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沒有簽訂委託合同,康雲棉的資料並不多,薄薄的幾張紙而已。我一頁頁的翻着,康雲棉那張憔悴的臉卻變得愈加模糊。
康雲棉委託來找我的人自稱是她的妹妹,叫康小佳,年紀約莫二十六七,正是水蜜桃成熟的年紀。模樣甚是普通,但是勝在通身的清新氣質,這股氣質加上屬於這個年紀的嫵媚,就好似一枚散發強烈香氣的青蘋果。
我找出康雲棉的照片,兩張放在一起,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如果說姐妹兩個一個隨父一個隨母,那就像雙胞胎還生出了一個黑一個白那麼鮮明。可是,在亞洲人里,這顯然不可能。
我順手拿起一張男人的照片,擺在康小佳的旁邊,這樣看起來似乎更順眼一些。
這是康雲棉的丈夫,姓段,名希文。提供的照片是一張2寸工作照,板板整整的西裝頂上一顆頭。略微向上的髮際線讓這個男人顯得有些老,但是眉目卻很清秀,鼻子下面乾乾淨淨,從照片裏看不到剃鬚的痕跡。尖尖的下巴非常符合時下的欣賞潮流,我卻注意到刀削的兩腮和高高的顴骨,刻薄之外還有幾分狠厲。這樣的男人,年輕時臉上多點肉,還算是美男子,一旦年紀大了整個人氣質就往陰狠里走。若是還不理解,請自行參考各種武俠片裏的太監高手。
雖然這份職業讓我對家暴這種事並不陌生,但是離麻木還遠的很。獨自一人時,對有這種行徑的男人自是免不了評頭論足好好罵一番才能消解心中怨氣。
「渣男!」
「你上輩子一定被男人狠狠的辜負過!」門口傳來聲音,某人正推開門大咧咧的靠向門框試圖擺個pose。不過,大概是我抬頭太快,pose只擺了一半就被撞見,狼狽之餘更像耍猴的。
我嚇了一跳,但也習以為常。揮揮手,不耐煩的說:「關門關門!」
「這可是你說的,我們孤男寡女,合適麼?!」能把一個正常的辦公室舉止做如是歪解的,除了黃暴聶,也沒有別人了。
我不想——或者是不敢——看他,低頭看着文件,問道:「有事麼?」
身邊短暫的沉默了一下,聶從風才說——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康小佳,這個名字是假的。」
也許是我多心,但我就是倒霉的從他的話里聽出了一點點委屈!
這真是太煩了!
——可是,我又不是他媽,他委屈關我屁事!
然後,我就不爭氣的以儘量溫和正常的口氣問他:「查到什麼?」
蒼天作證,我很想抽自己一嘴巴子。這是下屬,不是兒子不是小弟,不要這麼溫柔,不要這麼顧忌他的感情!
「坐吧。」我又多加了一句足以鄙視自己的話。
聶從風笑眯眯的坐在我對面,攤開手裏的資料:「這個康小佳留下的聯繫方式,聯繫地址,都是假的。我打過電話,無人接聽,地址我問過,沒有這個人,周圍居民也沒見過康小佳。」他停下來,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我知道,他心裏有自己的想法。我點點頭,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聶從風才說道:「看起來,這個康小佳只是希望我們能聯繫康雲棉,但是並不打算摻和到這件事裏。」
「而且,」我補充,「我去探訪康雲棉這件事是康小佳居中牽線的,康雲棉應當是知情。她對我的來意,也非常清楚。」
「遭受家暴,不想離婚,還想找律師——他們想幹嘛?」聶從風撓撓頭,「要不我去看看段希文那裏的?」
我沉默不語,聶從風忽然醒悟:「哦,對了,還不知道值不值呢!」
我嘆氣:「小聶,麻煩你不要說得這麼露骨好不好?我們雖然是法律的衛士,但是也是凡夫俗子,吃飯喝水都要錢,這個月的房租還沒湊齊呢,考慮成本並不過分。」
「那是那是,我的工資還得指望這些案子呢!」聶從風一點誠意都沒有。
忘了說一句,作為有深厚法學素養並且充滿理想與追求的年青一代,聶從風同志對我斤斤計較的小胡同老太太式的思維方式非常的不齒。如果不是他的工資需要靠我來實現,他一定會想辦法把我這種「偽法律人」從法律隊伍當中踢出去!
這個完美的小助理,其實有着與我截然相反的工作理念。
「算了,這個事先放放再說吧。」我有點泄氣,「如果他們真的想解決問題,一定會再來找咱們的。現在用不着四處跑。」
聶從風這次沒和我貧,只是點了點頭。我有點不適應的看了看他,卻發現他正瞅着什麼發呆。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卻是我的手機。黑色的屏幕上,有來電顯示。
我突然想起來,剛才在樓下把手機靜音了!
