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子不大安好,身為兒子,眾皇子少不得要入宮侍疾。風平浪靜的過了幾日,倒也不見有什麼異動。
正月之中,春光融融,灑在地上,四處都是生機盎然。未晞身子未痊癒,又接連受了打擊,心中不豫,從七七沒了那日便一直臥床不起,整個人在春日之中,呈現一種頹敗的氣息。
躺在床上,聽見屋外雀兒的清啼,未晞有幾分恍惚,不免想到了往日在楊國之時,她淘氣,總是磨了皇兄給她撲鳥兒。那時候,七七和明華就在身邊笑得可愛極了。
明華沒了,七七也沒了。
目光怔忡,卻聽到門響了一聲,渾身似乎被被雷擊中一般,口中下意識喚道:「七七——」來人愣了一愣,靈動的雙眸好奇的看着她。
她輕輕苦笑,七七已經不會回來了……又抬頭看着眼前的女子,正是沈湛領回來的孫嘉嘉。許是源自女人的妒意,她不喜歡孫嘉嘉,看見心中就有幾分火氣,也冷了聲音:「你來做什麼?」
「民女來看看太子妃。」孫嘉嘉眸子裏滿是閃爍的光芒,像是漫天的繁星,「太子殿下說,等太子妃身子好些,就帶太子妃出去呢。」
「煩勞你轉告太子,就說我身子不適,只怕已然燈枯油盡,還請太子儘早稟明陛下,為我準備後事就是。」唇齒間迸出冰冷的話語,叫孫嘉嘉愣了愣:「太子妃……」
未晞看着金黃色的帷幔,黃色,素來都是皇室的專用色,帝後是明黃,太子自然就是金黃色了。這雍容華貴的顏色,在她眼裏,如何不是滿目的血光?忽然淡淡的笑了:「你很喜歡太子?」
孫嘉嘉不料她會這樣問,低頭絞着衣角不語。見她這副情態,便是她不說,未晞也是明白了。又是一個痴戀上沈湛的,玉華愛他,賠上了孩子和一雙眼睛;自己愛他,賠上了孩子和七七。不曉得,這個女孩子,能賠上什麼?
「你不願說也就罷了。」她輕輕說,聲音中都是疲倦,「總歸這東宮之中,女人也不在少數。太子既然肯帶你回來,你必然是有過人之處的……」剩下的話,她梗在喉中,還是沒有說出來——「待我死了,你許是能扶正呢。」
孫嘉嘉滿面酡紅,含笑不語。
沈湛一整日都沒有出現,想來是被絆在宮中了。七七的骨灰被送到了未晞身邊,她也不肯交出去,只是靜靜的抱着骨灰罈子,一坐就是半日,又不曾開口。李德淮偷偷去瞧了一眼,也只是搖頭。他並不覺得自己那日高喊「放箭」錯了,但是太子妃成了這模樣,太子雖是不說,甚至表現得跟平時沒有什麼兩樣,但他此後在其身邊多年,知曉其實太子心中就跟火燒一樣。
李德淮不免嘆一聲,緩步踱出了未晞的小院,只是剛出了門,便見含珠立在那裏,對其一福:「李總管。」
李德淮眯起眼:「含珠姑娘怎麼在這裏?還是尋太子妃有事兒?」含珠道:「不,是我家側妃找李總管有事兒。」
李德淮心中咯噔一聲,側妃找他有事?這可是是奇了怪了。當下還是道:「含珠姑娘帶路吧。」
李德淮一路到了玉華的小院,只覺得其中仿佛廟宇般清幽,推門而去,房中已然被佈置成了佛堂的樣子,檀香裊裊,一個雙目無神的女子坐在其中,滿臉的淡然,像是一個得道的高僧一般超凡入聖。
李德淮咽了口吐沫,打千道:「側妃金安。」玉華在煙霧之中,輕輕道:「李總管,太子妃好些了嗎?」
李德淮含笑道:「還是老樣子罷了。」
「七七姑娘也死了……」她輕輕地說,臉上忽然揚起笑容來,「我聽說,太子帶回來一個女子?是要將她納為侍妾嗎?」
他心中咯噔一聲,不慌不忙的打太極:「太子並未明說,奴才也不便相問,若是側妃想知曉,不如去問問太子殿下。」
玉華輕笑,手中佛珠不停:「與我何干呢?我留在這世上,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我若是死了,太子臉上也無光不是?」手上忽然頓了頓,數珠忽然散開,一粒粒滾在地上。李德淮面上抽搐一下,還是沒說什麼。
「天命不佑。」她喃喃開口,雙目之中沒有一絲的光彩。含珠忙上前扶她,「小姐。」
玉華忽然笑起來:「這數珠又散了,含珠你替我穿上吧。」
李德淮僵在原地,數珠散了,意味可不是那麼好的,只怕是……他忽然打了一個寒顫,忙行了個千禮,退下了。
玉華坐在床上,神色慘澹:「含珠,這東宮之中,還是不能安生啊。」含珠扶她坐好:「奴婢倒是覺得,太子妃和太子殿下這樣下去,非得一個逼死了另一個,這些事兒才能了結。」
玉華只是笑。
當夜月色清輝如水,初春之中,天氣還有幾分薄寒。未晞坐在屋中,懷中緊緊抱着七七的骨灰,雙目沉靜的好比一汪死水。
月上柳梢,她方才擱了骨灰,坐在妝鏡前,貼了一枚花鈿在自己額心。泛黃的臉色立時便多了幾分嬌媚。她一邁為自己畫着,一邁輕輕道:「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飽蘸了黛,描在眉上,卻不自覺地想起沈湛的話來——「我為你畫一輩子的眉。」
他說出這個承諾的時候,眼裏的女子是她,還是小妹明華?
