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盛夏的清晨,一場傾盆大雨過後,晨曦穿透雲層投射在雲江郊區的陵園中。
幾聲細碎的腳步聲,墓碑前的綠草被鞋子輕輕踏平,隨着一聲悠長的嘆息,一雙修長的手掌輕輕撫上了墓碑上的黑白相片,很仔細很仔細的將黏在上面的露水捻去。
「離開雲江之後,我時常都會想起在福利院的日子,哪怕是晚上睡覺,也偶爾會夢見你們倆的音容笑貌。」
「從小到大,我想過很多種我們三個人再次相遇的場景,大家聚在一起,去福利院逛一逛,回憶當年的瑣事,一起去吃、去玩小時候眼饞的東西。」
「可是,我惟獨沒想過就剩我們兩個人的場景,只留他一個人躺在土裏面,該有多孤獨啊。」
「那傢伙就這麼走了……怎麼就這麼走了?明明約好的,我這二十年來,那麼艱苦我都熬過來了……天意弄人啊!」
聽着男子夢囈似的敘述,陳思妤的眼眶當時就紅了,別過螓首,抬起素手輕輕擦拭了一下,待按捺住悲痛的情緒,轉回頭勸慰道:「易牧,別這樣……」
光暈揮灑在那張俊逸的側臉上,赫然是南洋鼎峰集團的少東易牧!
「我沒有難過,星辰。」易牧重新站直身體,雙手插兜望着墓碑,嘴角泛着一絲笑意:「我就是覺得遺憾,遺憾這場競賽只留我一個人了。」
陳思妤怔了怔,臉色複雜難明,「你什麼意思?」
易牧沉默了好一會,最終輕輕吁了口氣,搖頭道:「沒什麼,斯人已逝,一切就到此塵埃落定吧,我相信余浩這小子,一定會在天上看着我完成他未竟的事業,他一定會為我感到自豪的!」末了,他轉頭看着陳思妤,眼眸中溢出幾分懷念和幾分眷戀,從容而笑:「還有你,星辰,我一定也會讓你為我驕傲的,這天很快就會來了。」
陳思妤的芳容有片刻的恍惚,定定望着這童年時的好友,微微蹙着柳眉道:「你到底在說什麼,你現在的事業明明就已經做得很出色了,我知道後,是真的打心底里替你高興……但是,小船,我發現自己有些看不懂你了,你變了……」
易牧豎起食指擋住嘴唇,微笑道:「我的名字叫易牧,不叫什麼易小船,洋洋灑灑二十餘年,很多人很多事都會變的,也包括了我,誰都不可能永遠停留在過往,一味的駐足不前,終將會被這個大時代淘汰!」
停頓了下,他看着陳思妤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再次柔徐。
人生若只如初見。
陳思妤抿了抿唇瓣,神色黯然且無奈的道:「或許吧,大家都已經不是從前的自己了,從當年離開福利院的時候起,大家註定就是漂泊逐流、各安天命……」只是,心裏仍是酸澀的好奇着,這二十餘年來,當年的那個頑皮孩童究竟經歷了多麼殘酷的現實折磨,才會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驀地,一群白鴿從林間撲扇飛起,躍過樹梢,划過墓碑,向着不知名的遠方而去。
陳思妤抬頭張望了會,當再次垂下頭的時候,神色已然恢復了明澈,脆聲道:「時間不早了,我得趕去上班了,反正你這次要在雲江呆挺久的,回頭我們再聚。」
「我送你……」
「不用,我早上有個採訪任務,和同事約好了在前面的路口匯合。」
陳思妤揮揮手,眼眸含着笑意,笑得猶如深谷幽蘭,一字一句道:「再見了,易小船……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
易牧愣住了,一瞬間,心冷如冰。
一直望着陳思妤裊娜而去的身影消失在林間的盡頭,易牧才默默轉回身,再次望着墓碑,喃喃道:「在她的心裏面,終究只有你一個人呀,你個病秧子,怎麼走了也不讓人安生,老是要和我作對……」
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泛黃的老相片,相片裏,兩男一女正肆無忌憚笑着。端詳了片刻,他將右邊那名略顯瘦弱的男孩撕了下來,撕成了碎片,低吟道:「但是,她終究是屬於我的,你永遠都不會有機會的。」
此時,烏雲再次遮住了晴空,那張臉龐已然覆滿了陰霾。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易牧瞟了眼來電就接通了,「爸,我人在雲江呢,沒什麼,就見了兩位兒時的夥伴……您放心,那些事,我立刻就着手去辦……相信我,爸,西南山城,必定是我們家崛起的風流寶地,我有很大把握,我們把賭注押在那個人的身上不會有錯的……」
