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黃昏時,風府來了一位客人。
杜康稟報風獨影時,她猶疑了片刻,才道:「請他過來。」
杜康去了,過得會兒,便領着顧雲淵到來。
那時正是黃昏薄暮,緋艷的霞光滿天地流瀉,將院中的綠樹紅花襯得格外明媚,於是梧桐樹下的那一襲白衣便有了一種觸目驚心的皎潔。
聽得腳步聲近前,風獨影並未起身迎客,依舊躺在竹榻上,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握一卷書擱在腰間,眼眸靜靜望着天際。
顧雲淵到了後也不言語,只是凝眸含笑看着竹榻上的人,就仿佛他是在欣賞一幅名畫,而不是面對着一位官階數倍高於他的大將軍。
許久,風獨影的視線自天邊移回,轉頭望來,眸中綺霞映染,如琉璃寶石,華光流溢,璀璨懾人,目光對視的剎那顧雲淵心頭一悸,瞬間腦中空白一片。
「你來何事?」風獨影坐起身。眼見杜康已將竹榻上攤着的書歸置一旁,她手一拋便將手中的書拋至那壘起的書堆上。
顧雲淵收回神思,也不用主人招呼,已自行在竹榻對面的竹椅上坐下,有僕人奉上熱茶,然後隨杜康靜靜退下。
「自將軍搬出宮,下官還未曾來府上拜訪,今日得閒,便來看望將軍。」他閒閒笑道。
風獨影聞言淡淡睨他一眼,「現在看過了,本將很好,顧大人就請回吧。」
「唉!」顧雲淵頓長嘆掩面,擺出傷情的模樣,「下官才來這麼片刻,將軍便要趕人,虧得下官這麼多年對將軍都是情真意厚,卻連頓飯都討不到,將軍可真是無情啦。」
風獨影眉頭跳了跳,揚聲道:「杜康,送客!」
「誒,別!」眼見真要遭驅逐了,顧雲淵趕忙擺手,「下官是有正事找將軍的。」
於是風獨影擺手揮退聞聲而出的杜康,回眸盯他:「!」
「咳咳。」顧雲淵清了爽子,又端正了儀容,才道:「將軍,為何將下官的名字從隨軍官員名單中劃掉了?」
他這話問出,風獨影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靜默了,眼眸亦轉向別處。
「將軍難道是忘了原因不成?」顧雲淵挑眉而笑,才端正了沒一會便又故態復萌。
聽了這話,風獨影倒是轉回了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問道:「此次陛下出兵北海,你以為如何?」
倒想不到她會這樣問,顧雲淵略作沉吟,才垂眸掩了眼中神色,道:「下官乃是大東的臣子,自是贊同的。」
「哦?」風獨影鳳目里眸光一閃,看着他再問,「理由呢?」
「當日太宰大人於景辰殿裏勸諸位大臣時便曰『強敵環視,何談休生養息;征討北海,則敲山震虎以懾諸國』。」顧雲淵順口出豐極的理由。
「那是四哥的話。」風獨影下巴微抬。
顧雲淵抬眸,眼中光芒一閃,便又淡化於無。
風獨影心中一動,不由看着他,確切的,看着他的眼睛。人的心裏閃過什麼心思,他的眼睛都會有所流露。而顧雲淵雖然容貌不甚出色,卻有一雙出奇漂亮的眼睛,眉弓如石岸突出,嵌於其下的雙目便顯得格外的深邃,如高山幽泉,不染纖塵的清洌。
過得片刻,顧雲淵終還是答了,答得言簡意賅:「殺虎自不能待其雄壯兇猛時。」
「哦?」聽得此句,風獨影挑眉,鳳目中隱約一抹讚賞。
「下官回答了將軍,將軍卻還未回答下官呢。」顧雲淵一瞬間神色便又恢復隨性的輕狂。
風獨影斂了斂眉,才道:「你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何必要去那刀劍如林的戰場。」
顧雲淵頓展眉一笑,半真半假的道:「自然是為了相伴將軍左右。」
對於他的這些調笑,風獨影早已能做到充耳不聞,所以此刻她亦只是凝眸看着顧雲淵。這幾年來,這人朝上朝下引人側目,她卻一直看不透這人。世人入朝,要麼是為國出力為民謀福,要麼是貪求富貴嗜好權勢,而眼前這個人卻全然不是。若是為了富貴權勢,他不會數次惹怒皇帝,以至今時今日還只是個八品文曹;若是為了國家百姓,他便更不該言行無忌,以至屢遭貶斥而屈就一身才華;若真是為了她……她搖頭屏棄腦中所想。
這個人,他入朝來,難道功名利祿無一所求?