可是來電的人名是——
我下意識的看了眼聶從風,他正好也轉過頭看我。兩廂對上,都有些尷尬。他摸摸鼻子:「唔,我去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可以賺錢的。」然後起身離開。
我鬆了口氣,看着那個電話,伸手摁了靜音鍵。
左達。
中午的時候,聶從風就走了。我也沒多問,雖然時常會做些不靠譜的事,耽誤我賺錢大業,但是關鍵問題上,這小子從沒含糊過。後來我偶然說起,他很吃驚的說,你不會讓我做那麼low的事吧?好,大爺,聶大爺,我知道您懷揣理想,但請腳踏實地。該貼□□就貼□□,該去伺候司法局的官爺就去伺候,孔方兄雖然一身臭味,但你我都離不開他老人家。
現在,能被他耽誤的事都是他故意的。
這就是老助理的優點和缺點。我想,我可能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搭檔了。
我看着窗外逐漸黑下來的天色,微微有些發愣:是的,什麼時候聶從風已經不僅僅是我的助理,還變成了我的搭檔?將來,還有變化麼?
一直到十點才把手頭的東西處理完,就算客戶不多,也有很多學習培訓。雖然畢業很久了,但是時不時的就得重溫一下當學生時那種臨時抱佛腳的壓迫感。
車開到小區的時候,已經十一點,肚子裏咕嚕嚕的叫着,抗議我灌了一肚子茶水和代餐。這個時候,格外渴望一碗濃稠的八寶粥。
「嘎——」一腳急剎車,驚出我一身冷汗。幸虧到了小區門口已經減速,要不然我這輩子都別想開車了。
車大燈亮着,明晃晃的照出那個站在我車前一臉無所謂的人。插着兜,歪着頭,補上個三七步就是一流氓。
左達,每次出現似乎都不正常。
我深吸一口氣,把自己牢牢釘在座位上,手放在檔把兒上強烈的想一推到底,把那傢伙碾死。
可是,那人也沒有過來的意思。看來,我想等他讓路後一腳油門開溜的計劃是不能實現了。
僵持了一會兒,他動了起來——懶洋洋的趴到我車前蓋上,就那麼支着下巴隔着擋風玻璃和我對視。大燈可及的範圍內,我已經看到小區保安的身影。嘆口氣,打開車門,下車了。
「你想自殺別連累我行麼?」我口氣不善。
左達站直了,拍拍手,並沒有立即說話。低頭好像換了口氣,才看着我,臉上掛着比哭還難看的笑說:「不邀請我上樓坐坐嗎?」
傻瓜都能看出他現在的狀態糟糕透了,我當然知道自己應該正式的拒絕他,公事公辦的讓他回家睡覺。但是——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點了點頭。
就像聶從風說的,孤男寡女在一起,合適麼?
有些人,如乾柴烈火,當然不合適;但我不是,因為我討厭一切沒有衣服隔離的肢體碰觸——除了握手。
聶從風知道,因為他是我多年的助理。
左達,應該也知道。
那次在漫咖啡,分手時,左達曾湊近我,在我耳邊嘀咕了一句:「快跑。」
初一的時候,傍晚獨自回家,遇到一夥壞人。就在最糟糕的事情將要發生時,突然響起了警車的聲音,那伙人嚇的褲子都沒提就跑了。而我則被人粗魯的拉起來,有個聲音說:「快跑!」
我一直跑到家裏,眼前除了眼淚什麼都沒有,連救我的人是誰都沒看清。這件事成為我家的秘密,爸爸媽媽知道後決定當做什麼都沒發生。然後我就轉學了,在新的學校,第一天就遇到了左達。他從側面撞過來,被我說成一隻老鼠……
我說過,記憶是一種冷酷的東西,只要觸發條件存在,他就會調取相應的片段,卻從不管情感是否願意接受。
想起最不願想起的部分,卻無能為力。只能如溺水一般,屏住呼吸,靜靜的等待浮起。
然而,今天——
不可以。
左達,還在我的沙發上坐着。
值得慶幸的是,他在看電視,專注的像發呆。我扭頭看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吞沒了所有的光亮。
這時,左達說:「小時候我不讓我媽死,我媽說死亡就是去天上了。如果她先走,她就在天上等我。我居然相信她了,覺得死亡其實沒什麼。」
我收回目光,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左達繼續說:「我還跟我媽說到時候一起去天上繼續玩兒,不帶爸爸。沒想到,他們倆一起去玩,沒有帶我。」
我很想說,老兄你是個男人,不要這麼感性。可是,想想他媽去世不到三天,這些話也就在我心裏冒了冒泡,就散的了無痕跡了。
如果有一天,相同的事情落在我頭上,我恐怕直接就去死了。
我突然看着左達——這傢伙不是想死又不敢死,跑我這裏找護欄來了吧?!
基於最直接的愛恨,我頭一個反應就是刺激他,看他跳樓應該很爽。但——
他是左達,我欠他很多。
如今我大概明白,那些情書惡作劇,也許只是一個做了好事卻被忽視甚至反遭侮辱的小男孩兒的報復;那些在我看來突兀的談話,於他卻是共享秘密之後,最自然的流露。
我的煩躁,不過是經年積澱的屈辱與羞恥被翻卷出來,一股腦的傾瀉在他身上了。
理智告訴我,這不應該。
情感告訴我,不可以。
我伸出手,握住了沙發上的另一隻手。那隻手抖了一下,冰涼更甚於我,卻回握住我的。扭頭去看,左達已經仰頭靠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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