…………
同一時間,香江國際機場的候機廳。
「我走了,這次多謝你的招待了,代我向uncle問好。」
陳瀟微笑着向駱佳琪敘別,「希望,下次再聚的日子不會太久。」
駱佳琪默默點頭,歪了歪螓首,眨着明眸,輕笑道:「我想應該不會太久,國內有句老話說得不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別忘了,你家在亞視里還佔着股份呢!」
陳瀟被她這滑稽的比喻逗得哭笑不得。
一旁的駱東霆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打趣道:「姐,陳大哥真要是當了和尚,你還不得哭死去。」
駱佳琪狠狠瞪了他一眼,旋即,兩瓣兩頰浮現出粉潤的玫色,顯得嬌艷欲滴,又似有幾分矜持和忸捏。
這時,廣播開始提醒乘客登機。
「放心,在沒有履行對你的承若之前,我還捨不得出家。」陳瀟半開了句玩笑,但見駱佳琪的容顏一怔,忽然上前一步,輕輕給了她一個擁抱,在她的耳畔低語道:「好好保重,我會想你的。」然後退了回去,留給她一個清澈的笑容,揮揮手,轉身離去。
駱佳琪緊咬着唇瓣,秀拳緊緊攥着,有一股很強烈的不舍在心窩裏流淌着,就在陳瀟即將進安檢的那一刻,鼓足勇氣喊道:「我會去找你的,你要等我!」
陳瀟的身形一僵,駐足揮手,含笑點下了頭。
過了安檢口,前面站着一名中西混血男子,身型格外的高大壯碩,引起了不少人的側目,只是一察覺到對方神色散發的蕭殺氣息,令人又不由的噤若寒蟬。
「雷林,你真的想好要跟着我了?」陳瀟一邊走着,一邊悠悠道:「你贏得了這一屆的雙花紅棍,接下來肯定是各方爭相追逐的紅人,前景一片大好,跟我回國頂多只能混一個保鏢司機的角色,要知道,國內是個太平的法治社會,可不興東南亞北美的那一套,連打個架都得瞻前顧後的。」
厲老六一倒,大圈已然樹倒猢猻散,雷林也徹底擺脫了控制,公海在贏得了新一屆的雙花紅棍之後,雷林本有機會取而代之,但意外的是,他卻在第二天一早等候在陳瀟的房間門口,只說了句『我想跟着你做事』。
雷林瓮聲瓮氣道:「挺好的,正好我也厭倦了那些在刀口舔血的日子,成天跟那些軍閥、僱傭兵鬧來鬧去,也鬧不出什麼名堂,索性回國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能吃飽喝足我就很滿意了。」頓了頓,他努力牽動兩頰的肉,似乎想擠出一些笑容來,「況且我知道,跟着你做事,我肯定不會吃虧……你是一個值得賣命的好僱主。」
陳瀟笑了,打趣道:「被你這麼吹捧,我想虧待你都不忍心了……好吧,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雷林很認真的點頭,只有跟着陳瀟,他才能感受到做人應有的尊嚴,他很享受這樣的感覺。
「正好,我接下來有件大事要做,急需人手。」陳瀟頷首道:「有個差事,看來得落在你頭上了。」
「你說,我做!」雷林不假思索道。
走出機場,陳瀟下意識的望着西南方向,淡淡道:「去西南山城,我需要抓住一些人的把柄!」
一個月之後,素有京城第一幫閒之稱的石峰進入了中/石油系統,在段坤乃至段家的支持下,被委派去了西南蜀地主持一項大型的能量項目。
以此為契機,這以後的半年時間裏,相繼又有許多國內外的利益集團逐步將政治或者財富等資源轉移到了西南地區,此時的西南山城,已然暗流涌動的是非之地了。
此時,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隱隱預感到,一場空前的風暴正在西南的上空醞釀着,徹底爆發的那一天,或許就將是一場石破天驚的震盪。
第二年的春天,京城,當普羅大眾還沉浸在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中,幾大遮天蔽日的利益集團的戰爭卻一觸即發。
在攸關儲君即將登基的微妙時刻,一場近乎鬧劇的政治事件在西南蜀地上演,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風雲就此拉開了帷幕,此時,西南山城的那一位開始一步步捲入萬丈漩渦之中,終於,兩個月之後,隨着當朝首輔的一錘定音,曾經炙手可熱的一代梟雄就此垮台。
而他背後的利益集團,已然處於分崩離析的邊緣!
