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 第二十四章庵內看惡鬼善神井中譚前因後果

        經云: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來世因,今生作者是。

    話說南京新橋有一人,姓丘,字伯皋,平生忠厚志誠,奉佛甚謹;性喜施捨,不肯妄取人一毫一厘,最是個公直有名的人。

    一日獨坐在家內屋檐之下,朗聲誦經。

    忽然一個人背了包裹,走到面前來。

    放下包裹在地,向伯皋作一個揖道:「借問老丈一聲。

    」伯皋慌忙還禮道:「有甚話?」那人道:「小子是個浙江人,在湖廣做買賣,來到此地,要尋這裏一個丘伯皋,不知住在何處?」伯皋道:「足下問彼住處,敢是與他舊相識麼?」那人道:「一向不曾相識,只是江湖上聞得這人是個長者,忠信可托。

    今小子在途路間,有些事體要干累他,故此動問。

    」伯皋道:「在下便是丘伯皋。

    足下既是遠來相尋,請到裏面來細講。

    」立起身來拱進堂內坐定,問道:「足下高姓?「那人道:「小子姓南,賤號少營。

    」伯皋道:「有何見托?「少營道:「小子有些事體,要到北京會一個人,兩月後可回了。

    」手指着包裹道:「這裏頭頗有些東西,今單身遠走,路上干係,欲要寄頓停當,方可起程。

    世上的人,便是親眷朋友最相好的,撞着財物交關,就未必保得心腸不變。

    一路聞得吾丈大名,是分毫不苟的人,所以要將來寄放在此,安心北去,回來叩領。

    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處,別無他事。

    」伯皋道:「這個當得。

    但請足下封記停當,安放舍下。

    只管放心自去,萬無一失。

    」少營道:「如此多謝。

    」當下依言把包裹封記好了,交與伯皋拿了進去。

    伯皋見他是遠來的人,整治酒飯待他,他又要置辦上京去的幾件物事,未得動身。

    伯皋就留他家裏住宿兩晚,方才別去。

    過了兩個多月不見他來,看看等至一年有餘,杳無音耗。

    伯皋問着北來的浙江人,沒有一個曉得他的。

    要差人到浙江去問他家裏,又不曉得他地頭住處。

    相遇着浙人便問南少營,全然無人認得。

    伯皋道:「這樁未完事,如何是了?」沒計奈何,巷口有一卜肆甚靈,即時去問卜一卦。

    哪占卦的道:「卦上已絕生氣,行人必應沉沒在外,不得回來。

    」伯皋心下委決不開,歸來與妻子商量道:「前日這人,與我素不相識,忽然來寄此包裹,今一去不來,不知包內是甚麼東西。

    意欲開來看一看,這人道我忠厚可托,故一面不相識,肯寄我處,如何等不得他來?欲待不看,心下疑惑不過。

    我想只不要動他原物,便看一看,想也無害。

    」妻子道:「自家沒有欺心便是,看看何妨?「取將出來,覺得沉重,打開看時,多是黃金白銀,約有千兩之數。

    伯皋道:「原來有這些東西在這裏,為何卻不來了?啟卦的說卦上已絕生氣,莫不這人死了,所以不來?我而今有個主意,在他包里取出五十金來,替他廣請高僧,做一壇佛事,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早回來。

