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浮圖
他實在是匪夷所思,但若真是乾坤劍勢,偌大滄陸,卻也只有他一人能做到。
武修里唯有「連山劍」才講八卦八勢,而據他所知,這幾代以來,也唯有他一人,修的是這一種!
乾、兌、離、震、巽、坎、艮、坤——連山八式。
七年前他正是乾、坤兩勢初成之際,也是在那一時,前往南荒取石鑄劍!
當時自己取道東萊,曾經在太初里做客過一段時日,也曾憑劍向人討教劍術,當時也曾使用過乾坤兩大劍勢。但與他交手者多為太初門裏佼佼之輩,斷不至於被一劍,還只是木劍,就擊破道心……
是了,木劍!
僅僅木劍,且是乾坤劍勢同用……心念電轉的剎那,傅少棠失聲:「是你?」
他唯有在一處,只用木劍出過一劍!
而當時場景……
塵封已久的大門在這一刻終於被緩緩打開,露出了其中落滿灰塵的記憶。
劍通人心,春水別驀地顫抖,陡然一聲長鳴!
傅少棠怒到無以復加,厲聲道:「……我早就該一劍送他去西天才對!」
是你,對不對?!
那隻幼年鮫人……
雪衣。
倘若真的是你……倘若真的是,他早該一劍取了那傢伙性命!
婉拒多方邀請,自己獨身一人在太初門內行走,不知不覺便行到了偏僻一處,落英繽紛,芳草鮮美。正是心曠神怡之際,耳內卻聽到了不諧之聲,直直打破了那一方寂靜。
清稚抗拒聲不絕於耳,微弱的似乎下一刻便會被掐斷。花枝下被撕碎衣衫的是一隻幼年鮫人,身量未足,容貌尚稚,唯見一點瞳色分明,點漆如墨,淨如初雪。
裂帛之聲連綿不絕,雪白碎片翩飛如蝶,那鮫人卻只能無力掙扎,手很快便被身上那人按住,眼眶裏落出的淚一顆一顆,散落在草上,圓潤發亮。傅少棠從來都不去干涉太初門下蓄養鮫人一事,然而事到眼前,他卻絕不可能坐由那年幼鮫人被□□!
何況,那還只是一個孩子!
飛出的木劍,倉皇而退縮的眼神,怯懦的想要避開……
傅少棠閉上眼。
他以為他二人相遇是在隕星川下,自己身受重傷被顧雪衣救起,他以為少年只是那一雙霧瞳的主人,以為他們相遇在兩年前的東萊……
卻沒料到,比他想的,還早了那麼久。
七年前,他第一次前往南荒,取道東萊的時候。
那麼早。
早到自己,還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少年。
從未考慮過,被救下一次卻再被放手後,那個孩子將要面臨的處境。
傅少棠閉着眼,他幾乎不敢去看顧雪衣此刻模樣,向來冷靜心湖在這一時掀起滔天大浪,越想,便越是疼的無以復加。
那時候太初長老殷殷相待,聽聞他欲往南荒取石鑄劍,願以鮫人、僕役為贈,以助他下南荒。
滿堂等待,年齡殊異,唯見容華秀色,幾欲迷人眼。而那時他身上帶有一顆取自淵山的避水珠,於是無視了年幼鮫人渴盼眼神,徑直拒絕了長老提議。
顧雪衣卻微微笑起來,眉眼在一刻間,舒展到極致,濃如墨,淨如雪,仿佛如初見。
&我啊……」宛如嘆息一般,「公子,那時候,我就記得你了。」
而傅少棠,卻並不記得他。
少年微微含笑地望着他,柔和眉目宛如春水,淺淺蕩漾着,似無聲無息的安慰,讓心頭怒氣慢慢下沉。
然而到最底的一瞬,蓬勃怒氣,卻化作了滿腔滿腹的澀然。
「……我一直以為,是在隕星川上。」手遲疑的撫過少年眉目,那一點澀意拖拽着他的手,似要將他拖入無底深淵。
七年前的太初門內,兩年前的隕星川上,前後兩次相逢,卻相隔了整整五年。
在那五年裏,他又是如何熬過來的?
眼中酸澀不堪,攀附在肩上的那隻手在這時緩緩下滑,一下一下,輕撫着他的背脊,另一隻手卻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傅少棠向來以為自己無所畏懼,然而在此刻,心底,竟有一點點微不可尋的懼意。
&是的。」顧雪衣搖頭,淺淺笑起來,「是在太初門裏,公子。你不曾記得我,我卻記得你……隕星川上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將你認出來了。」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仿佛有些悵然:「可惜啊,公子……你大概,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吧……我逃到隕星川的時候,已經要堅持不住了,都想放棄,讓他們捉我回去,卻偏偏看到你……你不知道那時候我在隕星川遇到你有多歡喜,一點都不敢相信,雖然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誰的……後來,你出身在淵山,而我卻是在南荒,想要去北漠找你無異於登天,卻真的在木城見到了你……」
一瞬間,過往裏少年無數次重複的話語在傅少棠耳邊浮現,那麼多次的強調,一如昨日:「我願隨侍公子左右,端茶倒水,做牛做馬,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何況公子於我,何止有一命之恩!」
那一瞬間腦內轟隆作響,幾乎不知是何感受。傅少棠顫抖着扣住少年手腕,掌下脈搏有力而急促,一下一下,擊扣在他心口。
那麼柔弱而單薄的少年,卻在那般艱難境地里一直活到逃出生天。倘若在太初里自己視而不見,倘若在隕星川上自己袖手旁觀,倘若在明月樓里自己置身事外……
身體裏的血液仿佛都被抽乾,那一時,腦子裏只有空白。難以想像的後怕攫住了他,仿佛再臨那狂海驚瀾里,身體浮浮沉沉,將要永墜深淵。
無邊混沌,無邊森羅。
第 38 章 湧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