之後的幾個月里,發生了很多事。
在某個極小的圈子內忽然爆出,京城第一幫閒石峰因涉嫌經濟犯罪被公安機關帶走調查,這個消息令所有了解石峰背景的人都大為驚訝,不知道他是得罪了什麼樣的人物,才忽然失勢,遭此厄運。
隨之出現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諸多高官和巨賈相繼落馬,能源系統的那股勢力被逐個擊破,連在圈內極有名望、長袖善舞的政治新星段坤也被雙規查辦,當然,這僅僅只是這場政治大洗牌的開幕。
在風暴的席捲下,來自南洋著名的財閥鼎峰集團也遭到了巨大波及,雖然沒有被真的查封,但已經元氣大傷,市值極度萎縮,在國內各省的項目幾乎都被當地政府重新審查,很多項目被迫取消,原本野心勃勃的進軍大陸計劃,就此崩塌淪陷!
黑森森的辦公室,在慘澹月光的照耀下,顯得狼藉不堪。
此時的易牧癱坐在椅子上,呆呆地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再不復往日那副意氣風發的姿態,頭髮凌亂,唇邊長滿了鬍渣,眼窩深陷且透着濃重的黑圈眼袋,一張臉寫滿了疲倦和落寞,仿佛掉了魂似的。
更讓人心悸的是,他的眼中再沒有丁點的鋒芒,有的,只有無盡的頹喪和空洞。
易牧自認自己是一個很不錯的賭徒,因為他往往能很精準的預判和揣摩,最終在險象環生的賭局中大獲全場,事實上,他確實賭對了絕大多數的賭局,最讓他引以為豪的那一次,就是力助養父擊敗了數個強勁恐怖的對手、並且篡奪了家族的大權,一舉奠定在青幫中的至尊地位!
從此,他名滿天下、少年得志。
這一次,他攜着強厚的資本踏足國內,更是野心勃勃的意圖染指這泱泱大國的利益金字塔頂端,為此,他甘冒巨大風險,攀附上了西南的那一位以及幕後的利益集團,甚至不惜將家族的主要資源都押在了裏面。
原本,他滿心期待着豐厚回報和論功行賞,卻不料風雲突變,西南蜀地的那場鬧劇,徹底顛覆了一切,到最終,眼睜睜看着那一位折戟落馬……他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石峰、段坤……」易牧喃喃低語,眼中的凶光乍現,雖然不知道這裏面究竟出了什麼貓膩,但他明白,鼎峰集團會這麼快遭受到波及,絕對是這兩個人把自己拖下水的!
如果不是這兩個人的牽線搭橋,或許自己也不至於蹚這潭渾水!
易牧自然不會知道,從他回到國內的那一天,就如同撲火地飛蛾,結局已經註定。
「滴滴滴」
手機突兀地響起來,易牧機械的接通,將手機放在耳邊。
男音很惶急,「易牧,到底怎麼回事?不是很嚴重吧?」
易牧打了個激靈,這才慢慢回過神,是他的養父、青幫話事人易五!
「爸,我……對不起。」易牧一時愧疚難當,想起當日篤定的誓言,如今看來,實在是荒誕至極的笑話!
易五沉默了會,長長嘆了一息,勸慰道:「政治這東西,向來就是成王敗寇嘛,輸了就輸了,重頭來過就是了。」
「爸……」易牧死死咬着牙關,卻知道養父的安慰太空洞了,現實是他們根本沒有重頭來過的機會了,「您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
「不妙!」易五苦澀一笑:「果然還是看低了駱愚雄,還有他那個女兒駱佳琪,也不是善茬啊,先前被他們家和香江的家族聯手擺了一道,目前還步步緊逼着,看樣子,是打算趕盡殺絕了……」
易牧登時如墜冰窟,本來,他傷腦筋的是如何在不被集團高層和大股東們苛責的情況下將爛攤子甩手,趁着風暴還沒席捲到自己,準備接受灰溜溜離開國內的苦果。
但現在他才愕然發現,原來最壞的結局並不是他會失去集團高層地信任,而是,家族大本營也處於崩塌淪陷的邊緣了!
