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輕風拂過之際,豐極忽然開口:「影……要不要就住在四哥府中?」
風獨影聞言不由移首看向他,墨色的衣,墨色的發,窗邊的人仿佛畫上遙遙的一側墨色剪影,看不着他的面容,看不清他的神色,亦摸不透他的心思。於是她回首闔目,道:「不了,等四哥娶了四嫂,便一樣不大方便。」
聽到她的回答,豐極垂眸露出一絲淡笑,帶着若有若無的惆悵,重新開口,聲音依是平靜恬淡:「真的不想回宮了?」
「不想。」風獨影的聲音亦平淡無波,「四哥可有法子化解我與大哥的僵局?」
豐極輕輕笑一聲,依舊面向花園,「若要大哥理你還不容易。明日早朝時,你上書請調去最南邊的掖城當守將。掖城與帝都兩相比較,一個遠在天邊,一個近在咫尺,到時該着急的便是大哥了。」
此言一出,風獨影卻未有應答,只是轉頭,看一眼豐極的背影,然後移眸望着窗外的海棠出神。
過得片刻,豐極回身,道:「怎麼?不喜歡以退為進之策?」
「四哥。」風獨影移回目光看着他,「其實你的我亦曾想過。」
「哦?」豐極走至她身前,也在藤榻上坐下。
風獨影卻是沉默了,轉頭目光又落向了窗外,怔怔看着那樹明艷的海棠花。
身旁的豐極便只看得她一張側面,線條優美,肌骨勻稱,仿佛名家選最上乖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卻神色間帶有淡淡茫然。這種有些柔軟的神態在她身上極是少有,也只有他們七個兄弟偶爾能得一見。
許久,風獨影才輕聲道:「四哥,若大哥准了呢?」
「嗯?」豐極一怔。
風獨影收回目光看着豐極,聲音裏帶着淺淺的嘆息:「四哥,我最近老在想,我們八人是不是終有分離的一天。」
豐極心頭一跳,定定看住風獨影。
風獨影起身走至窗邊,明媚的陽光下海棠韶華正盛,她的聲音輕淺卻清晰明利:「四哥,這天下都是我們的了,可我們卻不如以前自在快活。」
靜默了片刻,豐極起身走至她身旁,抬手想扶她的肩,卻又放下,只是輕聲喚一句:「七妹。」聲音柔和,帶着淡淡撫慰之意。
風獨影手伸過窗,折下一枝海棠,垂眸凝視良久,才道:「以前……無論是少時貧苦,還是這一路殺伐征戰,我們八人就如同一個人,同歡喜同悲苦。我們八人甚至創下了史上從未有過的先例:同住於這歷來只住皇室帝家的皇宮。就好比是這朵花,同根同枝同蒂。」她指尖撫弄一下花朵,萬般眷戀,卻又在下一刻一瓣一瓣的扯下花瓣,「可是……這兩年已不復往昔,我們成了八個人,就如同這些花瓣。」她扯下八片花瓣在窗台上按圈排着,雖形似一朵花,可花瓣之間隔有距離,已無牽繫。
驀然,一陣輕風拂過,窗台上的花瓣頓被吹起,有的飛高,有的飛遠,有的飄飄墜落,有的在窗棱上打個圈兒便不動了。
豐極與風獨影看着被風吹亂的花瓣,同時心頭一驚,然後絲絲涼意漫漫沁來。
「四哥,你那陣將我們八人吹散的風何時會來?」風獨影闔目輕嘆。
豐極沒有答她,亦不知如何答她。她非平常女子,三兩言語便開解無憂,她目亮心明,所有的事自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只是目光追着那被風吹遠了的花瓣,直到再也看不到。
一時,書房裏靜寂如淵,儘管窗外陽光明媚,棠花似火。
那刻,兩人並立窗前,同看棠花,所思所想,不約而同。
他們八人俱為孤兒,相識於微,彼時年少,意氣相投,結拜為兄弟(妹),又得遇恩師玉言天,習了文武藝,承了英雄志,憑着滿腔熱血,赤手空拳打天下,十數年走過,他們終結爭伐割據的亂世,坐擁江山,締建王朝。
難得的是他們這一路走來,經歷了血腥與殘酷,擁有了富貴與權勢,可彼此相處相待,依如少時赤誠,這亦是他們八人最引以為自豪的。
蒼茫山之上,浩月明星之下,他們擁立大哥東始修為帝。
雖然,七人亦為人傑,豐極之才具,更為八人之最,可他們七人從未有過為帝之念,無關出身、才能、武藝、文采、謀略……他們記得當年蒼茫山那刻的感覺,全無私慾,自然而然發乎於心的認為:他們八人打下了這江山,要有一個做皇帝,當然就是大哥。此念至今未變,七人皆同此心。
那一日,蒼茫山,大哥亦未有推託,就那樣應承了,就如同當年八人排年紀時他最大,該當大哥,以後要照顧好弟妹一般,應承得隨性自然,偏令弟妹心安。
雖定君臣名份,但他們八人相處並未有絲毫變化,依舊是相親相護,同進同退。
東始修在那年的初春登基,定國號「東」,年號「元鼎」。
也在那一年的夏末,新的王朝迎來了第一件喜事:二哥皇逖娶妻。
之所以他們兄弟成親都如此之晚,緣於當年他們八人的誓言:大業未成,不立家室。
皇逖成親後,接着老三寧靜遠、老五白意馬、老六華荊台也相繼娶妻,一時帝都沸騰歡慶,皇宮裏也是熱鬧非凡。
他們八人是憑着自身的能力打下了如今的江山,但在初期,他們還只擁有兩三萬兵馬之時,卻也是得了梁、陳、王、謝、鳳五家的財力、兵力相助,才能事半功倍。
梁家乃是胤城之霸主,本也有爭雄之心,當年他們兵至胤城,梁家眼見難以抵擋,於是派人和,願奉上胤城及梁家所有財富、將兵相助,條件則是要聯姻。
是和?是攻?
