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 第二十九章贈芝麻識破假形擷草藥巧諧真偶

        詩曰:萬物皆有情,不論妖與鬼。

    妙藥可通靈,方信岐黃理。

    話說宋乾道年間,江西一個官人赴調臨安都下,因到西湖上遊玩,獨自一人各處行走。

    走得路多了,覺得疲倦。

    道邊有一民家,門前有幾株大樹,樹旁有石塊可坐,那官人遂坐下少息。

    望去屋內,有一雙鬟女子,明艷動人,官人見了,不覺心神飄蕩,注目而視;那女子也回眸流盼,似有寄情之意。

    官人眷戀不舍,自此時時到彼處少坐。

    那女子是店家賣酒的,就在裏頭做生意,不避人的。

    見那官人走來,便含笑相迎,竟以為常。

    往來既久,情意綢繆。

    官人將言語挑動他,女子微有羞澀之態,也不惱怒。

    只是店在路旁,人眼看見,內有父母,要求諧魚水之歡,終不能夠,但只兩心眷眷而已。

    官人已得注選,歸期有日,掉那女子不下,特到他家告別。

    恰好其父出外,女子獨自在店,見說要別,拭淚私語道:「自與郎君相見,彼此傾心。

    欲以身從郎君,父母必然不肯;若私下隨着郎君去了,淫奔之名又羞恥難當。

    今就此別去,必致夢寐焦勞,相思無已。

    如何是好?」那官人深感其意,即央他鄰近人將着厚禮,求聘為婚。

    那父母見說是江西外郡,如何得肯?那官人只得怏怏而去,自到家收拾赴任,再不能與女子相聞音耗了。

    隔了五年,又赴京聽調,剛到都下,尋個旅館歇了行李,即去湖邊尋訪舊遊,只見此居已換了別家在內。

    問着五年前這家,茫然不知,鄰近人也多換過了,沒有認得的。

    心中悵然不快。

    回步中途,忽然與那女子相遇。

    看他年貌比昔時已長大,更加標緻了好些。

    那官人急忙施禮相揖,女子萬福不迭,口裏道:「郎君隔闊許久,還記得奴否?」那官人道:「為因到舊處尋訪不見,正在煩惱。

    幸喜在此相遇,不知宅上為何搬過了,今在那裏?」女子道:「奴已嫁過人了,在城中小巷內。

    吾夫坐庫務,監在獄中,故奴出來求救於人,不匡撞着五年前舊識。

    郎君肯到我家啜茶否?」那官人欣然道:「正要相訪。

    」兩個人一頭說,一頭走,先在那官人的下處前經過。

    官人道:「此即小生館舍,可且進去談一談。

    」那官人正要營夠着他,了還心愿。

    思量下處盡好就做事,那裏還等得到他家裏去?一邀就邀了進來,關好了門,兩個抱了一抱,就推倒床上,行其雲雨。

    那館舍是個獨院,甚是僻靜。

    館舍中又無別客,止是那江西官人一個住着。

    女子見了光景,便道:「此處無人知覺,盡可偷住,與郎君歡樂,不必到吾家去了。

    吾家裏有人,反更不便。

    」官人道:「若就肯住此,更便得緊了。

    」一留半年,女子有時出外,去去即時就來,再不提着家中事,也不見他想着家裏。

    那官人相處得濃了,也忘記他是有夫家的一般。

    那官人調得有地方了,思量回去,因對女子道:「我而今同你悄地家去了,可不是長久之計麼?」女子見說要去,便流下淚來,道:「有句話對郎君說,郎君不要吃驚。

    」官人道:「是什麼話?」女子道:「奴自向時別了郎君,終日思念,懨懨成病,期年而亡。

