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第181章 虛席前問匪蒼生

    獻俘的儀式葉暢沒有參與,據說皇甫惟明在這儀式上大出風頭,甚至在李林甫代替李隆基相迎時,只是行了一個平禮。

    「皇甫惟明是在找死。」葉暢對此只有一句評價。

    長安城因為這次獻俘變得非常熱鬧,而葉暢則很冷清,他去拜謁玉真長公主等,結果都不在。他也只能於西市附近租了屋子,暫時停在長安了。

    足足被晾了十天,到十一月初一這一日,才有人來通知他,蟲娘邀他在玉真觀相見。

    玉真觀距離西市不算太遠,就在皇宮掖庭外,與皇宮只隔着一道街。這原本是玉真公主府邸,在她出家為道姑之後,便改作道觀。葉暢此前也是來過,葉暢到得此處時,看到周圍情形,心中就有些數了。

    果然,真正要見他的不是蟲娘,而是李隆基。

    蟲娘一本正經地坐在一旁,看到葉暢行禮時,眉眼間便溢出一絲笑意。

    李隆基也打量着這個年青人,看到他模樣,就忍不住贊了聲:好個翩翩少年郎。

    與傳聞中他曾見過葉暢不同,實際上現在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看着葉暢的模樣,又看了一旁雖然強忍着卻仍不經意流露出歡喜神色的蟲娘一眼,李隆基覺得頭有些疼。

    「葉十一,久仰你的大名了。」頭疼歸頭疼,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決,李隆基笑着道。

    這話里話外都帶着嘲弄之意,葉暢不敢回應,便是一笑。

    「邊關轉了半年,感覺如何?」見葉暢不答,李隆基又笑吟吟問道。

    「苦。」葉暢簡單地回應。

    「既知邊事之苦,還敢妄語興邊事否?」

    葉暢眼前頓時一亮。

    李隆基本質上是一個好大喜功的人,葉暢一直想當着他的面闡述自己對邊境問題的看法,此次他主動提起,正是一個好機會。

    「此次隴右之行,感覺到前線將士之苦,臣覺得更有話說了。」

    葉暢這話險些將李隆基的鼻子氣歪了。

    他瞠目瞪視葉暢,葉暢卻夷然不懼,一腹滿肚子話要說的模樣。李隆基盯了好一會兒,森然說道:「看來你此次隴右之行收穫匪淺啊,今日朕就給你一個當面說話的機會,免得你背後跟着一群輕浮無行的文人大放厥辭」

    這話說得很重,葉暢卻沒真害怕。李隆基如果真要收拾他,一聲令下,外邊怎麼着也要闖進來幾十個武士吧。現在,只是要繼續嚇唬他罷了。

    「陛下,邊關之苦,主要有四,其一是戰事苦,每一戰陣前生死各半,是人豈有不懼死者。二是戍守苦,冬寒夏暑,高原氣短,原非宜人之所,而將士一戍守就是數載。三是思鄉苦,萬里赴戎機,不聞爺娘聲,難祭祖先。四是病疫苦,軍中小疾,即易不治,只因郎中稀少,缺醫少藥……」

    他一連串苦說出來,倒沒有牽扯到具體的人的,李隆基聽得微微動容:「朕知前線將士之苦,故此不敢輕易言戰,你如今也知道,當知朕懷柔和親,實非得已。」

    「陛下,且聽臣說完。」葉暢道。

    「哦?」

    這二十年來,李隆基統治之下,大唐國勢極盛,特別是近十年來,幾乎已經沒有大臣敢如此和他說話了。葉暢這副口氣,讓李隆基非常不爽,但不爽之餘,又覺得這廝倒是一個真心之人。

    且聽聽他說吧,至少這前面四個苦,倒都是實情。

    「陛下以為,造成此四苦者為何?」葉暢這個時候反問了他一句。

    李隆基不好回答這個問題,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時半會誰都說不清楚。

    葉暢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顧自答道:「陛下與臣都知,邊軍多苦的原因極眾,非輕易可除之。苦不能除,那麼只有一個辦法,讓戰事變得有利可圖」

    「有利可圖?」

    「此前征戰,徒耗人力糧餉,將士苦之,百姓苦之,國家亦苦之。可若是將征戰之事變得有利可圖呢?陛下想想,那些犬戎夷狄之輩,為何會聞戰則喜,年年來犯,樂此之疲?他們就不苦於征戰麼

