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浮圖
兩人在葉城內定了一處客棧,便暫作歇息之地,在葉城內遊玩。這一日顧雪衣推說身體不適,傅少棠心知他是藉口,也懶得管他,自顧自去買了艘烏篷小船。自葉城以下還要走水路,顧雪衣身體根本禁不起陸路,船卻是少不了的。
回去時顧雪衣已借用客棧廚房,整治了一桌小菜,端坐在桌前等他。
而雕花木桌之上,還擺了個瓷質小瓶。
空氣中有幽幽酒香,揮之不去。
顧雪衣抬頭看他,微微一笑:「我聽說公子初上明月樓時,是為了品流霞釀。」
這話可說對可說錯,他當時是為了去等謝清明,但確然流霞釀也是讓他枯坐明月樓一整日的緣由。
而顧雪衣此時這一說——
&月樓頭,流霞佳釀,我卻要請公子來喝另一好酒。」
傅少棠低目看那白瓷小瓶,心中漸漸被勾起來幾分性質,道:「流霞醉?」
他聽聞過明月樓有流霞釀,前日顧雪衣那一說,他猜測是另一珍品流霞醉,只可惜自己去時,今年的卻早已分光。然顧雪衣當時就在明月樓內,若說他藏有流霞醉,傅少棠也絕不意外。
不料顧雪衣搖搖頭,道:「公子何必囿於明月樓,我要請公子喝的,卻是另一種酒。」
傅少棠挑眉,徑直在桌前坐下。
顧雪衣拿出來那白瓷小瓶並無甚特別,隨是上品,但也絕對算不上舉世罕有,然而顧雪衣卻小心翼翼端起那瓷瓶,搖了一搖。他手指小心翼翼,將瓷瓶口上的封口揭開,傅少棠方才看出來,那竟是一層半透明的薄紙,這一瓷瓶酒,竟是只靠這層薄紙給封上的!
顧雪衣要將那層紙收起,傅少棠半路里將那張紙給截了下來,只覺觸手寒涼,光滑非常。若說這是張紙,還不如說是紗,薄如蟬翼,卻未沾染上半分水痕,酒香幽幽,揮之不去。
這薄紗,卻甚似山洞裏,包着糕點那材質。
&從什麼地方帶出來的,我卻從未看到過?」
非他特意這麼說,只是傅少棠可以斷定,自己從未見過,顧雪衣藏得有酒。他日日夜夜與這少年接觸,顧雪衣若是想要藏酒,真比登天還難。
&是,你從這葉城內買到的?」
這是他想到唯一可能,顧雪衣卻搖頭:「從來出來……公子且莫問,只一品才是。」
他手指纖細,襯得白瓷小碗分外小巧可愛。自瓷瓶口倒出的酒液全然透明,只是在傾瀉出的一瞬,幽幽酒香越發濃烈起來。
不過斟的七分滿,顧雪衣就已然收手,將瓷瓶放在一邊。
傅少棠常飲美酒,此時覺得,也與其他並無什麼不同。然而顧雪衣卻珍之重之將那瓷碗奉到他面前,只引得他心中也多了幾分重視。
&子……」顧雪衣欲言又止,最終只凝成一句,「還請一品。」
他端起瓷碗,送至唇邊,酒液甫一入口,只覺得舌尖發顫。
苦,苦>
這一脈全然的苦,卻出乎他的意料,若說是酒,不如說是濃茶!那苦味遊走口中,卻猛然席上腦海。像神兵寶劍生鏽,附着的一層暗色污濁;又像刀刃入地刀尖拗斷,拔刀不成的頹然;若少時救下一隻小鷹,細心照料許久,卻只能看它慢慢死去的黯然;又如多年以前,自己仍心嚮往靈修之時,被斷語今生與靈力無緣的失魂落魄……
一事一事走馬觀花,浮光掠影般從眼前閃現,那些自己以為早已忘記的往事,竟然在此刻浮現。那一點苦味何止在嘴裏,竟是細細綿綿的蔓延到了心裏去,究其所有,全是心愿難成的悲哀無奈。
&
傅少棠猛地將瓷碗拍在桌上,四下碎瓷飛濺。
他死死盯着顧雪衣,那一點無奈黯然尚還在心裏翻滾,勾起來那些早就擯棄多年的無聊情緒,悲傷哀苦,幾欲將人吞噬。
這一口酒,卻可讓他心緒浮動至斯,當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桌上長劍歸鞘,似察覺到他情緒,不住嘶鳴。劍鳴清銳,只待拔鞘而出,飲血而歸!
顧雪衣恍若未見,卻又取出另一隻白瓷小碗,又攏起衣袖,倒了一碗酒。
喝,或是不喝?
白瓷小碗被推到身前,顧雪衣一言不發,只靜靜看着他。雙目清澈如月下深潭,潭水悠悠,卻是一望無底!