    今之此身,實非人類。

    以夙世緣契,幽魂未散,故此特來相從這幾時。

    歡期有限,冥數已盡,要從郎君遠去,這卻不能夠了。

    恐郎君他日有疑,不敢避嫌,特與郎君說明。

    但陰氣相侵已深,奴去之後,郎君腹中必當暴下,可快服平胃散,補安精神,即當痊癒。

    」官人見說,不勝驚駭了許久,又聞得教服平胃散,問道:「我曾讀《夷堅志》,見孫九鼎遇鬼,亦服此藥。

    吾思此藥皆平平,何故奏效?」女子道:「此藥中有蒼朮,能去邪氣,你只依我言就是了。

    」說罷涕泣不止,那官人也相對傷感。

    是夜同寢,極盡歡會之樂。

    將到天明,慟哭而別。

    出門數步,倏已不見。

    果然別後,那官人暴下不止,依言贖平胃散服過才好。

    那官人每對人說着此事,還悽然淚下。

    可見情之所鍾,雖已為鬼,猶然眷戀如此。

    況別後之病,又能留方服藥醫好,真多情之鬼也!而今說一個妖物,也與人相好了,留着些草藥,不但醫好了病,又弄出許多姻緣事體,成就他一生夫婦,更為奇怪。

    有《憶秦娥》一詞為證:堪奇絕,陰陽配合真丹結。

    真丹結,歡娛雖就,精神亦竭。

    殷勤贈物機關泄,姻緣盡處傷離別。

    傷離別,三番草藥,百年歡悅。

    這一回書,乃京師老郎傳留,原名為《靈狐三束草》。

    天地間之物,惟狐最靈,善能變幻,故名狐魅。

    北方最多,宋時有「無狐魅,不成村」之說。

    又性極好淫,其涎染着人,無不迷惑,故又名「狐媚」,以比世間淫女,唐時有「狐媚偏能惑主」之檄。

    然雖是個妖物,其間原有好歹。

    如任氏以身殉鄭六,連貞節之事也是有的。

    至於成就人功名,度脫人災厄,撮合人夫婦,這樣的事往往有之。

    莫謂妖類便無好心,只要有緣遇得着。

    國朝天順甲申年間,浙江有一個客商姓蔣,專一在湖廣、江西地方做生意。

    那蔣生年紀二十多歲,生得儀容俊美,眉目動人。

    同伴裏頭道是他模樣可以選得過附馬,起他混名叫做蔣駙馬。

    他自家也以風情自負,看世間女子輕易也不上眼。

    道是必遇絕色,方可與他一對。

    雖在江湖上走了幾年,不曾撞見一個中心滿意女子。

    也曾同着朋友行院人家走動兩番,不過是遣興而已。

    公道看起來,還則是他失便宜與婦人了。

    一日置貨到漢陽馬口地方,下在一個店家,姓馬,叫得馬月溪店。

    那個馬月溪是本處馬少卿家裏的人,領着主人本錢,開着這個歇客商的大店。

    店中盡有幽房邃閣,可以容置上等好客,所以遠方來的斯文人多來投他。

    店前走去不多幾家門面,就是馬少卿的家裏。

    馬少卿有一位小姐,小名叫得雲容,取李青蓮「雲想衣裳花想容」之句,果然纖姣非常,世所罕有。

    他家內樓小窗看得店前人見,那小姐閒了,時常登樓看望作要。

    一日正在臨窗之際,恰被店裏蔣生看見。

    蔣生遠望去,極其美麗,生平目中所未睹。

    一步步走近前去細玩,走得近了,看得較真,覺他沒一處生得不妙。

    蔣生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心裏妄想道:「如此美人,得以相敘一宵,也不枉了我的面龐風流!卻怎生能夠?」只管仰面痴看。

