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塵埃落(二)
師清漪眼裏紅影晃來晃去,卡着姜仇的脖子,往前面走了兩步。
周圍明明靜得像墳場。
卻又好像劍拔弩張得下一刻就要濺出血來。
只是誰也不敢做出什麼明顯反應。
雨霖婞和長生在後面看着師清漪的背影,臉色越來越難看,時不時她們又不放心地盯着洛神,期間洛神一直沒抬過頭。
她們看不到洛神的眼睛。
師清漪站定了。
這時候洛神突然抬起了手,她的手抖得很厲害,手指似乎是費了很大的勁才堪堪控制住了,一下一卡,無聲地朝師清漪的後背做手勢。
師清漪背上還背着魚淺,魚淺蜷着魚尾待在箱子裏,看見洛神的手勢,先是一愣。
那表情依然還似之前她剛到鐘乳石柵欄時那樣,不敢相信,甚至有點自我催眠,自我欺騙的悽然感。
洛神略低着頭,細密散亂的髮絲遮着她的眉眼,她繼續做着周圍人看不懂的手勢。
只有魚淺看懂了。
魚淺的唇瑟瑟地抖,手指抓在箱子邊沿,因為太過用力,指骨突顯。
魚淺低下頭來,洛神卻沒有停止,轉而不動聲色地朝另外一個方向做手勢,似乎在跟另外的人交流。
最後她停止手勢,寂寂地站在人群陰影里。
「師姑娘,放我下來。」魚淺道。
師清漪背向其他人,將背上的箱子擱在地上。這一動作全程看不到她的臉,只能看到她瘦削的雙肩微微聳動,帶着一股子壓抑的戾氣。
鬼主悠然坐在輪椅上:「鮫人,我過去三番五次『請』你,你就躲在海里不來。不想如今倒自個主動來了,我應當如何招待你才好?」
魚淺沒有理會她,閉上眼,抬起**的手臂朝向鐘乳石柵欄方向,那片區域的地面高低起伏,像隆起了無數墳包,下面壓着什麼。過了片刻,其中一個最高墳包的頂部開始漸漸垮塌,像冰川消融似的,慢慢露出了下面被埋藏的一切過去。
巫寐一直沒有實際上的反應,就一道模糊影子立在遠處,似乎是不想先輕舉妄動。
鬼主也並不着急,在那頗有閒情逸緻地看着熱鬧:「她已經死了幾百年了,你現在把她挖出來,不覺得太晚了點麼?」
鐘乳石表面溶解,變成了黏糊糊的一堆石灰漿般的東西,那些石灰漿包裹着底下顯現的人影。
人影是疊加起來的,像是疊了兩個人,且最上面那人身子拱起,不然也不會形成最高的這一座鐘乳墳包。四周昏暗,又裹着剛剛融化的粘稠漿液,於是那疊加的兩個人影根本看不分明,只能依稀看到最上面那個人雙手撐開,似乎是臨死前都在保護身下的人。
鬼主道:「不過挖出來也好,積在那清理不掉,這樣的廢物堆我看着也煩心。當年她帶着你姆娘離開,我叫人圍堵她,她們就在此處停下,倒是料不到她還有設陣的本事,連累我手下多少人甚至是鬼與她一同陪葬。」
她說得很輕鬆,死人這種事對她來說,不過如同家常閒話。
反而「鬼」死去這種事,還能讓她稍微在意一些。
魚淺抬手一喚,一道幽白的光最終從最上面那人身體裏逸了出來。
周圍也隨之被這道柔光點亮,這才得以看清最上面那女人竟然一身青衣黑邊的古道袍,長發四散在粘稠的漿液中,壓在下面那人身上,張開雙臂圈得緊緊的。
最下面那人生着白色魚尾,發色銀白,看不到面容。
而那一片區域裏現在到處都是剛露出來的古代黑衣屍體,屍體面上都戴着青頭鬼面具,躺在這一大片灰白色的液體之中,真的像是到了狼藉的修羅場。
那道白光飛過來了,輕盈落到魚淺的手上。
那是一片魚鱗,光紋疊加,如同有海波在上面流轉,晃蕩。
比之前師清漪看見的那片次鱗還要美上萬分。
那片鱗片融化在魚淺掌心之中,進入了她的身體,魚淺籠在柔光里,從水中緩緩站了起來,濕漉漉的銀髮貼着光裸的身子,將她包裹起來。
蕭言大驚失色:「腿,有腿的!」
魚淺邁開雙腿,朝那片狼藉的屍體堆走了過去。
她停在相疊的兩具屍體旁邊,低頭望着最上面穿道袍的女子屍體,安靜無聲。隨着她這步子邁過去,地上留下依稀的水漬,還有滾落在地的珍珠。
那些珍珠像是盈滿了眼淚,靜靜地躺在地上,折了光。
「我要她們。」魚淺扭頭看着鬼主,緩聲道:「我會到這裏,便是因為我要她們。」