    倘若真箇死了,求他得免罪苦,早早受生,也是我和他相與一番。

    受寄多時,盡了一片心,不便是這樣埋沒了他的。

    」妻子道:「若這人不死,來時節動了他五十兩,怎麼回他?」伯皋道:「我只把這實話對他講,說是保佑他回來的,難道怪我不成?十分不認帳,我填還他也罷了。

    佛天面上,那裏是使了屈錢處?」算計已定,果然請了幾眾僧人,做了七晝夜功果。

    伯皋是致誠人,佛前至心祈禱,願他生得早歸,死得早脫。

    功果已罷,又是幾時,不見音信,眼見得南少營不來了。

    伯皋雖無貪他東西念頭,卻沒個還處。

    自佛事五十兩之外,已此是入己的財物。

    伯皋心裏常懷着不安,日遠一日,也不以為意了。

    伯皋一向無子,這番佛事之後,其妾即有妊孕。

    明年生下一男,眉目疏秀,甚覺可喜,伯皋夫妻十分愛惜。

    養到五六歲,送他上學,取名丘俊。

    豈知小聰明甚有,見了書就不肯讀,只是賴學。

    到得長大來,一發不肯學好,專一結識了一班無賴子弟,嫖賭行中一溜,撒漫使錢,戒訓不下。

    村里人見他如此作為,盡皆嘆息道:「丘伯皋做了一世好人,生下後代,乃是敗子。

    天沒眼睛,好善無報!」如此過了幾時,伯皋與他娶了妻,生有一子,指望他漸漸老成,自然收心。

    不匡丘俊有了妻兒,越加狂肆,連妻兒不放在心上,棄着不管。

    終日只是三街兩市,和着酒肉朋友串哄,非賭即嫖,整個月不回家來,便是到家,無非是取錢鈔,要當頭。

    伯皋氣忿不過。

    一日,伯皋出外去,思量他在家非為,哄他回來鎖在一間空室裏頭,周圍多是牆壁,只留着一個圓洞,放進飲食。

    就是生了雙翅,也沒處飛將出來。

    伯皋去了多時,丘俊坐在房裏,真如囹圄一般。

    其大娘甚是憐他,恐怕他愁苦壞了。

    一日早起,走到房前,在壁縫中張他一張,看他在裏面怎生光景。

    不看萬事全休,只這一看,那一驚非小可!正是: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雪水來。

    丘俊的大娘,看見房裏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樣,吃了一驚。

    仔細看時,儼然是向年寄包裹的客人南少營。

    大娘認得明白,不敢則聲,嘿嘿歸房。

    恰好丘伯皋也回來,妻子說着怪異的事,伯皋猛然大悟道:「是了,是了。

    不必說了,原是他的東西,我怎管得他浪費?枉做冤家!」登時開了門,放了丘俊出來,聽他仍舊外邊浮浪。

    快活不多幾時,酒色淘空的身子,一口氣不接,無病而死。

    伯皋算算所費,恰正是千金的光景。

    明曉得是因果,不十分在心上,只收拾孫子過日,望他長成罷了。

    後邊人議論丘俊是南少營的後身,來取這些寄下東西的,不必說了。

    只因丘伯皋是個善人,故來與他家生下一孫,衍着後代,天道也不為差。

    但只是如此忠厚長者,明受人寄頓,又不曾貪謀了他的,還要填還本人,還得盡了方休,何況實負欠了人,強要人的打點受用,天豈容得你過?所以冤債相償,因果的事,說他一年也說不了。