「顧雲淵,你有經國濟世之才,本是該留名青史之人,他日的太宰之位亦非你莫屬,你為何不將一身才華施於家國百姓?」
這一語,實出意料之外,以至顧雲淵在聞言的剎那心頭巨震,直愣愣的看着風獨影。
這些年,他的所作所為,已令滿朝皆知其心思。有的人嘲笑,有的人讚賞,有的人妒恨,有的人羨慕……而風獨影,無論他在她面前什麼做什麼,她從來都是漠然無視,仿佛世間並沒有一個顧雲淵。卻不曾想到,她對他還有這樣的期待———國之輔宰。
那刻,顧雲淵心頭升起複雜的感覺,有些欣慰,卻又有些心酸。
而風獨影自竹榻上站起來,走至庭中一株石榴樹下立定,仰首看着滿樹火紅的榴花,許久,才淡淡的隱帶嘆息道:「顧雲淵,這石榴花開得雖艷,可若來一場*,必是滿地殘紅,不但艷光不復,來日更不會有果實。」
這樣的雙關語,顧雲淵自然聽得明白,他移眸看着她,石榴樹下,紅花襯映,霞光鍍染,那襲白衣在暮風之下絢爛勝錦。於是,他忍不住長長嘆息:「將軍與下官這一番話語,是因為關心下官,還是想要為朝庭留一個人才?將軍划去下官的名字,是因為書生不宜戰場,還是因下官痴纏將軍?」
他的話問出了,風獨影卻沒有回應,她只是負手而立,仰望蒼穹,那姿態隨意卻又遙遠。
顧雲淵看着,眸中忍不住流露出澀苦之情,以至一貫瀟灑輕狂的他亦由不得掩目,然後以一種自嘲的語氣道:「承蒙將軍看得起,認為下官他日有做太宰之能,那下官便更是要隨軍出征北海了。」
風獨影聞言,回首側目。
「太宰者,帝之輔也,領百官,治天下,濟蒼生。」顧雲淵放開手,面容已復端靜,眼神亦悠長深遠,「既是要治天下,自是要知天下。北海即將歸入我朝,而作為將來要治理它的國之宰輔,又怎能不知它。所以下官才要親身經歷,知其地貌,知其民風,知其文化……更是要看它如何崩潰,才知如何立它。」
他的話完,風獨影神色未變,只是眉尖一跳,眸中微露異光。
「再,下官雖是跟隨北伐大軍,但並不去前線戰場,下官有自知之明,刀劍弓馬非我之長。」顧雲淵側首挑眉,又是一派風流之態,「如果將軍還是不肯,那只能將軍太過在意下官了,竟是……」到這他頓了頓,而對面風獨影已斜目望來,可他笑笑,頗是不怕死的道,「將軍是捨不得下官有一絲危險啊。」
果然,他話一落,風獨影鳳目里的目光已化成了劍光,利得能將人斬成幾段,可顧雲淵坦然對之,無懼無畏,一派瀟灑從容。
顯然風獨影也早有了解,所以瞪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穿過榴花,越過院牆,遠遠的落去。
顧雲淵看着她,無言的笑了笑。
院中靜默了那麼片刻後,風獨影才開口道:「既然你有如此理由,那便去吧。」
「多謝將軍成全。」顧雲淵眉開眼笑,「如此下官可就是與將軍出死相隨了。」
又來了。風獨影無奈抬手按了按眉心,「軍中之苦,非你所能想,一切好自為之。」然後招了招,杜康的身影便自遠處的樹蔭下走出。「方才你已聽到,去將顧大人的名字添上。」
「是。」杜康領命去了。
風獨影轉過身,移步竹榻前,依舊一手按在額頭,一手端起茶杯。
顧雲淵看到了,可他不動,依舊坐在竹椅上。
等了片刻,不聞顧雲淵告辭,風獨影終於再次移眸看向他,卻不想正對上他的眼睛。
「我讓你這般頭痛嗎?」
幽幽低沉的聲音,不同前刻的輕狂調笑,清洌的眸子這刻因為蘊着太多太深的東西而如古潭般深不見底,被那樣的目光看着,風獨影不由心弦一顫,剎那怔然。
「這麼些年,難道我只是讓你頭痛?」顧雲淵苦笑着嘆息。
風獨影聽着,冷冽平靜的鳳目里終是波光一閃,「顧雲淵,不要將心思放在本將身上。」
顧雲淵閉目。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落入耳中,就仿佛一刀刮在心頭。
這是數年來第一次,風獨影沒有對他的心思漠然視之,亦是數年來第一次回應他的那份心思。只可惜……
「顧雲淵,世間好女子多如繁花。」風獨影放下茶杯,側首,目光輕飄飄的望向那一樹石榴花,「你只要抬頭望去,自然能尋到那一朵最值得你珍視的。」
顧雲淵順着她的目光望去,靜靜看着滿樹火紅明艷的榴花,片刻,他才低聲道:「當年,我踏入帝都的第一日,便見到了你。」
