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浮圖
晚時烏雲密佈,夜裏忽的下起雨來,初時淅淅瀝瀝的,尚有春雨潤物之意,後來便漸成瓢潑之勢。半夜裡冷雨擊窗,敲得屋檐嘩啦作響,雨絲透過細縫飄進,潤濕了窗前一片空間。
這樣冷清的雨夜,不聞人語,唯有嗚咽風聲。傅少棠下床斟茶,伸手去關窗戶,卻不經意間有人影入眼。
他幾懷疑自己看錯了,靜心凝神,那人影依舊貼在牆角下,他抱膝縮成一團,一身單薄衣物早被這冷雨淋透,瘦弱身體在風中瑟瑟發抖。窄窄屋檐遮蔽不了半分風雨,只能由他這般狼狽落魄。
這樣毫不顧惜地作踐自己……
傅少棠唇抿成一線,心裏有說不清的惱怒。他平生最煩毫不相干之人纏上自身,然這少年許是長街救人烙下影子,教他有些許好感,此刻他又有些惱少年這般作踐自己。
不過是苦肉計。
沉默一瞬,他身形一動,卻是與床榻相反方向,然而行得不過一步,又驀地止住。
終究還是折向床榻而去。
第二日起來時,傅少棠下意識向屋外看了一眼,少年人影不知何時消失了。小二適時送來了早膳,一盅百合薏米綠豆粥,一碟冰糖山楂,還有兩三碟小巧點心。分量不多,但勝在精緻。
傅少棠用過早膳,便去明月樓里等人。他於南荒歸來後,便與舊友謝清明約好在此處相見,只是不知何故現在也未至。
樓下大堂內說書人並不是昨日那位,賣弄唇舌本領較之前人卻又上層樓,朝那堂上大馬金刀一坐,撿起來滄陸一眾舊事傳說,直說的唾沫飛濺,吊得眾多酒客目不轉睛。
傅少棠閒來無事,亦分出一點心思聽他閒侃,聽到說書人對靈修推崇之至,將西極、東萊款款說來,也不過就是一笑。
滄陸尚武,但習武者百不過一二,有向武之心,卻不一定有習武根骨。而縱使如此,也依舊有無數人家將家中幼子送去各大武者門派,只求得能被垂青。而靈修較之武修,恰如武修較之常人,更顯得靈修珍貴稀少。況且靈修大多虛無縹緲,蹤跡難尋,莫不是被各國王室奉得高高在上,因此於百姓之間,也更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東萊太初,西極太始,乃是滄陸上勢力最強的兩大靈修派別,一陽一陰,兩相對峙。除此外尚有大大小小靈修門派,不知凡幾。而他所在的北漠淵山,雖地處邊陲,卻是武修中的最秀一支。
這說書人七七八八天南海北一通雜說,中間真真假假對對錯錯有的沒的,十成里至多不過三四成可信,剩下六七都是添油加醋捕風捉影。偏偏他口舌功夫頗好,一堆陳年八卦竟聽得人津津有味。
這說書人不知是藝高人膽大,還是無知者無畏,兜兜轉轉,竟又說起來小鏡湖辛夷花會。這明月樓內熟客甚多,知曉昨日蘇暮秋大鬧一場的也不少,當下便有人笑着提醒他。直嚇得說書人當場僵住,狐疑環顧四周,驚慌之色再難掩蓋。他先時做足了高人派頭,此刻反差實在驚人,但面子哪有小命要緊?若是蘇暮秋殺個回馬槍,包管他討不得好!
當下他口裏糊弄幾句,連連告罪,一溜煙兒地跑了。也虧得他跑得快,出去不多時,便見得蘇暮秋風風火火地跑進來,抬頭直望堂中,嚇得一眾酒客噤聲。
傅少棠輕輕皺眉,他素來喜靜,因而並不喜歡這般潑辣女子,待得見她行徑,心中厭惡更是無以復加。然而蘇暮秋此時再現,卻讓他想起昨日那少年。
一夜風雨後已不知所蹤,也不知是否真的尋了個地處躲起來。
他飲罷桌上一壺流霞釀,拾起長劍,徑直出了樓。
原本可前往舊友住處,然而人不在,景無情,自己也未免無意無心。因此便慢慢閒閒在湖邊行走,盡覽這一片水色山光。
天色將晚時方才回到明月樓,小二無聲無息上前,奉上一封信箋,字跡挺拔清峻,正是出自好友。傅少棠心中不免欣喜,然而拆開之後,卻又蹙起眉頭。
謝清明言明自己遠在西極,正取九淵之水洗劍,因此無法前來。原本前一日並不見對方,心裏已有預感,但此時心中難免悵然。
他自幼便上淵山學劍。初離淵山,便至滄涯,好友寥寥,唯獨謝清明算得上一個。相約於明月樓頭,原本心下期待,甚至離火之劍尚未大成便離開北漠,孰料對方卻無法前來。
傅少棠心中一嘆,便向後院去了。今日天色已晚,只得再住一宿,明日趕路。
他走到後院,卻見兩名小二迎面走過來,交頭接耳,猶自竊竊私語。
&憐,可憐,他怎的被打成了這樣!」
&是誰下的毒手,居然將他吊在此處……好狠的心腸!」
&你忘了麼,昨日那少女,都說小鏡湖仁心仁義,她卻……」
&你怎敢說出來,活膩了也想被打一頓麼,到時候不知你小命還在不在!」
兩名小二見得他,登時收了話頭,忙不迭地問好。
小鏡湖。
心中已隱覺不妙,發問便冷了三分:「你們說的什麼?」
小二嚇了一跳,先時唯唯諾諾不肯回答,見得傅少棠臉色轉冷,終於承受不住,嘆氣道:「小顧師傅喲,恐怕是活不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