    這個問題,李隆基還沒有仔細想過,但他是極聰明的,葉暢一說,他便明白其意了。

    周邊的夷狄之所以樂於征戰,無非是因為征戰能夠給他們帶來大量的利益。只不過他們侵入中原有東西可搶,而大唐攻打他們,卻沒有多少利益可方。

    「夷狄之牲畜乃至人口,皆為財富也。」葉暢眼中帶着陰冷之氣:「陛下,如今我大唐有二項產業,都需人手,其一為水泥,僅僅長安街道所需水泥,便以百萬石記,其二為石炭,燒水泥需要石炭,百姓取暖升火用蜂窩煤亦需要石炭……」

    李隆基對這兩個產業都不陌生,事實上,有什麼新先的東西,他都樂於體驗。他也知道這兩個產業給大唐帶來的利益——不知多少地方官都嗷嗷叫着要求開辦這兩大產業。

    這兩產業都需要大量的工人,最好是苦力。

    「犬戎屢屢犯邊,多時能征四十萬大軍,加上僕從之吐谷渾等諸部——若陛下允許百姓富室私人開辦礦山,允許前線將士將這些夷戎之屬出售與富室,則前線將士,有利可圖,戰之則不苦了。」

    「這個不可,非王者仁道也。」李隆基只是略一猶豫,他幾乎能想得到,這樣朝廷鼓勵邊軍販賣奴隸的結果,必是邊將為了利益擅起烽火:「而且這樣一來,邊將擅興邊事,只怕利尚未見,國家先承受不住。」

    「陛下莫急。」葉暢笑了起來:「臣是如此想的,朝廷先准許富室開辦礦山、窯場,但凡開辦者,就必須收購邊關勞力方為合法,朝廷頒以礦牒、窯牒,按牒譜徵發礦稅、窯稅,由此朝廷能多一份收益……」

    葉暢說到這裏,李隆基眼前便覺得似乎有金晃晃銀閃閃的東西在飄飛,他定了定神,啞然失笑:這廝說以利動人,果然是滿嘴都是利啊。


    不過這時,他收起了最初的輕視之心,開始凝神聽取葉暢的建議。

    「比如說,如今西部犬戎不遜,朝廷有意征討,先做一份預算,準備打多大規模的一次仗,大約要調動多少兵力,耗費多少錢糧。然後便可發售礦牒、窯牒,開始時只對高畿幾處發售,各富戶納兩筆錢,一筆乃是統一的入門費,另一筆則是預估需要用多少苦力,繳付訂金。這兩筆錢總額相加,約能充抵戰事耗費,得了這錢財,朝廷將之一部分補為軍資,另一部分則為將士功賞之錢——何為功何為賞,這個朝廷自有人才,無需臣多嘴。總之,先由富室籌足開戰之錢,然後再興師討虜……」

    葉暢的計劃,就是將邊境上的剿討戰變成一場僱用軍的劫掠戰,讓每一場邊戰,都變得各方有利可圖:將士們賣苦力、繳獲,富室們得開辦礦山、窯場,朝廷收取稅收、減輕戰事負擔。

    當然這只是表面利益,更深層次的利益,是大唐開放了礦禁,興起大辦礦山窯場的風潮,這其中,便蘊含着新的工業化的種子。

    雖然葉暢自己也一直在努力,想方設法提高工業作坊,為此不惜將一些技術幾乎是無代價地轉讓出去,比如說水泥,再比如說蜂窩煤。但他個人力量畢竟有限,三年以來,除了覃勤壽、賈貓兒、王啟年等寥寥六七位外,他並沒有形成太大的利益共同體。

    李隆基失聲笑了兩下。

    葉暢提出來的建議,當真是……嗅起來很香,但吃到嘴裏不小心就會硌牙的啊。

    「終究是年輕,不懂老成謀國之道。」

    李隆基心中暗暗說,若是放在他二十餘歲之時,倒是有興趣陪葉暢去瘋一把,至於現在麼,人老了,就不願意變了。

    「你說得都是很好,就象牆上的餅,再如何象,也終究只是畫在牆上的餅。」李隆基覺得葉暢的意思自己已經很清楚,說到底,還是年少氣盛急於出頭,便拿着邊事來說。

    葉暢有些發愣,他自己覺得自己這套理論,應該能夠說得服人才對,為何李隆基會以為是畫餅充飢?他心中有些不服氣,當下便道:「臣有十足把握,陛下若是覺得不着實,何不擇一處試行,如此成則大有益於國家朝廷,不成亦不傷筋動骨」