悲苦一閃而過。她抱了七七的骨灰,握了金簪在手,開門,緩緩走了出去。月光灑在她臉上,平添了清麗。小院之中空無一人,她不願意讓人伺候着,全打發下去了。
身子還未痊癒,她走得有幾分吃力,月光下的身影更是瘦骨嶙峋,好比鬼魅。一步步向着東宮的花園而去。
永遠也回不去了,她抬頭看着月色,朦朧似水,映得人眼中都像是氤氳了一層霧氣。她抱緊了懷中骨灰,像是抱着七七一樣,喃喃自語一般:「七七,我們回去吧。」
東宮之中,假山並不在少數,在月光下投射出斑駁的黑影,各類的花草在月色下也是千奇百怪的倒影。而層層假山之後,便是一泊鏡湖。她獨自穿花踱柳,緩緩在花園之中行走。身後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來的人數只怕不少。她怔了怔,躲入假山之中,卻還是被看到了。
「阿凰。」沈湛的聲音傳入耳中,她有幾分恍惚,只是將懷中的骨灰抱得更緊。沈湛看着她,淡然的目光之下含着深切的痛苦,「阿凰……」
「沈湛。」她輕輕喚着,露出一個明艷已極的笑容來,「你來找我麼?」
見了她的笑容,沈湛也有幾分發痴,仿佛回到了那年在楊國之時,她也是這般,立在月光下笑着。頷首,慢慢的向她走近,柔聲道:「身子還沒好,出來做什麼?」未晞一壁笑着,一壁往後一縮:「你來找我,帶這麼多人幹什麼?要抓我麼?」
他腳步頓時停下,對身後打着燈籠的眾人揮手,眾人會意,轉身去了。燈火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月華像是給兩人身上都鍍了一層銀邊。
未晞退了一步,笑道:「我好看麼?」他頷首:「好看,阿凰什麼時候都好看。」她笑意更濃,落入他眼中,卻勾起了心中深層的擔憂。他不知道這笑容之下,是否藏着他無法接受的一切。
未晞笑着,輕撫着懷中七七的骨灰,笑容緩緩斂了下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她青絲披散,好比黑瀑,一壁往後退着,一壁看着眼前的男子,似乎要將他深深的刻在心裏。他唇角一抿:「阿凰,跟我回去。」
「回去?回哪裏去?」她反問,「我沒有離開東宮,又能回哪裏去?」又看着手中的金簪,「我不想在這裏了,我想回家。」
他眉間一蹙:「你聽話,我帶你回家。」說着,便要上前,她笑,夜風吹拂着她的發:「你別過來。」消瘦的小臉上露出笑容來:「沈湛,我們糾纏了這麼久,該做個了斷了。你不讓我走,不肯廢了我,可是你忘了,除了你廢了我,還有一個法子,能教我離開你。」
他的目光一瞬間便驚恐起來,低沉的嗓音染上了嘶啞:「阿凰——」她兀自笑得姣美:「還有,死。」手中金簪極快的抵在脖子上,看着面前的男子,喃喃道:「我要去找阿華了,你有沒有什麼話要跟她說的?」
她蒼白的面容,在月光下更是沒有一絲生氣與活力,只如行屍走肉一般。沈湛看着她,眼中全然是悲哀。卻惹來她的笑聲:「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她笑着,手中金簪忽然加力,向着脖頸而去,身子卻被他撲倒,手中金簪還有七七的骨灰也因為大力跌得好遠。沈湛握着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的手腕捏脫臼。
被沈湛緊緊壓在地上,背後一片冰涼。不知是否因為疼痛,她哭叫起來:「你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吧。她死了,她已經死了……」說至最後,她的聲音只剩了濃重的哭腔。她一向都是自矜身份,從不肯輕易失態,現下卻哭得好比受了委屈的幼子一般。
「阿凰……」他抱起她,一分氣力也不敢撤去,仿佛要將她揉入骨血之中,「待你長大了,我便來娶你。」
原本因為痛苦而顫抖的身子忽然僵住:「你……」
「待我回來娶你,你就曉得我是誰了。」他附在她耳邊,輕輕的說着。懷中的人兒漸漸止住了掙扎,眼淚一滴滴落在他肩上,「阿凰,六年前,那年在楊國的皇宮之中,你還記得麼?」
原來是他,那個月下的少年郎。難怪,她找了他那麼久,可從來沒有找到過。
喉中忽然嘶啞,她昏沉沉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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