    小子而今說一個沒天理的,與看官們聽一聽。

    錢財本有定數,莫要欺心胡做。

    試看古往今來,只是一本帳簿。

    卻說原朝至正年間,山東有一人姓原名自實,田莊為生,家道豐厚;性質愚純,不通文墨,卻也忠厚認真,一句說話兩個半句的人。

    同里有個姓繆的千戶,與他從幼往來相好。

    一日繆千戶選授得福建地方官職,收拾赴任,缺少路費,要在自實處借銀三百兩。

    自實慨然應允,繆千戶寫了文券送過去。

    自實道:「通家至愛,要文券做甚麼?他日還不還,在你心裏。

    你去做官的人,料不賴了我的。

    」此時自實恃家私有餘,把這幾兩銀子也不放在心中,竟自不收文券,如數交與他去,繆千戶自去上任了。

    真是事有不測。

    至正末年間,山東大亂,盜賊四起。

    自實之家,被群盜劫掠一空,所剩者田地屋宇,兵戈擾攘之中,又變不出銀子來。

    戀着住下,又恐性命難保,要尋個好去處避兵。

    其時福建被陳友定所據,七郡地方,獨安然無事。

    自實與妻子商量道:「目今滿眼兵戈,只有福建平靜;況繆君在彼為官,可以投托。

    但道途阻塞,人口牽連,行動不得。

    莫若尋個海船,搭了他由天津出海,直趨福州。

    一路海洋,可以徑達,便可挈家而去了。

    」商量已定,收拾了些零剩東西,載了一家上了海船,看了風訊開去。

    不則幾時,到了福州地面。

    自實上岸,先打聽繆千戶消息。

    見說繆千房正在陳友定幕下當道用事,威權隆重,門庭赫奕,自實喜之不勝,道是來得着了。

    匆忙之中,未敢就去見他,且回到船里對妻子說道:「問着了繆家,他正在這裏興頭,便是我們的造化了。

    」大家歡喜。

    自實在福州城中賃下了一個住居,接妻子上來,安頓行李停當,思量要見繆千戶。

    轉一個念頭道:「一路受了風波,顏色憔悴,衣裳襤褸,他是興頭的時節,不要討他鄙賤,還宜從容為是。

    」住了多日,把冠服多整飾齊楚,面龐也養得黑色退了,然後到門求見。

    門上人見是外鄉人,不肯接帖。

    問其來由,說是山東。

    門上人道:「我們本官最怕鄉里來纏,門上不敢稟得,怕惹他惱燥。

    等他出來,你自走過來覿面見他,須與吾們無干。

    他只這個時節出來快了。

    」自實依言站着等候。

    果然不多一會,繆千戶騎着馬出來拜客。

    自實走到馬前,躬身打拱。

    繆千戶把眼看到別處,毫釐不象認得的。

    自實急了,走上前去說了山東土音,把自己姓名大聲叫喊。

    繆千戶聽得,只得叫攏住了馬,認一認,假作吃驚道:「原來是我鄉親,失瞻,失瞻!」下馬來作了揖,拉了他轉到家裏來,敘了賓主坐定。

    一杯茶罷,千戶自立起身來道:「適間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

    且請仁兄回寓,來日薄具小酌,奉請過來一敘。

    」自實不曾說得甚麼,沒奈何且自別過。

    等到明日,千戶着個人拿了一個單帖來請自實。

    自實對妻子道:「今日請我,必有好意。

    」歡天喜地,不等再邀,跟着就走。

    到了衙內,千戶接着。

    自實只說道長久不見,又遠來相投,怎生齊整待他。

    誰知千戶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說些地方上大概的話,略略問問家中兵戈光景、親眷存亡之類,毫釐不問着自實為何遠來,家業興廢若何。

    比及自實說着遭劫逃難,苦楚不堪,千戶聽了,也只如常,並無驚駭憐恤之意。

    至於借銀之事,頭也不提起,謝也不謝一聲。

    自實幾番要開口,又想道:「剛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說討債之事?萬一衝撞了他,不好意思。

    」只得忍了出門。

    到了下處,旅寓荒涼,柴米窘急。

    妻子問說:「何不與繆家說說前銀,也好討些來救急。

    」自實說初到不好啟齒,未曾說得的緣故。

    妻子怨悵道:「我們萬里遠來,所干何事?專為要投托繆家。

    今特特請去一番,卻只貪着他些微酒食,礙口識羞,不把正經話提起,我們有甚麼別望頭在那裏?」自實被埋怨得不耐煩,躊躇了一夜,次日早起,就到繆千戶家去求見。

    千戶見說自實到來,心裏已有幾分不象意了。

    免不得出來見他,意思甚倦,敘得三言兩語,做出許多勉強支吾的光景出來。

    自實只得自家開口道:「在下家鄉遭變,拚了性命挈家海上遠來,所仗惟有兄長。

    今日有句話,不揣來告。

    」千戶不等他說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說,小弟已知。

    向者承借路費,於心不忘,雖是一宦蕭條,俸入微薄,恰是故人遠至,豈敢辜恩?兄長一面將文券簡出來,小弟好照依數目打點,陸續奉還。

    」看官你道此時繆千戶肚裏,豈是忘記了當初借銀之時,並不曾有文券的?只是不好當面賴得,且把這話做出推頭,等他拿不出文券來,便不好認真催逼,此乃負心人起賴端的圈套處。