「白鮫身有初鱗,次鱗,可化為人,自由行走。你當初拿初鱗護她,失去初鱗,自個不惜失了雙腿永遠圈在鮫域,哪裏也去不了,結果她還是死了。」鬼主道:「放心,從方才起我便未曾攔着你,自是明白你這番心意。你可以帶走她和你姆娘的屍體,但是你要用它作為交換。告訴我,你將它藏在哪裏?」
雨霖婞朝蘇亦使個眼色,蘇亦朝魚淺那邊快步跑了過去。
魚淺抱起那道袍女子的屍體,像個已經被掏空的人偶一般,漠然搖了搖頭。
蘇亦緊隨在後背起了另外一具鮫人的屍體。
「你不答應,那也沒關係。」鬼主心情愉悅地笑起來,手指在輪椅扶手上輕輕地點着,對魚淺道:「反正你遲早也是要死的,我就不費神騙你了。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我不在乎多花些時間。是我的東西,總歸是我的,怎麼跑也跑不掉。」
「是不是,阿清?」她目光再度玩味地落到師清漪身上。
師清漪的紅玉手鍊發出紅光,灼灼地燙得她生疼。
她側過臉,道:「巫寐,你我現在都是客位,我的外祖母才是主位。你現在能不能贏她,心裏現在最想要什麼,也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不過你現在都沒什麼表示,想必有些事情就不用我說破吧。外祖母想要它,你也想要它,但是我什麼也不要,只要我身邊的人平安,其餘你能從這裏拿到的,你就帶走,我也不會與你爭搶。」
它究竟是什麼。
她沒具體見過,但可以確信巫寐必然是為了它而到這裏來的。從進來開始,巫寐這行隊伍就一直躲在暗處,也就能看出巫寐還是對這個鬼主頗有顧忌的,就像鬼主之前說的巫寐現在不夠格了,也許所言非虛。如果到時候亂起來,不排除巫寐趁機渾水摸魚的可能,而現在是一個三角局面,三方互峙,只要能掐着其中的利害關係讓巫寐至少不會背地裏給她的隊伍捅上一刀,那對眼前局勢來說便能暫時緩和片刻。
巫寐眯了眯眼,諷道:「你又要跟我談判了麼?」
「你覺得是,那就是。」
鬼主笑道:「阿清,你還會拉攏我大姐麼?我好心提醒你,大姐她兩面三刀,當年和我聯手對付阮,後面對付得差不多了反過來又咬我一口,你怕不怕?」
「現在就被瘋狗咬,和以後被瘋狗咬,我當然選擇以後被咬。」師清漪捏了捏指節。
雖然在暗處,但可想而知巫寐現在的臉色。
鬼主還是笑:「嘖,你這樣說,大姐一生氣就不和你聯合了,又和我聯手了,我替你捏把汗。」
師清漪眼眶越來越熱,語氣卻越來越冷靜,這種冷靜讓人聽起來都覺得可怕:「我說過,我什麼也不要,只要我身邊其他人平安。她和我眼下其實並沒有多少利益上的衝突,我知道她很希望我死,但這也不用急於一時,就像是你一直留着我,沒有讓我死,是因為我對你還有用處。既然你們都爭搶同一個東西,我也有理由相信我對她應該也是有用處的,否則當初在師家地下她也不會跟我說早應該找機會殺了我。什麼叫做早該殺了我,不就是想殺我沒成後悔了麼,也就是她曾有這個機會,但最終沒下手,必定是我對她還有所用,否則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下手,而不是後面在我面前逞口舌之快。畢竟如果真的想立刻結果一個人,真的會將留到現在麼?我相信如果她稍微有點智商,就不會做你說的這種蠢事,我說得對不對,巫寐?」
巫寐沒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鬼主道:「那為何我們倆不聯手,先把大姐給收拾了呢?」
師清漪道:「巫寐吃人倒是吐骨頭,你吃人骨頭也不會吐。你說我會選擇哪一邊?」
鬼主突然拍了兩下手:「阿清,你真是越來越讓我刮目相看。」
她的語氣驀地森冷下來:「可惜,你一開始就輸了。」
洛神頭垂得越來越低,腳下踉蹌了一下,用手撐在巨闕下。
雨霖婞和長生嚇了一跳,趕緊去扶她,被她抬手一擋。
