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浮圖
斬下的花枝置於淺色玉匣中。
玉色瑩白,花色淡紫,溫潤玉璧上有淡淡白氣,如絲如絮,如雲如霧,將一點紫色氤氳渲染,如同日輪初升時,群山巔頂的一點紫氣。
細幼手指伸向光滑玉匣,觸碰的一瞬,少年輕輕「嘶」了一聲,旋即將手忙不迭的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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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問意思,卻是肯定語氣。
顧雪衣點頭,手指登時便被人握住,一股暖意沿着肌膚相貼處湧入,登時驅散指尖寒涼。
這是方既白送來的一方玉匣,玉色潔白,玉質瑩潤,卻是以一整塊寒玉挖空打磨而成,被他拿來當做賠禮,送給顧雪衣。
這寒玉匣做不得其他,卻恰巧適合保存花草蔬果一類,也正巧可存那一枝玉堂春。
他二人於君山上下來,正好方既白邀請他們於自己別院一敘。傅少棠原不置可否,然顧雪衣傷重,二人所在小船漂泊於水上,也決計不適合養傷。是以傅少棠略作思忖,便應了方既白之邀。
至於顧雪衣,卻從頭到尾,都未出聲反對。
明珠幽幽,大如鴿卵,懸於床榻之上,照亮這一方天地。木榻上少年呈現俯臥之姿,衣衫凌亂,不住撥弄着玉匣內花枝。
傅少棠將他手指按下:「別亂動,手上還有傷。」
顧雪衣先是乖乖的將手收回來,不一會又悄悄去撥弄花枝。被傅少棠看一眼,手指縮了一縮,旋即又小聲道:「我被卸下的只是手,手指又沒有傷。」
傅少棠斜眸看他手指上擦痕,冷冷道:「你還有理了!」
顧雪衣登時噤聲,把頭一縮,手指聽話的停下來了。
然後那一點觸感分明,揮之不去。
些微真氣凝結於指尖,虛虛一划,少年身上衣衫便無聲裂開。衣衫下肌膚久不見天日,骨架纖細,身體瘦弱,越顯得身體病態蒼白。
傅少棠微微蹙眉。
顧雪衣脊背優美,然而一身肌膚卻絕對和「美」字沾不上半分干係。先前在木城裏處理好的傷勢,又因為他自己一番折騰,在背部顯得觸目驚心。結痂的鞭傷,還有在君山上添的口子,大大小小傷痕遍佈在這具瘦弱身體上,竟然想尋到一處完整肌膚也艱難。
心裏一聲低嘆,說不得手指便愈發輕柔起來。傅少棠剝掉他身上破爛衣衫,十分利索的扔到地上,取來早已備好的潔淨布巾,仔細在少年背脊上擦拭,一點一點,擦去所有髒污、血跡。手指掠過陳年舊傷,心下微澀,只能放輕力道,又特意在指尖蘊一團真氣溫暖少年軀體。
所做種種,不過為稍稍減輕顧雪衣痛楚。
待得終於將擦拭乾淨,傅少棠抬頭,卻見顧雪衣不知何時將頭顱轉了過來,一雙瞳眸黑白分明,凝視人時安靜且專注。見得他抬頭相望,少年睫毛微動,側過頭去。
顧雪衣有一雙極美的眼睛。
他素日裏都是將眼眸隱藏在凌亂髮絲深處,瞳光收斂,不引人半分注意。如此自晦,教人難以看清他真容。傅少棠第一次替他包紮之時,心裏並不在意,是以在此刻方才完全看清。
一點瞳色分明,黑如點漆,白如新雪,仿佛純白之月懸於深濃夜色中,極致的反差對比,愈顯得瞳色明淨。臉頰蒼白消瘦,襯得一雙瞳眸卻有突兀之感,纖長睫毛翻飛如蝶,垂下時,細密的遮住了眼瞼,還有其中氤氳的些蒙蒙水汽。
傅少棠心念一動,手指便朝着少年眼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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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顧雪衣眼眸瞧着濕潤,手下卻並無水潤之感。相觸的一瞬少年闔上眼帘,似有怯意,卻又在他手心裏蹭了一蹭。
細細軟軟,撲閃在手心裏輕巧的擦過,那樣輕微而細膩的觸感,像春風拂過最細嫩的枝芽,幾乎教人心都要柔起來。
&疼。」
然而這些傷口看着都猙獰嚇人,被施加在他身上,又怎可能沒有痛楚?
傅少棠知曉的分明。他素來不喜一丁點兒傷勢便嚷得人盡皆知,少年這般遍體鱗傷又一語否認,卻讓他心裏憐惜如潮水般翻湧。
&着些,要是疼就說出來。」
少年瞳光清透明澈:「說出來便不會疼了麼?」
他搖頭,打破幻想:「不會不疼。」
於是顧雪衣微微蹙眉,看着他,仿佛在說,那說出來又有何用。
傅少棠聲音淡淡的:「說出來,不會不疼,但是我會知曉。」他緩聲道:「你總歸不會是一個人在疼。」
淵山的傳人說罷這一句後,清楚地瞧見少年面上陡現的怔忪之色。
仿佛這句話超出了少年的認知,讓他的神色也開始茫然。嘴唇翕張,喃喃自語,聲如蚊蚋,於他卻聽得分明。
&是一個人?」
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少年驀地扯了扯唇角,勉力想說什麼,卻在那一瞬紅了眼眶。
他倏地背過身去,不教青年看見他臉色分毫。
此刻無比慶幸對方自君山伊始,一舉一動便帶上溫柔,此刻斷不會將他的頭顱強行扳過。
然而顧雪衣心裏卻有些蓬勃而雀躍的情緒,仿佛春日綻出的新芽,一點一點將嫩綠芽尖從濕潤泥土裏拱出來,在溫柔的氣息的舒展。
那樣蓬勃的情緒幾乎讓人抑制不住,惟願尋處地方抒發,於是他又去撥弄起一枝玉堂春。即便玉匣寒涼依舊,也不如先前那般難熬。
傅少棠如知他心緒變化,輕柔撫過披散長發。薄唇微勾,口裏卻是儼然相反的輕斥:「別鬧!傷筋動骨一百天,你折了手,還不知曉保護自己麼?」
顧雪衣抿了抿唇,似要開口,最後還是咽回肚子裏。
房裏安靜,只有布巾擦拭過身體,與肌膚摩挲的聲音,除此以外,再無半分聲響。
&生這麼多傷。」
少年一聲咕噥:「反正更狼狽的時候你也看過……」
竟是無所謂的意思。
傅少棠一聲低嘆。
待得他取出上好傷藥,替少年處理完傷處時,正好叩門聲輕響,侍女送來溫熱湯藥。
傅少棠持着匙柄在藥碗內攪動,坐在床榻邊緣,舀起來吹得溫度適宜,抬眸就見顧雪衣眼巴巴地望着他。
伸手便將湯匙遞到少年嘴邊,顧雪衣喝得極為自然,眉頭也未曾一皺。
傅少棠未免心裏有些詫異,這藥只看顏色,便知曉極苦,顧雪衣卻喝得這般面不改色。他又舀了一勺遞過去,少年張口便喝得乾乾淨淨。
&怕苦麼?」
顧雪衣搖頭,注視那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小聲道:「有藥喝的日子總比沒藥好上數倍,哪裏管的他苦不苦!」
第 29 章 良藥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