    自實是個老實人,見他說得蹊蹺了,吃驚道:「君言差矣!當初鄉里契厚,開口就相借,從不曾有甚麼文契。

    今日怎麼說出此話來?」千戶故意妝出正經面孔來道:「豈有是理!借負往來,全憑文券,怎麼說個沒有?或者兵火之後君家自失去了,容或有之。

    然既與兄舊交,而今文券有無也不必論,自然處來還兄,只是小弟也在不足之鄉,一時性急不得。

    從容些個,勉強措辦才妙。

    」自實聽得如此說了,一時也難相逼,只得唯唯而出。

    一路想:「他說話古怪,明是欺心光景,卻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來作傍。

    他適才也還有從容處還的話,不是絕無生意的,還須忍耐幾日,再去求他。

    只是我當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權在他人之手,就這般煩難了。

    」歸來與妻子說知,大家嘆息了一回,商量還只是求他為是。

    只得挨着麵皮,走了幾次。

    常只是這些說話,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賴,一萬年也不還。

    耳朵里時時好聽,並不見一分遞過手裏來。

    欲待不走時,又別無生路。

    自實走得一個不耐煩,正所謂: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自實枉自奔波多次,竟無所得。

    日挨一日,倏忽半年。

    看看已近新正,自實客居蕭索,合家嗷嗷,過歲之計,分毫無處。

    自實沒奈何了,只得到繆家去,見了千戶,一頭哭,一頭拜將下去道:「望兄長救吾性命則個!」千戶用手扶起道:「何至於此?」自實道:「新正在邇,妻子饑寒,囊乏一錢,瓶無一粒粟,如何過得日子?向者所借銀兩,今不敢求還,任憑尊意應濟多少,一絲一毫,盡算是尊賜罷了。

    就是當時無此借貸一項,今日故人之誼,也求憐憫一些。

    」說罷大哭。

    千戶見哭得慌了,也有些不安,把手指數一數道:「還有十日,方是除夜。

    兄長可在家專待,小弟分些祿米,備些柴薪之費,送到貴寓,以為兄長過歲之資,但勿以輕微為怪,便見相知。


    」自實窮極之際,見說肯送些東西了,心下放掉了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殘喘到新年,便是盛德無盡。

    」歡喜作別。

    臨別之時,千戶再三叮囑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貴寓等着便是。

    」自實領諾。

    歸到寓中,把千戶之言對妻子說了,一家安心。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來坐在家裏等候。

    欲要出去尋些過年物事,又恐怕一時錯過,心裏還想等有些錢鈔到手了,好去運動。

    呆呆等着,心腸扒將出來。

    叫一個小廝站在巷口,看有甚麼動靜,先來報知。

    去了一會,小廝奔來道:「有人挑着米來了。

    」自實急出門一看,果然一個擔夫挑着一擔米,一個青衣人前頭拿了帖兒走來。

    自實認道是了。

    只見走近門邊,擔夫並無歇肩之意,那個青衣人也徑自走過了。

    自實疑心道:「必是不認得吾家,錯走過了。

    」連忙叫道:「在這裏,可轉來。

    」那兩個並不回頭,自實只得趕上前去問青衣人道:「老哥,送禮到那裏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與自實看道:「吾家主張員外送米與館賓的,你問他則甚?」自實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轉來,又坐在家裏。