    那小姐在樓上瞧見有人看他,把半面遮藏,也窺着蔣生是個俊俏後生,恰象不捨得就躲避着一般。

    蔣生越道是樓上留盼,賣弄出許多飄逸身分出來,要惹他動火。

    直等那小姐下樓去了,方才走回店中。

    關着房門,默默暗想:「可惜不曾曉得丹青,若曉得時,描也描他一個出來。

    」次日問着店家,方曉得是主人之女,還未曾許配人家。

    蔣生道:「他是個仕宦人家,我是個商賈,又是外鄉;雖是未許下丈夫,料不是我想得着的。

    若只論起一雙的面龐,卻該做一對,才不虧了人。

    怎生得氤氳大使做一個主便好?」大凡是不易得動情的人,一動了情,再按納不住的。

    蔣生自此行着思,坐着想,不放下懷。

    他原賣的是絲綢綾娟、女人生活之類,他央店家一個小的拿了箱籠,引到馬家宅里去賣,指望撞着那小姐,得以飽看一回。

    果然賣了兩次,馬家家眷們你要買長,我要買短,多討箱籠里東西自家翻看,覿面講價。

    那小姐雖不十分出頭露面,也在人叢之中遮遮掩掩的看物事。

    有時也眼瞟着蔣生,四目相視。

    蔣生回到下處,越加禁架不定,長吁短氣,恨不身生雙翅,飛到他閨閣中做一處。

    晚間的春夢也不知做了多少:俏冤家驀然來,懷中摟抱。

    羅帳里,交着股,耍下千遭。

    裙帶頭滋味十分妙,你貪我又愛,臨住再加饒。

    呸!夢兒里相逢,夢兒里就去了。

    蔣生眠思夢想,日夜不置。

    真所謂:思之思之,又從而思之;思之不得,鬼神將通之。

    一日晚間,關了房門,正待獨自去睡,只聽得房門外有行步之聲,輕輕將房門彈響。

    蔣生幸未熄燈,急忙掭明了燈,開門出看,只見一個女子閃將入來。

    定睛仔細一認,正是馬家小姐。

    蔣生吃了一驚道:「難道又做起夢來了?」正心一想,卻不是夢。

    燈兒明亮,儼然與美貌的小姐相對。

    蔣生疑假疑真,惶惑不安。

    小姐看見意思,先開口道:「郎君不必疑怪,妾乃馬家雲容也。

    承郎君久垂顧盼,妾亦關情多時了。

    今偶乘家間空隙,用計偷出重門,不自嫌其醜陋,願伴郎君客中岑寂。

    郎君勿以自獻為笑,妾之幸也。

    」蔣生聽罷,真箇如飢得食,如渴得漿,宛然劉、阮入天台,下界凡夫得遇仙子。

    快樂僥倖,難以言喻。

    忙關好了門,挽手共入鴛帷,急講於飛之樂。

    雲雨既畢,小姐吩咐道:「妾見郎君韶秀,不能自持,致於自薦枕席。

    然家嚴剛厲,一知風聲,禍不可測。

    郎君此後切不可輕至妾家門首,也不可到外邊閒步,被別人看破行徑;只管夜夜虛掩房門相待,人定之後,妾必自來。

    萬勿輕易漏泄,始可歡好得久長耳。

    」蔣生道:「遠鄉孤客,一見芳容,想慕欲死。

    雖然夢寐相遇,還道仙凡隔遠;豈知荷蒙不棄,垂盼及於鄙陋,得以共枕同衾,極盡人間之樂,小生今日就死也瞑目了。

    何況金口吩咐,小生敢不記心?小生自此足不出戶,口不輕言,只呆呆守在房中。

    等到夜間,候小姐光降相聚便了。

    」天未明,小姐起身,再三計約了夜間,然後別去。

    蔣生自想真如遇仙,胸中無限快樂,只不好告訴得人。

    小姐夜來明去,蔣生守着吩咐,果然輕易不出外一步,惟恐露出形跡,有負小姐之約。

    蔣生少年,固然精神健旺,竭力縱慾,不以為疲。

    當得那小姐深自知味,一似能征慣戰的一般,一任顛鸞倒鳳,再不推辭,毫無厭足。

    蔣生倒時時有怯敗之意,那小姐竟象不要睡的,一夜何曾休歇?蔣生心愛得緊,見她如此高興,道是深閨少女,乍知男子之味;又兩情相得,所以毫不避忌,盡着性子喜歡做事。

    難得這樣真心,一發快活,惟恐奉承不周,把個身子不放在心上,拚着性命做,就一下走了陽,死了也罷了。