想起從今以後天下再無自己的容身之地,易牧就連打了兩個寒噤,這些年自己鋒芒太盛,樹立的仇家數不勝數,一旦沒了家族的保護傘,最壞的結果是什麼?他甚至不敢去想!
「不!不!我不會輸的!」
易牧的臉色逐漸變得猙獰,掛了電話之後,立刻走到牆角拉開了柜子門,露出了一個方形的保險箱,快速的按了一串密碼,箱門就開了,裏面堆着一沓美金和材料。
「只要有這些在手,起碼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只要能平安熬過這兩年……」
猶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易牧將這些東西一股腦塞進了包袱里,現在他唯一的念頭,就是立刻離開這是非之地,他很清楚,現在上頭那些人的主要目標還是西南的那一位,但也只是暫時,一旦上頭回過神來,接下來要拿下的就是自己這些嫡系!
正值凌晨時分,位於江畔郊區的寫字樓籠罩在幽深荒涼中,易牧從後門出來以後,警覺地四下張望了一圈,確定無恙以後,就急匆匆跑上了河堤。
河堤上,一輛**靜靜停着,這是他一早就備好的。
坐進了駕駛室,他的心踏實了一大半,立刻打火啟動,準備連夜從雲江趕到中海市。
他很清楚,自己如今被上面盯上了,正常渠道出國是決計不可能了,好在,他知道青幫在中海有好幾個走私航運路線,只要跟熟人稍加打點一下,逃出生天應該是不難。
車子引着河堤開了一段路,周遭了無人煙,只有路燈散發着微弱的光芒,寂寥的環境,反而讓易牧安定下來,忽的,他想起了什麼,猶豫了下,就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響了很久,接通之後,便傳來了一陣清脆的婉聲,且透着一絲惶急:「易牧,你怎麼現在才給我打電話,這幾天聯繫不上你,我還擔心你出事了……」
易牧動了動嘴唇,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是不願以失敗者的身份面對她。
「喂,易牧,你倒是說話呀……你公司的情況,我都聽說了,沒事吧?」陳思妤不無擔憂的追問道。
易牧悠悠輕嘆,心中平添了一絲溫馨,即便全世界都拋棄了自己,還能有這麼一個她關心着自己,那就足夠了。
「星辰,你聽我說……」易牧低聲道:「對不起,這次我食言了,沒能幹出一番大事業,讓你失望了。」
「說什麼傻話呢你。」陳思妤憂心忡忡道:「你先說現在在哪,我馬上去找你……」
那一刻,易牧幾乎抑制不住,但還是強忍了下來,他實在沒勇氣以這落魄的形象去面對她,此時,輕聲問道:「星辰,有個事情,我很早以前就想問你了……在你的心裏,還是放不下余浩的吧?」
陳思妤默然無語,不其然的,心頭浮現出了一個靦腆怯弱的男孩子形象,卻又很模糊飄忽,迷惘之際,思緒不由自主的被另一個睿智沉穩的男人所取代,那個僅僅相識了不足兩年的男人……
易牧淒涼一笑,苦澀道:「其實我都知道的,從小時起,你的心裏裝的就是他了,不管我怎麼努力在你的面前表現,都無濟於事……」
「易牧,我……」話到嘴邊,陳思妤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最終只留下輕輕的一聲嘆息。
「星辰,你聽我說。」易牧咬着牙關,一字一句道:「不管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對你,我從來都沒有改變過,無論我變得有多冷血無情,但只要出現在你的面前,我永遠都是那個易小船,我……」
「嘭!!!」
剎那間,尖銳的爆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易牧驚駭失色,眼看爆胎的車子幾欲失控,也顧不上電話,連忙用雙手把住方向盤,腳下猛踩剎車!
「易牧,你怎麼了……」
手機里傳來陳思妤惶急的叫聲,但轉眼又被連續的爆聲覆蓋住了,易牧心知是遭了埋伏,待車子停住以後,便一手握住行李袋、一手拉住門把手,猛的縱身一躍,從車裏跳了出去,咕嚕在地上滾了兩圈,就躲到了後車門側面,緊張的觀察着四周。
留意了下被爆的三個輪胎,他大致能確定,正有一個狙擊手埋伏在河堤旁邊的林子裏!
「難道是上面的那些人要動手了?!」
易牧頓感一陣絕望,難道自己真要困死在這裏了?!