他們八人商議,自然都認為「和」最有利,只是誰娶梁家之女?
那時兄弟們都年少,對於娶妻一事都不怎麼上心,於是幾個弟弟合謀,推年紀最大的東始修。東始修卻不願意,於是抓鬮,結果抓着的卻是最的八弟南片月,可南片月那時才十歲呢,他是拖着七姐風獨影一起抓的,純粹為着好玩。
自然,抓鬮未成。
沒得法了,八人便去詢問他們的恩師玉言天。
玉言天先是問了八人意見,七個弟妹自是全指了大哥東始修。玉言天聞言思索了片刻,又打量了他們許久,最後頷首,並曰:「勢不可分,心不可異。日後此類,亦同今日。」
師命之下,東始修無奈應承,並與弟弟們道:「好吧,我都娶了,只是你們要應我,日後娶妻只娶自己喜歡的女子。」
果然,爾後他們日益壯大,陳、王兩家降了,謝、鳳兩家來投,條件無外乎聯姻,亦都由東始修娶之。後來在那幾年的征戰里,亦有各方為着討好送來的美姬,東始修也都收在身側,所以至他登基,皇宮裏已有妃嬪十多名,再加上如今的皇逖、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四人妻室,以及侍候各宮各家各人的女史、宮人,宮裏的女人甚多。
這些女子卻不類他們八人,她們每人一條心,每人皆有所欲。
是以,那深廣富麗的皇宮裏,頓波瀾起伏浪滔洶湧。
當年東始修娶梁、陳、王、謝、鳳家之女時皆不分正庶,皆以夫人相稱,登基後亦是一視同仁封為妃子,並未在其中冊立一位皇后,雖此舉平衡了五家,但後位虛席的結果,便是眾妃嬪間相互攀比,明爭暗鬥。
而皇逖、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以今時今日之地位娶的妻室自非寒門女子,不是望族之女,便是名門閨秀,這些女子皆有計較,亦非尋常庸輩。
於是乎,宮裏便分家分派,妃嬪與妃嬪、妯娌與妯娌、妃嬪與妯娌……許只是為一件恩賞、許只是為誰給誰臉色看了、許只是為今日誰的衣飾把大家都比下去了、許只是為誰的出身更為顯赫、許只是為誰的夫婿朝堂上有何精彩言論、許只是為誰的娘家子弟得了肥職、許只是為一句莫須有的謠言……她們互相妒忌、憎惡、爭鬥、算計,各有圖謀,一時間皇宮裏烏煙瘴氣。
起初,兄弟間曾試着調解,卻也只得表面一時的祥和,暗裏並未能融合。最後,皇逖主動搬出皇宮,另行在帝都買宅建府,接着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亦仿效,如此皇宮裏的狂風巨浪總算是平息一半。再來後,豐極與南片月不想夾在妃嬪之間,也相繼搬出,到如今,風獨影也搬出來了。
曾經,他們八人令得天下側目的同住帝宮的綺麗傳,終在今日化作煙雲。
而他們,雖以搬離皇宮的方式遠離了宮裏的爭鬥,可是朝堂上的爭鬥卻是避無可避。
新朝初立,百官待舉,在各方躊躇滿志,皆以為自己會成為新朝的柱石之時,東始修在登基當日的一道聖旨便將各方的美夢擊碎。
那是東始修的第一道聖旨,授予他的七位弟妹官職。
豐極為太宰,百官之首,總領國政;皇逖為太律,武官之首,掌武事;寧靜遠為帝都府尹,掌帝都之政務;白意馬解廌府尹,掌刑罰政令;華荊台為大司農,掌田地﹑戶籍﹑賦稅﹑俸餉及財政收支等事宜;風獨影為帝城都統,統領禁衛北軍,掌帝都的徼巡;南片月為禁中都統,統領禁衛南軍,掌皇宮的戍衛。
偌大一個王朝,當不止他們七人,官員數以千計,但地位最高最緊要的官職已為七人分踞。同時,七人皆擁有一等大將軍封號;七人可攜劍面君;七人可自由出入皇宮;還有當初的同住皇宮……已無須再細數其他封賞,只此幾便已可知皇帝對七人非比尋常的寵信。