風獨影聞言,只是起身走至石榴花樹下,不曾言語,可那纖長的背影自然而然流瀉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就如這般……」顧雲淵看着她的背影,眸中帶出回憶之色,「昂首闊步,目不斜視,直往前去,那姿態高貴如雲端鳳凰,令道之兩旁的所有人……無論是官是民,在見着你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去。可我那時卻捨不得低頭,我望着你,那一瞬間心頭生出的念想竟是想與你同行,不是如杜康那樣跟隨你身後,而是站在你身旁與你並肩同行。」
風獨影的背影紋絲不動。
顧雲淵亦不在意她是否有回應,自顧低聲道來:「與你並肩同行,卻不是想與你就那樣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那街上有許多的人,許多的店鋪,許多的東西……我想拉着你在路旁的茶樓品一杯茶,或是包子鋪里買兩個包子一人一個邊走邊吃;想拉你一塊兒進街旁的古董鋪或是首飾鋪里為你挑選一兩樣喜愛之物;拉你略停片刻看一看路旁的花樹,看一看那擦肩而過的人……我就想拉着你,一起走,一起看。想告訴你,不要那樣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看,偶爾也轉個身回個頭,稍稍停留,稍稍歇息。」
聽着身後的話語,風獨影心頭如被什麼重重磕了一下。
從未有人跟她過這樣的話,也從未有人敢與她這樣話。她回身,目光望入一雙堅若磐石淨如清泉的眼睛,剎那間心神恍盪。
這個人,在屢遭貶斥屢受委屈之後,在他如今如此卑微之時,卻依能如此坦然立於她面前,依舊不亢不卑地表達他的心意,數年如一日。驀地心頭想到另一人,陡然酸楚難禁,當年若那人亦能如此,又何至今日。
想至此,她不由對着顧雲淵微微一笑,輕鬆的輕淡的不帶一絲高傲冷漠,如暮色里漸漸隱去的晚霞,璀璨懾目的光芒已褪,淡淡的殘艷餘韻卻更是盪人心魄。
「顧雲淵,你的心意我很感謝,只是……我此生已無此榮幸。」她的聲音不再似從高空傳來般的遙遠,而是如耳邊的輕輕細語。
這樣的回答,並不意外,可看着她唇邊那朵若初雪般靜寒空華的笑容,顧雲淵心頭如冬夜般冷寂,「為何?」
風獨影抬手,似想摘下一朵榴花,卻在指尖碰着花瓣之際收回了手,吸一口氣,然後聲音和着呼出的氣息而出,如同一聲低長的嘆息。「顧雲淵,你看我今日無限風光,可你不知過往的二十年我是如何走過的。」她垂眸看着自己的雙手,「你不知我這雙手上有過多少血腥罪孽,而你亦不能在我五歲之前便與我相識。」抬眸,看着面前的男子,鳳目里已重蘊冰雪,「顧雲淵,你我離得太遠。」
顧雲淵一震,還未及開口,風獨影已抬手阻止他:「你這樣的人,該取個宜家宜室的好女子,然後生兒育女,然後一展抱負,做個名垂青史的一代賢臣。我言盡於此。」
話音落下,她不等顧雲淵回應,已是轉身絕然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於長廊盡頭,滿庭芳華的院子瞬即空寂,顧雲淵靜靜矗立,片刻才輕輕嘆息:「那些過往,我未及參與,又怎會在意。你和我是從那日街中我看到你才開始,雖則遠,但我自會一步一步走近,終有一日會站到你的面前。」
那句話,要告之的人已然走遠,可他對着空曠的院子脈脈訴,她聽不到不要緊,只要他能做到便好。
收斂起心思,打起精神,他從竹椅上站起,轉過身準備離去,卻在轉身的瞬間身形頓住。
前邊的槐樹下,豐極不知何時到來,也不知已站立多久。
院子裏的兩人,一個容貌普通,不過八品文曹,居於官階之末;一個容傾天下,位居太宰,乃是百官之首。
可是那刻,兩個男人隔着數丈之距,遙遙相對。
一個目光深沉,雍容雅麗如玉樹;一個目光坦然,頎長雅正如碧松,從容貌到地位都如天地懸殊的兩人,竟隱有旗鼓相當之氣勢。
對視許久,兩人彼此微微頷首,然後一個入內,一個出府。
擦肩而過之際,一陣暮風拂過,六月里,卻是凜冽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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