「不、不!我不能倒在這裏!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去做!她還在等我!」
易牧的眼中閃過一線決然,匆匆拉開行李袋,從裏面取出了一個文件袋以及兩沓紙幣,塞進衣服里以後,用力把行李袋拋向了空中!
「嘭!嘭!」
行李袋被準確的擊中,從被撕裂開的口子飄出了難以計數的紙幣,猶如雪片般飄揚在空中,紛紛灑灑的緩緩下落!
就是這時候!
易牧猛的一蹬腿,全力往河堤上衝擊,想趁着這空隙縱身跳進江水裏……砰!
尖銳的槍聲響驟然再次劃破夜空,易牧只覺得鑽心入骨的痛楚從小腿蔓延開來,一個踉蹌,直接撲倒在了地上!
聽到腳步聲漸行漸近,易牧抬起頭,當看到緩緩朝自己走來的男子,頃刻間面無人色,兩眼中滿是不可置信,吶吶道:「陳、陳瀟……」
「好久不見了。」陳瀟走到離他七步的距離駐足停下,嘴角泛着幾分笑意,頭髮隨着江風不住的揮動。
易牧咬牙從地上爬了起來,崴着一條腿,指着陳瀟,恨恨道:「是你……一直以來,都是你在暗中佈局對付我是吧!包括石峰、段坤,都是着了你的道!對不對?!」
陳瀟置之一笑。
易牧狠狠盯了他許久,忽然也笑了,自嘲道:「這一次,我最大的敗筆,就是低估了你的存在……我千算萬算,怎麼都沒算到,我最大的對手竟然是你。」
「如果凡事都能算計得天衣無縫,那就不是人了。」陳瀟慢條斯理道:「我承認你很聰明,但有時候太過聰明未必是好事,要知道,這世界從來不缺少聰明人,往往就是這些所謂的聰明人,自掘墳墓、玩火**的事兒反而幹得最多最離譜!」
易牧冷笑連連,點頭道:「但這次的墳墓,卻是你一早就挖好的,從渡輪的那一晚開始,你就在想方設法一步步把我引進來,通過石峰把我引到國內市場,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西南那個人的身上……嘿!真是一手大佈局,連我都自嘆不如!」
陳瀟輕笑道:「承讓了!但有一點你說錯了,不是我引你跳進墳墓的,是你自己的野心在引導,你明明一早就可以見好就收的,但非要掐扯進奪嫡之爭,落到這幅田地,你誰都怨不了!」
易牧啞口無言,深吸了口氣,問道:「究竟為什麼……咱們無冤無仇,你何必費這麼大勁對付我,如果這中間出了差池,你和你家也不好受。」
陳瀟沒急着回答,從風衣口袋裏掏出一包煙,叼了一根點燃以後,就把香煙和打火機拋了過去。
易牧猶豫了下,也點了一根。
「命運,真的很奇妙。」陳瀟抽了幾口,喃喃道:「你相信天道輪迴麼?」
易牧搖頭:「我從不信什麼天命,我只信我自己!」
「又錯了!」陳瀟夾着香煙的手指了指他,「你只相信權勢,為了權勢,你可以不折手段!」
易牧譏誚一笑:「你倒是挺了解我的啊,難道咱們以前真的認識?」
「或許吧。」陳瀟的眼眸中瀰漫起一絲感觸,聲腔卻在急速轉冷:「我從前認識一個和你很像的人,從小,只要是他看中的東西,就不允許別人染指,說實話我挺討厭他的,但因為他很珍惜我們倆一個共同的朋友,所以我才不斷忍讓着他,可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他為了自己竟不惜對那個朋友痛下殺手!」陳瀟就這麼平靜地望着他,輕輕道:「換做是你,你會怎麼辦?易小船。」
易牧的身子猛地顫動,嚅囁着嘴唇,驚疑不定道:「你、你叫我什麼?」
陳瀟卻沒給他答案,把煙頭彈飛出去,就轉身緩緩走回去。
「你到底是誰?!」易牧掙扎着想衝上去,冷不防一個高大雄壯的陰影籠罩住了他,下一刻,帶着金屬涼意的槍口就頂在了他的太陽穴,一個冷幽幽的男音迴蕩在他的耳畔:「下地獄再問答案吧……」
易牧周身冰冷,急速墜入到無邊的黑暗中去。
沿着江畔一路走着,陳瀟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泛黃的老相片,兩男一女,正肆無忌憚笑着,只瞟了一眼,他將左邊那名男孩子撕了下來,舉手懸在空中,被夜風帶走,最終落到了江面上,消失無蹤。