    弄了多時,也覺有些倦怠,面顏看看憔悴起來。

    正是: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

    且說蔣生同伴的朋友,見蔣生時常日裏閉門昏睡,少見出外。

    有時略略走得出來,呵欠連天,象夜間不曾得睡一般。

    又不曾見他搭伴夜飲,或者中了宿酲;又不曾見他妓館留連,或者害了色病。

    不知為何如此。

    及來牽他去那裏吃酒宿娼,未到晚必定要回店中,並不肯少留在外邊一更二更的。

    眾人多各疑心道:「這個行徑,必然心下有事的光景,想是背着人做了些甚麼不明的夠當了。

    我們相約了,晚間候他動靜,是必要捉破他。

    」當夜天色剛晚,小姐已來。

    蔣生將他藏好,恐怕同伴疑心,反走出來談笑一會,同吃些酒。

    直等大家散了,然後關上房門,進來與小姐上床。

    上得床時,那交歡高興,弄得你死我活,哼哼嘰嘰的聲響,也顧不得旁人聽見。

    又且無休無歇,外邊同伴竊聽的道:「蔣駙馬不知那裏私弄個婦女,在房裏受用。

    」這等久戰,站得不耐煩,一個個那話兒直豎起來,多是出外久了的人,怎生禁得?各自歸房。

    有的硬忍住了,有的放了手銃自去睡了。

    次日起來,大家道:「我們到蔣駙馬房前守他,看甚麼人出來。

    」走在房外,房門虛掩,推將進去。

    蔣生自睡在床上,並不曾有人。

    眾同伴疑道:「那裏去了?」蔣生故意道:「甚麼那裏去了?」同伴道:「昨夜與你弄那話兒的。

    」蔣生道:「何曾有人?」同伴道:「我們眾人多聽得的,怎麼混賴得?「蔣生道:「你們見鬼了!」同伴道:「我們不見鬼,只怕你着鬼了。

    」蔣生道:「我如何着鬼?」同伴道:「晚間與人干那話,聲響外聞,早來不見有人,豈非是鬼?」蔣生曉得他眾人夜來竊聽了,虧得小姐起身得早,去得無跡,不被他們看見,實為萬幸。

    一時把說話支吾道:「不瞞眾兄說,小生少年出外,鰥曠日久,晚來上床,忍制不過,學作交歡之聲,以解慾火。

    其實只是自家喉急的光景,不是真有個人在裏面交合。

    說着甚是惶恐,眾兄不必疑心。


    」同伴道:「我們也多是喉急的人,若果是如此,有甚惶恐?只不要着了甚麼邪妖,便不是耍事。

    」蔣生道:「並無此事,眾兄放心。

    」同伴似信不信的,也不說了。

    只見蔣生漸漸支持不過,一日疲倦似一日,自家也有些覺得了。

    同伴中有一個姓夏的,名良策,與蔣生最是相愛。

    見蔣生如此,心裏替他耽憂,特來對他說道:「我與你出外的人,但得平安,便為大幸。

    今仁兄面黃肌瘦,精神恍惚,語言錯亂。

    及聽兄晚間房中,每每與人切切私語,此必有作怪蹺蹊的事。

    仁兄不肯與我每明言,他日定要做出事來,性命干係,非同小可。

    可惜這般少年,葬送在他鄉外府,我輩何忍?況小弟蒙兄至愛,有甚麼夠當便對小弟說說,斟酌而行也好,何必相瞞?小弟賭個咒,不與人說就是了。

    」蔣生見夏良策說得痛切,只得與他實說道:「兄意思真懇,小弟實有一件事不敢瞞兄。

    此間主人馬少卿的小姐,與小弟有些緣分,夜夜自來歡會。

    兩下少年,未免情慾過度,小弟不能堅忍,以致生出疾病來。

    然小弟性命還是小事,若此風聲一露,那小姐性命也不可保了。

    再三叮囑小弟慎口,所以小弟只不敢露。

    今雖對仁兄說了,仁兄萬勿漏泄,使小弟有負小姐。

    」夏良策大笑道:「仁兄差矣!馬家是鄉宦人家,重垣峻壁,高門邃宇,豈有女子夜夜出得來?況且旅館之中,眾人雜沓,女子來來去去,雖是深夜,難道不提防人撞見?此必非他家小姐可知了。