    「行了,你的意思朕已經很明白,葉十一,朕今日借着蟲娘的名頭密召你來,卻不是聽你胡說八道的。」李隆基一擺手:「邊令誠之事,你實實在在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的語氣極為嚴厲,葉暢愣了一下,然後灰心地嘆了口氣。

    在自己看來,是關係到華夏未來的大策略,在李隆基心裏只不過是年輕人的胡說八道,而自己覺得不是很重要的邊令誠的死,才是李隆基心中最值得重視的事情。

    既然這樣……皇甫大夫,對不住了,這口惡氣,就只能出在你身上了。

    葉暢沉吟了好一會兒,那邊李隆基看他低頭思索,不耐煩地道:「你所聞所見,從實說來就是,朕在這邊已經耽擱得夠久了,不要聽你的長篇大論,只須依實而奏,朕自會判斷」

    「是……事實原是如此。」

    葉暢聽他說耽擱得夠久,心裏便更是不快,李隆基到了晚年,倦於政務,想來今日密召之事,影響到他在後宮中享樂了。葉暢心裏不快,皇甫惟明就成了倒霉鬼,不過葉暢並沒有蠢得去直接告皇甫惟明的狀,而是將事情從頭到尾說出來。

    說到自己初至軍中,有人送了書信去,甚至有玉真長公主托他關照的書信,但皇甫惟明對他反而更為苛刻。李隆基不為所覺地挑了下眉,皇甫惟明這樣做讓他很滿面意。

    但到葉暢與高適獻計誘犬戎出擊伏殺之後,李隆基神情就變得冷竣了,皇甫惟明以葉暢為餌沒有錯,可不與葉暢說明,讓他做好準備,便有故意坑死葉暢之嫌了。

    待得知他甚至只給葉暢五百兵力時,李隆基開始不掩飾自己的不滿。坑葉暢並不放在他心上,甚至以公權報私怨都不在他心上,讓他不滿的是,這太過冒險,若是犬戎攻下了化成城,戰局只怕會發生變化。

    「休說那麼多了,邊令誠究竟是怎麼死的,他是棄城而逃,還是離城突圍求援」

    李隆基終於不耐地道。

    這就是最關鍵之時了,葉暢前邊嘮嘮叨叨半天,等的就是他此刻一問。

    「邊大使並未曾與臣說此事,但是……當時化成城中,箭術最佳者乃南霽雲,戰時最猛者乃善直,此二人乃勇士,雖非軍籍,所立戰功不小。若是臣欲逃遁,必引此二人護衛。」

    「可突圍為何不用這二人?」

    李隆基問得出這句話,證明他還沒有真糊塗,葉暢抿着嘴,欲言又止。

    「說。」

    「臣也擔憂城守不住,故留他們在身邊,若…若城出現差池,他們要護臣逃走。」

    葉暢這話說得李隆基愣住了。

    李隆基想過很多,卻不曾想,葉暢竟然自承那二人是他給自己留的後路

    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此前所說,必然也是坦誠的。李隆基再回頭思索,原本就有些傾向的心便堅定了。

    皇甫惟明這廝……不能留在隴西了。

    「另有一事,臣須得稟報陛下。」葉暢又開口道。

    「何事?」

    「皇甫大夫在得知邊大使陣歿消息之後,曾令臣在他的奏摺上署名,認同邊大使為棄離職守臨陣脫逃。」葉暢道。

    他曾經對皇甫惟明說過,不會將此事說出來——但若他真不說出來,那才是真正的傻瓜。

    他憑什麼要幫皇甫惟明隱瞞此事

    葉暢是知道底牌的人,邊令誠死前的那封密奏里,可沒有半句直接說皇甫惟明的壞話,只是誇大了邊令誠自己的功勞和所處的險境,隱晦地表露出邊令誠的委屈。從那封信來看,邊令誠是一個忠勇為國之人,而皇甫惟明在他死後,卻想將全部責任推到他這個死者頭上

    無論皇甫惟明立下多大功勞,無論此前與李隆基是如何君臣相得,只此一項,便足以⊥他所有的信任全部完蛋。

    一個不負責任務推過攬功之人,而且又手掌兵權——李隆基只要還有半分年輕時的氣概在,就要將皇甫惟明罷免。

    而失了權柄的皇甫惟明……還能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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