他又仔細看了看相片上的一男一女,嘴角露出和煦的笑意,手指反覆摩挲了幾下,將相片放在左胸口的衣袋裏。
這時,一名身穿迷彩服的女子款款走來,踩着軍靴,一手持着狙擊槍,那張精緻無暇的芳容則是安逸若水,赫然是葉可可。
陳瀟抬頭看着她,忽然伸手將她緊緊摟在了懷裏,喃喃低語道:「都結束了……終於結束了……」如釋重負後的心境,很快湧進了無盡的落寞。
葉可可怔了怔,感覺到男人的無助和迷惘,放下槍,反手將他摟得更緊了……
…………
三天後的夜,當陳瀟尋到公寓的樓頂,就看到陳思妤正坐在欄杆前面,出神地望着繁華的城市夜景。
聽到動靜,陳思妤回首張望了眼,就輕輕笑了笑,流露着幾分悽美。
「還是放不下嗎?」陳瀟走到她的旁邊,一起眺望着前方。
陳思妤雙手抱着膝蓋,澀聲道:「怎麼可能就立刻放下呢,那是我兒時最要好的夥伴啊,那麼出色的一個人,轉眼就沒了……」
陳瀟面無表情道:「但你就沒想過,現在的他,早不是你印象里的那個人了麼?」
陳思妤沉默了會,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我一早也知道他變了,變得冷酷無情,甚至是心狠手辣,有今天,完全是他咎由自取……」她咬了咬唇瓣,眉宇間泛着哀傷,「所以我才會更惋惜,他不該是這樣子的……」
陳瀟感慨一嘆:「往往都是事情改變人,人卻改變不了事情啊,路是他自己選的,不管是命運造化,還是私心作祟,事已至此,再怎麼惋惜也是徒然。」
「是啊,都已經這樣了,要怪的話,只能怪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讓人太難恪守住初心了。」陳思妤悵然一笑,從口袋裏掏出了那張泛黃的老相片,她細細端詳着裏面笑得燦爛的三個孩童,驀然間,將相片撕得粉碎,站起身靠在欄杆上,鬆手讓碎片隨風飛揚開去,喃喃細語道:「都結束了!」
陳瀟微微恍惚,心裏頓時空落落的,仿佛一段珍貴的回憶片段徹底劃了上句點。
直到相片碎片消失無蹤,陳思妤緩緩轉過身,面泛落寞的笑意,道:「我要走了。」
陳瀟的心頭一揪,「去哪?」
「前幾天,我和任冰姐聯繫過了,鳳凰衛視接受了我的應聘。」陳思妤努力在抑制微微顫抖的聲線:「如今,你和伍月、茜茜她們接連離去,《星海熱線》早已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了,況且,我也想換個環境,鳳凰衛視那邊會是一個不錯的挑戰,我想借這機會努力沖一衝,看看自己能達到什麼程度。」
陳瀟沉默無言,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者,該不該挽留。
「希望我們還有再見面的機會。」陳思妤露出婉約且堅毅的笑顏,此時此刻,那對熠熠明澈的明眸,絲毫不比漫天的星辰遜色,「到那時候,我一定會讓你刮目相看的,再也不會是當年懵懂天真的小女孩了……同樣的,也祝你在事業上一帆風順,和你的妻子白頭偕老、舉案齊眉……再見了。」
說着,陳思妤深深望了他一眼,翩然轉過了身。
陳瀟卻是再也忍不住迸裂的感情漩渦,一把拉住了那寸素手,將她緊緊摟在懷裏,心痛如絞地道:「別說再見……好不好?」
陳思妤的身子輕輕一顫,別過頭,凝視着他的臉龐,從那雙眼睛裏,隱約看到了昔年曾經讓自己心悸的溫煦眸光,眼淚如決了堤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轉眼流淌了滿面,決然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被壓抑許久的感情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釋放。
正當兩人吻得情濃意稠、難捨難分之際,陳思妤還是狠心移開了螓首,用額頭抵着他的下巴,淺笑道:「你是我今生唯一真正愛過的人,但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最終,所有的感情都隨着身體抽離的那一刻消弭殆盡,只留下陳瀟獨自一人在天台上駐留了許久……