    」蔣生道:「馬家小姐我曾認得的,今分明是他,再有何疑?」夏良策道:「聞得此地慣有狐妖,善能變化惑人,仁兄所遇必是此物。

    仁兄今當謹慎自愛。

    」蔣生那肯信?夏良策見他迷而不悟。

    躊躇了一夜,心生一計道:「我直教他識出蹤跡來,方才肯住手。

    」只因此一計,有分交:深山妖牝,難藏丑穢之形;幽室香軀,陡變溫柔之質。

    用着那神仙洞裏千年草,成就了卿相門中百歲緣。

    且說蔣生心神惑亂,那聽好言?夏良策勸他不轉來,對他道:「小弟有一句話,不礙兄事的,兄是必依小弟而行。

    」蔣生道:「有何事教小弟做?」夏良策道:「小弟有件物事,甚能分別邪正。

    仁兄等那人今夜來時,把來贈他拿去。

    若真是馬家小姐,也自無妨;若不是時,須有識得他處,這卻不礙仁兄事的。

    仁兄當以性命為重,自家留心便了。

    」蔣生道:「這個卻使得。

    」夏良策就把一個粗麻布袋袋着一包東西,遞與蔣生,蔣生收在袖中。

    夏良策再三叮囑道:「切不可忘了!」蔣生不知何意,但自家心裏也有些疑心,便打點依他所言,試一試看,料也無礙。

    是夜小姐到來,歡會了一夜,將到天明去時,蔣生記得夏良策所囑,便將此袋出來贈他道:「我有些少物事送與小姐拿去,且到閨閣中慢慢自看。

    」那小姐也不問是甚麼物件,見說送他的,欣然拿了就走,自出店門去了。

    蔣生睡到日高,披衣起來。

    只見床面前多是些碎芝麻粒兒,一路出去,灑到外邊。

    蔣生恍然大悟道:「夏兄對我說,此囊中物,能別邪正,原來是一袋芝麻!芝麻那裏是辨別得邪正的?他以粗麻布為袋,明是要他撒將出來,就此可以認得他來蹤去跡。

    這個就是教我辨別邪正了。

    我而今跟着這芝麻蹤跡尋去,好歹有個住處,便見下落。

    」蔣生不說與人知,只自心裏明白,逐步暗暗看地上有芝麻處便走。

    眼見得不到馬家門上,明知不是他家出來的人了。

    紆紆曲曲,穿林過野,芝麻不斷,一直跟尋到大別山下,見山中有個洞口,芝麻從此進去,蔣生曉得有些詫異,擔着一把汗,望洞口走進。

    果見一個牝狐,身邊放着一個麻布袋兒,放倒頭在那裏鼾睡。

    幾轉雌雄坎與離,皮囊改換使人迷。

    此時正作陽台夢,還是為云為雨時。

    蔣生一見大驚,不覺喊道:「來魅吾的,是這個妖物呀!」那狐性極靈,雖然睡臥,甚是警醒。

    一聞人聲,倏把身子變過,仍然是個人形。

    蔣生道:「吾已識破,變來何干?」那狐走向前來,執着蔣生手道:「郎君勿怪!我為你看破了行藏,也是緣分盡了。

    」蔣生見他仍復舊形,心裏老大不舍。

    那狐道:「好教郎君得知,我在此山中修道,將有千年,專一與人配合雌雄,煉成內丹。

    向見郎君韶麗,正思借取原陽,無門可入。

    卻得郎君鍾情馬家女子,思慕真切,故爾效仿其形,特來配合,一來助君之歡,二來成我之事。

    今形跡已露,不可再來相陪,從此永別了。

    但往來已久,與君不能無情。

    君身為我得病,我當為君治療。

    那馬家女子,君既心愛,我又假託其貌,邀君恩寵多時,我也不能恝然。

    當為君謀取,使為君妻,以了心愿,是我所以報君也。

    」說罷,就在洞中手擷出一般希奇的草來,束做三束,對蔣生道:「將這頭一束,煎水自洗,當使你精完氣足,壯健如故。

    這第二束,將去悄地撒在馬家門口暗處,馬家女子即時害起癩病來。

    然後將這第三束去煎水與他洗濯,這癩病自好,女子也歸你了。

    新人相好時節,莫忘我做媒的舊情也。

    」遂把三束草一一交付蔣生,蔣生收好。