站在高處的人,從來萬眾矚目,亦是妒忌、攻擊的目標。
一開始,以七將的功業授此封賞,倒無人非議,但時日久了,大家自然而然的忘記了七將為王朝流過的血汗,他們也看不到七將為國事辛勞,他們只看得到皇帝的「厚此薄彼」,只看得到七將的尊榮一身,只看得到「最高的位置被七人所據」,所以他們妒忌、不滿。
天下已太平,民生亦初復,不用再為征戰而苦惱,不用再為安危而害怕,他們如今要考慮的只是自身的權益。他們要謀劃的是如何讓自己站得更高,如何贏得聖心、贏得百官的擁護,如何讓自己得到更多更大的好處,如何讓自己的家族更為昌盛,以及……太子該是哪一位。
日子一*過去,在王朝初興的同時,朝庭百官亦站住了腳根,為着各自的目的,為着共同妒忌的人,已自覺或不自覺的相互結交、幫襯,其中又以梁、陳、王、謝、鳳五家為最。五家之女皆為皇帝生有兒女,五家皆認為皇帝能有今日,自家功不可沒,雖則封賞之上,五家皆封侯爵,皇帝未有薄待,但在官職、皇帝的親近與信任上,遠不及七將。五家本就根基深厚,再加這些年的經營,在朝中已是隱然成勢。
五家手段不一,互為爭鬥,目的卻是相同:既然不能子以母貴,那便就母以子貴。只有擁有自家血統之人登上帝位,才能保得家族的百年昌盛。
本來以七將之地位,五家莫不想拉攏,可五家亦很清醒的認識到,他們無法成功,七將只與皇帝同心。非友即敵!況且只要有七將盤踞朝堂,又怎會有自己的出頭之日!
所以,人才濟濟,看似和睦平靜的朝堂,亦是暗潮洶湧。
他們七人,風光的站在高處,卻是四面八方,冷箭時襲。
而自他們搬出皇宮後,各自建府置家,各有生兒育女,再加政務繁忙,可除卻公事上外,私下裏八人已少有相聚。他們如今雖彼此心底友愛未變,可亦不得不承認,所關心的、所親近的人已越來越多,最重要的已不再只是當初的八人。
待得時日更久,或許便是漸行漸遠,情誼不再。
這是如此的悲哀,卻又是如此的理所當然……無可奈何。
「同心同德,永不分離。」安靜的書房裏,忽然響起風獨影輕輕的低語,「四哥,我們能守住昔年的約定嗎?」
豐極胸口一窒,沉默許久,才以一種輕淡卻堅定的語氣道:「至今時今日,至來年他生,我們八人心意不變,又怎會分離。」
風獨影聽得,面上浮起一絲淡笑,就好像湖面盪開淺淺一道漣漪,轉瞬即消。「世事變幻,從不以人之意志為主。」
豐極默然。
片刻,風獨影忽又道:「四哥,你何時會娶妻?聽八弟已有了喜歡的人,或許就快成親了,到時候……」她的話在這斷了,只餘下一聲淺淺嘆息。
那嘆息里的惆悵不舍,豐極懂得,因為他知道,她最重視的便是八人的情誼,而若真有一日八人漸行漸遠……
「四哥陪着你。你不嫁,四哥便不娶。」他這般應承着。
可風獨影聞言卻未有一絲歡喜之色,閉上眼,掩了滿懷的澀苦。
「咚咚咚!」
書房門被敲響的那一剎,兩人已同時斂盡一身情緒。
「大人,將軍,大總管來報,午膳已備好。」
石衍與杜康推門而入,正看得窗前兩人回首轉身,緋艷的海棠花前,一黑一白,仿若並生玉樹,姿容無雙,風華相匹。
那一刻,兩名忠心耿耿的侍衛不由得都呆了呆。
「先用膳吧,用過午膳我領你去看我新種的一株牡丹。」豐極引着風獨影往花廳走去。
「哦?什麼樣的牡丹?那『蒼碧蘭』四哥可有種成?」風獨影問。
「這世間有什麼花是我種不成的。」
「哈哈……」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s 3.793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