…………
隨後的七年發生了許多事情。
陳思妤進入鳳凰衛視後,憑藉出色的能力素質和職業操守很快就得到了重用,以報道公正、分析深入著稱。後來過了段時間,陳瀟又聽任冰說起,陳思妤已經向鳳凰衛視遞交了調任申請,離開國內前往歐洲,在北非、西亞這些地方都留下她的身影,勇敢堅毅、知性美麗,獨創戰地時尚新聞報道風格,被譽為鳳凰最美戰地女記者、北非「沙漠之花」、「硝煙柔俠」。
到這時候,陳瀟才忽然明白,當初自己立志要一輩子守護的女孩已經蛻變了,變得睿智而獨立,為了追求目標無畏無懼,這本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陳瀟卻怎麼都高興不起來,但他會選擇祝福。
至於陳瀟自己,最終還是辜負了家族的殷切期望,沒能成為政治舞台中的梟雄,而是在仕途前景大好的時候,選擇退居二線,謀了個不大不小的官職,即便幕後掌握了驚世駭俗的政治和商業資源,日常生活卻始終平靜如水,連圈漣漪都沒掀起來。
就此,他的人生軌跡變得按部就班、庸庸碌碌,但他已經滿足了。
漫天紛揚的柳絮,帶來了又一年的春天。
雲江的清晨,還是那般的安逸祥和。
駕車行駛在寬綽的街道上,陳瀟望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景物,過往的點點滴滴頃刻間一一浮現在心間,一切都仿佛還歷歷在目。
出神之際,一隻稚嫩的小手拍在了陳瀟的頭上,就聽見一個小孩童咿咿叫道:「爸爸,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啊?」
「爸爸在開車呢!別鬧!」副駕駛座上,一名女子趕緊拉回了孩子的手,正是蘇瑾,幾年時間過去,歲月並沒有在她貌美絕倫的容顏上留下絲毫痕跡,惟獨冰冷的氣質被嫻雅和婉柔所取代,此時嘴角溢出的笑意,更平添了母性的華美。
小男孩撅了撅小嘴,悶悶不樂道:「誰讓爸爸忽然不理人了……」
陳瀟伸手揉了揉兒子的小腦袋,笑道:「對不起啊,爸爸在想點事情,沒留心聽,安安再講一次好不好?」
安安一臉的求知慾,稚聲稚氣道:「媽媽說,這裏是你們剛結婚時住的地方,可為什麼我是生在京城的?」
陳瀟哭笑不得,直嘆小孩子的思維靈敏,半開玩笑道:「沒辦法,剛結婚的那會,你媽可是不大理爸爸的,爸爸辛苦追了好久,你媽才肯接受我。」
蘇瑾瞪了他一眼,薄嗔道:「老黃曆的事情還拿出來說,也不怕孩子笑話。」
安安的小眼珠轉了轉,納悶道:「不都是兩個人互相喜歡才會結婚嘛,怎么爸爸是結婚後才開始追媽媽呀?」
這話一出,兩口子都笑了,一時間都有些唏噓感慨。
安安卻還在糾結這個問題,苦思冥想了一陣,抬頭看着蘇瑾道:「那媽媽現在是喜歡爸爸的咯?」
「那當然了,否則怎麼會生出你來。」蘇瑾溺愛的摸了摸兒子的頭。
「那你們現在生活得很幸福咯?」安安不恥下問。
「那你要想我們一家人現在過得開不開心了,既然都開心,那就是幸福。」蘇瑾耐心的開解道。
「那為什麼爺爺外公他們還老說爸爸沒志向……」
「胡說!」
蘇瑾一本正經地糾正道:「安安你要記住,爸爸是全天底下最出色的男人了,衡量一個男人成功的標準,並不是他能當多大的官賺多少錢,而是能不能為了至親的幸福放棄名利。就因為爸爸放棄了太多的東西,才能有我們現在平安幸福的日子,你應該以你爸爸為榮才是,可不准再詆毀了。」
安安歪着頭腦,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等我長大了,也要成為像爸爸這樣的男人。」
蘇瑾由衷的笑了,鵝蛋臉上溢滿了幸福,不久之後,眼看着兒子漸漸安睡,忽然輕吟道:「謝謝你,陳瀟,這些年,我……過得很開心,從小到大都沒有這樣開心過。」
陳瀟啞然失笑:「怎麼忽然說這個?」
蘇瑾溫柔的抱着兒子,低聲道:「因為我知道,在你的心裏還有很高很遠的地方,要不是為了我和安安,根本不必這麼早的急流勇退。」
