,那洞察一切的眼眸就那樣靜靜的望着風獨影。
風獨影抬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仰首一口飲盡,然後握着的瓷杯,摩挲着冰涼的杯壁。
「鳳凰兒,只要你帶回的不是久羅遺人,今日之結果本可避免,可你偏要……」玉言天到一半卻忽然止聲,看着低頭*着酒杯的愛徒,搖頭輕嘆一聲,沒再了。
「玉師。」過得片刻,風獨影輕聲開口,「你的沒錯,這天下待我最親最好的是大哥,我豈有不知的。」
玉言天聽着只是默默飲了一口酒。
「久羅山上,我救下久遙……」風獨影笑笑,可眉梢眼角抑不住哀傷,可她顯然不慣露此神色,於是轉過頭,避開恩師疼惜的目光。「救下他的那一刻我便已清楚將要面對的,可我還是救了。我救着的是久遙,而非顧雲淵,因為我們已滅其族殺其親,再不可奪他之名姓,也是因為……」她深深吸一口氣,咽下喉間火燎似的痛楚,「我必須要做,我不得不那樣做。」
「鳳凰兒……」玉言天喚一聲,眼中疼惜更重,可是即算是他,對於愛徒心中的悲傷也是無能為力。
風獨影提壺斟滿酒,然後舉杯仰首飲盡,仿佛是一口吞盡了所有的悲苦,絕然的不給自己一絲猶疑的機會。放下杯時,她的面上已看不出情緒,「四哥與我……這麼些年,進不得,退不得……我……要斷了這個念想。」
她緩緩鬆開五指,放開了酒杯,可指尖卻微微顫慄着,伸過手再斟滿酒杯,端起,一飲而盡,微溫的酒灌入心肺,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這讓她的聲音更顯清冷,似乎比這冬天的寒風還要冷。「玉師,你為我批命時的話我時時記着,十數年征戰我不懼殺戮,也不畏兵刀奪命,可那日久羅山上的慘劇我卻不希望再有。玉師,既然我『命帶七煞,殺孽重。情殤成劫,禍無邊。』那這一生我最不想禍及的便是我的兄弟,以及我們八人浴血十年才一統太平的這片江山。」
果然如此。玉言天忍不住嘆息出聲,「所以你要嫁一個久羅遺人,還要故意走漏消息。」
風獨影唇邊微微勾一抹淺弧,似苦似嘲,「玉師,既然你最了解我們八人,那你便很清楚,我即算救了久遙,可日後他不是給三哥暗中處死便是給大哥明着斬了。只有他是我風獨影的夫婿,那無論我的兄弟有多憎惡他,也決不會害他性命。」
玉言天沒有做聲,心中卻知她的是實情。
「北伐歸來,朝臣們的彈劾已是一個警示,我們八人都清楚的知道,可是誰也捨不得。久羅的血禍絕不能再有,所以只有我來做。我救下久遙,回來帝都,不外兩個結果,一是大哥斬了我與久遙,二是大哥將我削爵罷官放逐邊地,皆能平息百官之怨。」風獨影微微仰首,長眉揚起,自有一種決然無悔的冷峻。
一陣寒風吹過,拂得屏風嗚嗚梅枝籟籟,許些梅花零落風中,盈盈如同雪瓣飛舞,飄落於樹下兩人衣鬢之間。
「可大哥封王分國,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的……」瑟瑟風聲里,她一聲輕嘆隨風而逝。
玉言天拾起一朵墜落桌面的梅花,輕聲念道:「常棣之華,鄂不煒煒。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注○]
清吟聲里,風獨影緩緩閉上雙目,胸膛里一半冷一半熱,眼眶裏一半酸一半痛,可她屏息閉目,不露一絲一毫,即算是在敬愛如父親的恩師面前,她也不肯泄露半脆弱與悲痛。
玉言天看着風獨影,「當初為着你們兄妹的情義,為着你們八人的天下,你甚至不惜……」他驀然頓住,然後長長嘆息,「鳳凰兒,最重八人情誼的是你,可最後狠心讓八人分離的也是你。」
風獨影心頭一顫,睜目,鳳目里清泠泠的波光閃現,可她仰頭望着上方,那裏梅花搖曳,碧空澄澈,如畫如詩般,可拂過臉頰的風卻冷如寒刀。
「玉師,走到今日,所歷悲歡已難以計數,但我無悔所為。」
「鳳凰兒,你若不如此倔強驕傲,或許活得要輕鬆快活多了,可是……那也就不是鳳凰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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