傅少棠猛地端起瓷碗,將之一飲而盡。
烈,烈>
酒如火焰,入口燃燒,一身血脈似被那口酒驚醒,漸漸燒得幾近於沸騰。殷紅的是血,是酒,是勃然的怒氣。似見無辜幼童被抓,血腥秘法煉做傀儡;似見靈修荒淫,辱□□女以供取樂;似見稚子無辜,卻險些被踐踏於馬蹄之下……
燒起的是酒,是陳年舊事,是腦中清明!
一件一件皆為滄陸不平事,久已見慣,漸漸變得麻木漠然。恍惚間忘記少年意氣,恍惚間封存心中熱血,行走江湖之際,卻漸漸忘卻昔日初下淵山之心,直到此時,卻被這杯中酒,勾起昔時怒氣。
他緣何怒?他又為何怒?
冷眉直對少年,盈盈若有淚光。
眼底淚、杯中酒、心上人。
——而這少年又如何敢這般窺測於他!
一時間怒氣勃然,殺氣凜冽,只向着那單薄少年。屋內氣流旋轉,衣袂無風自動,顧雪衣猶自不退不避,直直望入他眼底。
&子,這酒如何?」
那一語仿佛驚破無數氣機,傅少棠陡然一醒,體內無人引動的躁動真氣也漸漸平息,然而他心中的驚濤駭浪卻猶自不止。
&酒……是什麼?」良久,只聽他澀然問道。
這是杯中酒,還是,杯中意?
&子不是喝出來了嗎?」顧雪衣不答反問。
傅少棠沉眸。
前者苦,後者烈,前者哀,後者怒。這一小小瓷瓶中,卻倒出來兩般截然不同味道,只是勾起他心中真實情緒,一般無二。
他未曾喝出酒中味,卻將酒中意,體會得淋漓盡致。
一哀一怒,盡在杯中。
顧雪衣安靜看他,眼中卻有半分緊張,做不得掩飾。
&下的呢?」他問的分分明明。
孰料顧雪衣倒轉酒瓶,再無半分酒液流出。少年只搖頭:「沒有了,就只得剛才那兩味。」
傅少棠淡淡道:「你可知方才我想殺你。」
顧雪衣說的從容,平凡無奇臉上,卻自由沉然氣質:「多謝公子不殺之恩。」他又笑了笑,肅然眉目再度變得軟和:「況且我若死了,就沒人請公子喝餘下那兩味了。」
喜與樂麼?
&並非非它不可。」
&未曾飲到,仍是遺憾。」顧雪衣輕聲道。他收拾了桌上殘渣,擺上乾淨碗筷,又取來乾淨帕子,拭淨了傅少棠雙手。再抬眸時,只是淺淺的笑意:「端茶倒水做不到,我現在唯一可做的,也只是給公子奉酒了。」
兩杯酒奉出如此大的陣仗……傅少棠眼中複雜,收拾好情緒,道:「從來處來,來處是你麼?」
顧雪衣點頭,承認的乾脆:「這是我機緣巧合下得到的……」
傅少棠平平道:「機緣巧合,我卻不知從葉城之後,你如何得到這酒。還是這兩味酒中意,原本也是源自你自己?」
他說的輕巧,渾不管在顧雪衣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顧雪衣苦笑一聲,勉強道:「公子說笑,這兩味人人皆有,哪裏是來自我的……」
&傅少棠隨意應了一聲,又道,「那這酒叫什麼名字?喜怒哀樂,水月鏡花,還是什麼?」
水月鏡花,亦真亦假,便如那杯中酒勾起心中意,胸中意是真,眼前景是假。虛虛實實,若水中月,鏡里花,而滄陸之上,他正好聽聞過一先天之靈,名為「水月鏡花」!
那是瞳中之靈,靈竅生來在雙眼一處,身負此瞳者,慣會做幻象迷惑人心。傅少棠先前查探過顧雪衣身體,他無一點學武的根骨,那若是想要有自保之力,唯有依靠靈力!
他一身武學,窺測不到靈力,心裏卻對先前諸多事情明明白白,自己幾次雙目相接時受惑,這少年偶爾不經意間透露給自己的「真」……諸多種種,卻足以叫他心裏有個猜測。
先天靈瞳,水月鏡花!
他原以為自己說出,顧雪衣定會慌張,哪知「水月鏡花」一語既出,這少年卻無半分錯愕,只教他自己心中疑惑——難不成卻是自己猜錯了麼?
少年臉色平靜,似未曾聽懂半分,猶自帶着好奇。
&原本是無名之酒,先前我自己取了個名字。」顧雪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說出來,「……從自醉。」
從此醉,向來痴,杯酒哀怒,誰解其中意?
然而一哀一怒,又有甚麼好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