「不是那樣的。」陳瀟一隻手握住了溫滑柔膩的玉手,輕笑道:「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全是過去的事情,如今我很明白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你和安安,都是我全心全意想守護一生的……沒有比現在更好了,我已經非常幸福了。」
蘇瑾眼波含淚帶笑,兩人的手握得更緊了。
倦鳥歸飛,遠去了陰謀與刀光,卻還有愛情和親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車子又駛了一段,開過轉角,陳瀟的視線忽然被前方的市中心福利院吸引住了。
蘇瑾循着他的目光瞟了兩眼,似想到了什麼,寬懷一笑道:「如果還有放不下的牽掛,不妨去看看吧。」
陳瀟怔怔地回望她,迎上她善解人意的眸光,遲疑片刻,輕輕點頭。
這些年裏,陳瀟每年都會抽時間回一次雲江,每次必到的地方,就是福利院,給孩子們盡一些綿薄之力,這些,蘇瑾都看在眼裏,以她的聰慧,想必也看出了什麼,但她隻字不提,大約只因為彼此間的信任吧。
福利院的建築物,隨着歲月的洗禮,顯得愈發陳舊,但每一次來到這裏,看到的都是孩子們如出一轍的天真模樣。
「快看!陳叔叔來了!」
孩子們看到陳瀟,一陣雀躍,立刻爭先恐後的跑了上去,圍着他嬉鬧不已。
「來,讓叔叔好好看看,喲,一個個都長高了。」陳瀟的目光在一個個孩子燦爛的笑臉上游曳過去,驀地,發現有一個小男孩正呆呆的站在人群外面瞅着自己,腥紅的大眼睛流露着怯弱和不安。
面孔很陌生,應該是今年剛來的吧。
「過來。」陳瀟笑着朝他招手,見他畏怯地不敢向前,就走了過去,才發現他的手掌和衣服佈滿了灰塵,想來剛跌倒過,就回頭問孩子們:「你們是不是欺負他了?」
孩子們紛紛無辜的搖頭,一個小女孩忽然跑來拉住小男孩的手,稚聲稚氣道:「陳叔叔,夏言是上個月才來的,院長說他的身子骨不好,跑步都不穩,老是摔跤。」說着,小女孩幫小男孩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教訓道:「一個男孩子這麼容易就哭鼻子,羞不羞!」
陳瀟的神情一滯,內心深處那塊很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碰了下,看到小男孩對小女孩依賴的目光,思緒有片刻的恍惚,仿佛見到了很久之前,已經漸漸忘卻的畫面。
「虧你還是男孩子,怎麼這麼容易就哭了。
「唐院長說讓我照顧你,我就不能讓別人欺負了你。」
「喏,這是我從胖子他們那搶來的月餅,我們一人一半。」
「我不想呆在這,我不想被人叫孤兒!」
「我要走了,要記得我,拉鈎,長大了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
他蹲下來問小女孩:「你和他關係很要好麼?」
小女孩點點頭,道:「院長說他身體不好,讓我多照顧他呢……噢,還有,前幾天的那個阿姨也是這麼囑咐我的!」
「阿姨?」陳瀟微微錯愕。
「嗯,一個很漂亮的阿姨。」小女孩歪頭想了想,道:「她說她小時候也在這裏生活過,前幾天給大家送來了好多的禮物呢,人特別好,她看夏言可憐,就讓我多照顧他,不能讓別人欺負了他……」
忽然,小女孩的眼睛亮了,指着陳瀟的身後,叫道:「呀!那個阿姨來了!」
話音剛落,小女孩就拉着小男孩,跟着一群孩童跑了過去。
陳瀟的心臟劇烈抽搐着,站直身體後,緩緩轉過了頭,眼中逐漸倒映出烙印在心間的那寸倩影。
日光瀉下屋檐,梧桐樹的落蔭將院子裏渲染得斑駁點點,兩個人就這般站着不動,彼此凝望着。
多少歲月,人間情愁,都鐫刻在了這深深一眼之中,然後,他們同時笑了起來。
風吹樹梢鳥鳴,孩子們的歡笑聲隨着清風飄然而上,久久迴蕩在天地之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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