    那狐又吩咐道:「慎之!慎之!莫對人言,我亦從此逝矣。

    」言畢,依然化為狐形,跳躍而去,不知所往。

    蔣生又驚又喜,謹藏了三束草,走歸店中來,叫店家燒了一鍋水,悄地放下一束草,煎成藥湯。

    是夜將來自洗一番,果然神氣開爽,精力陡健,沉睡一宵。

    次日,將鏡一照,那些萎黃之色,一毫也無了。

    方知仙草靈驗,謹悶其言,不向人說。

    夏良策來問昨日蹤跡,蔣生推道:「尋至水邊已住,不可根究,想來是個怪物。

    我而今看破,不與他往來便了。

    」夏良策見他容顏復舊,便道:「兄心一正,病色便退,可見是個妖魅。

    今不被他迷了,便是好了,連我們也得放心。

    」蔣生口裏稱謝,卻不把真心說出來。

    只是一依狐精之言,密去幹着自己的事。

    將着第二束草守到黃昏人靜後,走去馬少卿門前,向戶檻底下牆角暗處,各各撒放停當,自回店中,等待消息。

    不多兩日,紛紛傳說馬家雲容小姐生起癩瘡來。

    初起時不過二三處,雖然嫌憎,還不十分在心上。

    漸漸渾身癩發,但見:腥臊遍體,臭味難當。

    玉樹亭亭,改做魚鱗皴皺;花枝裊裊,變為蠹蝕纍堆。

    癢動處不住爬搔,滿指甲霜飛雪落;痛來時豈勝啾唧,鎮朝昏抹淚揉眵。

    誰家女子恁般撐?聞道先儒以為癩。

    馬家小姐忽患癩瘡,皮癢膿腥,痛不可忍。

    一個絕色女子,弄成人間厭物,父母無計可施,小姐求死不得。

    請個外科先生來醫,說得甚不值事,敷上藥去就好。

    依言敷治,過了一會,渾身針刺卻象剝他皮下來一般疼痛,頃刻也熬不得,只得仍舊洗掉了。

    又有內科醫家前來處方,說是內里服藥,調得血脈停當,風氣開散,自然痊可;只是外用敷藥,這叫得治標,決不能除根的。

    聽了他,把煎藥日服兩三劑,落得把脾胃燙壞了,全無功效。

    外科又爭說是他專門,必竟要用擦洗之藥。

    內科又說是肺經受風,必竟要吃消風散毒之劑。

    落得做病人不着,挨着疼痛,熬着苦水,今日換方,明日改藥。

    醫生相罵了幾番,你說我無功,我說你沒用,總歸沒帳。

    馬少卿大張告示在外:「有人能醫得痊癒者,贈銀百兩。

    」這些醫生看了告示,只好咽唾,真是孝順郎中,也算做竭盡平生之力,查盡秘藏之書,再不曾見有些小效處。

    小姐已是十死九生,只多得一口氣了。

    馬少卿束手無策,對夫人道:「女兒害着不治之症,已成廢人。

    今出了重賞,再無人能醫得好。

    莫若舍了此女,待有善醫此症者,即將女兒與他為妻,倒賠妝奩,招贅入室。

    我女兒頗有美名,或者有人慕此,獻出奇方來救他,也未可知。

    就未必門當戶對,譬如女兒害病死了。

    就是不死,這樣一個癩人,也難嫁着人家。

    還是如此,庶幾有望。

    」遂大書於門道:「小女雲容,染患癩疾,一應人等能以奇方奏效者,不論高下門戶,遠近地方,即以此女嫁之,贅入為婿。

    立此為照!」蔣生在店中,已知小姐病癩出榜招醫之事,心下暗暗稱快。

    然未見他說到婚姻上邊,不敢輕易兜攬。

    只恐遠地客商,他日便醫好了,只有金帛酬謝,未必肯把女兒與他。

    故此藏着機關,靜看他家事體。

    果然病不得痊,換過榜文,有醫好招贅之說。

    蔣生撫掌道:「這番老婆到手了!」即去揭了門前榜文,自稱能醫。

    門公見說,不敢遲滯,立時奔進通報。

    馬少卿出來相見,見了蔣生一表非俗,先自喜歡,問道:「有何妙方,可以醫治?」蔣生道:「小生原不業醫,曾遇異人傳有仙草,專治癩疾,手到可以病除,但小生不慕金帛,惟求不爽榜上之言,小生自當效力。