師清漪心裏猛地一跳。
她緩緩轉過身,望向人群中的洛神。
洛神低垂着頭,從人群中慢慢走出,向她走了過來。
走到師清漪身邊,師清漪喃喃:「……洛神。」
洛神沒有回應她。
甚至沒有看她哪怕一眼,擦過師清漪身旁,就這麼徑自往前走了。
「洛神,危險!別往前走!」師清漪急了,她感覺身體燒得越來越厲害,體內四處衝撞的怨恨與戾氣無處安放,內心深處卻又被洛神攪得惴惴不安。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害怕過。
洛神並不理會,巨闕被她握在手中,劍尖劃在地面上,隨着咔嚓咔嚓的摩擦聲,留下一道道深深交錯的弧形劍痕。
一路踏着古怪步法快步向前。
她的烏黑長髮飄在濃淡不一的霧氣中,隨她這寂寥身姿晃晃蕩盪。
身上永遠縈繞的皎潔月光也已經黯淡。
一步。
一步。
步步生蓮,又仿佛踏出了一片鮮血淋淋的彼岸花,沿途延綿盛開她腳邊上,讓人再難留。
鬼主搖着輪椅過來,笑聲帶着點病態:「我方才說什麼?我說阿清你一開始,就輸了。」
千芊恍惚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麼,面色驟然一變。
師清漪沒有攔住洛神,甚至都沒有追上她的腳步,洛神在遠處停下,站在鬼主身邊,慢慢地轉過了身。
她和鬼主站在了一處。
千芊方寸大亂,朝師清漪顫聲道:「不可能,不可能的!這怎麼可能!師師,洛神她……她好像開始魂墮了!」
仿佛驚天一道響雷劈下,師清漪徹底愣住。
……魂墮?
雨霖婞和長生也呆了,人群其他人驟然騷動。
「她以前有沒有跟你說過,她被囚在一個地方,度過多少歲月?她定同你說過的罷,她不敢回憶的過往。」鬼主扶着下巴,掃一眼面色慘白的師清漪:「身後這個,我喚它神腹。你來猜猜,一個人在神腹里待久了,她的身體漸漸地會發生什麼變化呢?」
洛神低着頭,在鬼主身旁靜然而立。
一個巨大的,像是盤曲巨蛇的龐然大物猙獰在了背後的濃霧之中。
「這就是我送給你的大禮。當初被二哥攪和了,沒能早點給你看到,不過好禮物麼,不在乎時間遲早,何況我最不缺的便是時間。」鬼主笑道:「阿清,這是你的女人,你一定要好好地享受。」
身後那龐然黑影上驟然散出無數紅線一樣的東西,那些紅線纏縛在洛神身上,像是活的,灌滿了鮮血。有些紅線開始滲透進入洛神的肌膚,她白皙的肌膚上若隱若現地浮起一層古怪的紅色痕跡,像是古老的咒痕。
師清漪渾身抖了起來,耳邊洛神的話迴響,震得她頭昏腦漲。
——那裏黑極了,不分晝夜。
——我不曉得時辰,也不曉得究竟過去了多少日子,我試圖保持清醒,但是根本做不到。
——太黑,我看不見,只能記得許多時候,能感覺就像有許許多多的絲線,穿過我的心臟,牽一針,扯一線,在我心口穿刺一般。
——我分不清日子,只曉得每日在那黑暗裏做噩夢。
——待我稍微清醒了,我以為自己連屍體恐怕都被啃沒了,迴轉過來,發現自己仍有知覺,尚在人世。
——日復一日,如此往復循環。
鬼主看向洛神:「阿清她可是我的心肝寶貝,有大用處,當然了,更是你的心肝寶貝。別把她弄死了,先陪她玩玩就行,洛神。」
洛神緩緩抬起了頭,一把青絲垂在肩頭,睜開眼,望着師清漪。
寧凝被這攝人目光看得簡直無法呼吸,當初在貴壽村鬼樓里被洛神扼住咽喉頂在牆上的噩夢頓時歷歷在目。
角度問題,當時沒有別人看見洛神的樣子。
除了寧凝。
現在與當時相比,可怖程度根本無法形容。
師清漪立在那,麻木的唇哆嗦了兩下。
洛神挑起了劍。
巨闕獵獵冷鋒,近在眼前。
霧色繚繞,她眉間硃砂熠熠泣血,透着一種寂靜到窒息的妖嬈。眸子幽藍似海,幽暗中這輕飄飄一瞥,漠然無情得如一柄寒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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