    」馬少卿道:「下官止此愛女,德容俱備。

    不幸忽犯此疾,已成廢人。

    若得君子施展妙手,起死回生,榜上之言,豈可自食?自當以小女餘生奉侍箕帚。

    」蔣生道:「小生原籍浙江,遠隔異地;又是經商之人,不習儒業,只恐有玷門風。

    今日小姐病顏消減,所以捨得輕許。

    他日醫好復舊,萬一悔卻前言,小生所望,豈不付之東流?先須說得明白。

    」馬少卿道:「江浙名邦,原非異地;經商亦是善業,不是賤流。

    看足下器體,亦非以下之人,何況有言在先,遠近高下,皆所不論。

    只要醫得好,下官忝在縉紳,豈為一病女就做爽信之事?足下但請用藥,萬勿他疑!」蔣生見說得的確,就把那一束草叫煎起湯來,與小姐洗澡。

    小姐聞得藥草之香,已自心中爽快;到得傾下浴盆,通身澡洗,可煞作怪,但是湯到之處,疼的不疼,癢的不癢,透骨清涼,不可名狀。

    小姐把膿污抹盡,出了浴盆,身子輕鬆了一半。

    眠在床中一夜,但覺瘡痂漸落,粗皮層層脫下來。

    過了三日,完全好了。

    再復清湯浴過一番,身體瑩然如玉,比前日更加嫩相。

    馬少卿大喜,去問蔣生下處,原來就住在本家店中。

    即着人請得蔣生過家中來,打掃書房與他安下,只要揀個好日,就將小姐贅他。

    蔣生不勝之喜,已在店中把行李搬將過來,住在書房,等候佳期。

    馬家小姐心中感激蔣生救好他病,見說就要嫁他,雖然情願,未知生得人物如何,叫梅香探聽。

    原來即是曾到家裏賣過綾絹的客人,多曾認得他,面龐標緻的,心裏就放得下。

    吉日已到,馬少卿不負前言,主張成婚。

    兩下少年,多是美麗人物,你貪我愛,自不必說。

    但蔣生未成婚之先,先有狐女假扮,相處過多時,偏是他熟認得的了。

    一日,馬小姐說道:「你是別處人,甚氣力到得我家裏?天教我生出這個病來,成就這段姻緣。

    那個仙方,是我與你的媒人,誰傳與你的?不可忘了。

    」蔣生笑道:「是有一個媒人,而今也沒謝他處了。

    」小姐道:「你且說是那個?今在何處?「蔣生不好說是狐精,捏個謊道:「只為小生曾瞥見小姐芳容,眠思夢想,寢食俱廢。

    心意志誠了,感動一位仙女,假託小姐容貌,來與小生往來了多時。

    後被小生識破,他方才說,果然不是真小姐,小姐應該目下有災,就把一束草教小生來救小姐,說當有姻緣之分。

    今果應其言,可不是個媒人?」小姐道:「怪道你見我就像舊識一般,原來曾有人假過我的名來。

    而今在那裏去了?」蔣生道:「他是仙家,一被識破,就不再來了。

    知他在那裏?」小姐道:「幾乎被他壞了我名聲,卻也虧他救我一命,成就我兩人姻緣,還算做個恩人了。

    」蔣生道:「他是個仙女,恩與怨總不掛在心上。

    只是我和你合該做夫妻,遇得此等仙緣,稱心滿意。

    但愧小生不才,有屈了小姐耳。

    」小姐道:「夫妻之間,不要如此說。

    況我是垂死之人,你起死回生的大恩,正該終身奉侍君子,妾無所恨矣!」自此如魚似水,蔣生也不思量回鄉,就住在馬家終身,夫妻偕老,這是後話。

    那蔣生一班兒同伴,見說他贅在馬少卿家了,多各不知其由。

    惟有夏良策曾見蔣生說着馬小姐的話,後來道是妖魅的假託,而今見真箇做了女婿,也不明白他備細。

    多來與蔣生慶喜,夏良策私下細問根由,蔣生瞞起用草生癩一段話,只說:「前日假託馬小姐的,是大別山狐精,後被夏兄粗布芝麻之計,追尋蹤跡,認出真形。

    他贈此藥草,教小弟去醫好馬小姐,就有姻緣之分。

    小弟今日之事,皆狐精之力也。

    」眾人見說,多稱奇道:「一向稱仁兄為蔣駙馬,今仁兄在馬口地方作客,住在馬月溪店,竟為馬少卿家之婿,不脫一個馬字,可知也是天意,生出這狐精來,成就此一段姻緣。

    駙馬之稱,便是前讖了。

    」大家相傳以為佳話。

    有等痴心的,就恨怎生我偏不撞着狐精,得有此奇遇,妄想得一個不耐煩。

    有詩為證:人生自是有姻緣,得遇靈狐亦偶然。

    妄意洞中三束草,豈知月下赤繩牽?野史氏曰:生始窺女而極慕思,女不知也。

    狐實陰見,故假女來。

    生以色自惑,而狐惑之也。

    思慮不起,天君泰然,即狐何為?然以禍始而以福終,亦生厚幸。

    雖然,狐媒猶媚也,終死色刃矣!



第二十九章贈芝麻識破假形擷草藥巧諧真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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