    一會,小廝又走進來,道:「有一個公差打扮的,肩上馱了一肩錢走來了。

    」自實到門邊探頭一望,道:「這番是了。

    」只見那公差打扮的經過門首,腳步不停,更跑得緊了些。

    自實越加疑心,跑上前問時,公差答道:「縣裏知縣相公,送這些錢與他鄉里過節的。

    」自實又見不是,心裏道:「別人家多紛紛送禮,要見只在今日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見到?」自實心裏好象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敖盤上螞蟻,一霎也站腳不住。

    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見來,落得探頭探腦,心猿意馬。

    這一日,一件過年的東西也不買得。

    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戶戶多收拾起買賣,開店的多關了門,只打點過新年了。

    自實反為繆家所誤,粒米束薪,家裏無備,妻子只是怨悵啼哭。

    別人家歡呼暢飲,爆竹連天,自實攢眉皺目,淒涼相對。

    自實越想越氣,雙腳亂跳,大罵:「負心的狠賊,害人到這個所在!」一憤之氣,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來,在磨石上磨得雪亮。

    對妻子道:「我不殺他,不能雪這口氣!我拚着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問,也還遲死幾時,明日絕早清晨,等他一出門來,斷然結果他了。

    」妻子勸他且耐性,自實那裏按納得下?捏刀在手,坐到天明。

    雞鳴鼓絕,徑望繆家門首而去。

    且說這條巷中間,有一個小庵,乃自實家裏到繆家必由之路。

    庵中有一道者號軒轅翁,年近百歲,是個有道之士。

    自實平日到繆家時經過此庵,每走到裏頭歇足,便與庵主軒轅翁敘一會閒話。

    往來既久,遂成熟識。

    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原旦,東方將動,路上未有行人。

    軒轅翁起來開了門,將一張桌當門放了,點上兩枝蠟燭,朝天拜了四拜;將一卷經攤在桌上,中間燒起一爐香,對着門坐下,朗聲而誦。

    誦不上一兩板,看見街上天光熹微中,一個人當前走過,甚是急遽,認得是原自實。

    因為怕斷了經頭,由他自去,不叫住他。

    這個老人家道眼清明,看原自實在前邊一面走,後面卻有許多人跟着。

    仔細一看,那裏是人?乃是奇形異狀之鬼,不計其數,跳舞而行。

    但見:或握刀劍,或執椎鑿;披頭露體,勢甚兇惡。

    軒轅翁住了經不念,口裏叫聲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經念起。

    不多時,見自實復走回來,腳步懶慢。

    軒轅翁因是起先詫異了,嘿嘿看他自走,不敢叫破。

    自實走得過,又有百來個人跟着在後。

    軒轅翁着眼細看,此番的人,多少比前差不遠,卻是打扮大不相同,儘是金冠玉之士。

    但見:或挈幢蓋,或舉旌幡;和容悅色,意甚安閒。

    軒轅翁驚道:「這卻是甚麼緣故?歲朝清早,所見如此,必是原生死了,適間乃其陰魂。

    故到此不進門來,相從的多是神鬼。

    然惡往善歸,又怎麼解說?」心下狐疑未決。

    一面把經誦完了,急急到自實家中訪問消耗。

    進了原家門內,不聽得裏邊動靜。

    咳嗽一聲,叫道:「有客相拜。

    」自實在裏頭走將出來,見是個老人家,新年初一相拜,忙請坐下。

    軒轅翁說了一套隨俗的吉利話,便問自實道:「今日絕清早,足下往何處去?去的時節甚是匆匆,回來的時節甚是緩慢,其故何也?願得一聞。

    」自實道:「在下有一件不平的事,不好告訴得老丈。

    」軒轅翁道:「但說何妨?」自實把繆千戶當初到任借他銀兩、而今來取只是推託,希圖混賴,及年晚哄送錢米、竟不見送,以致狼狽過年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軒轅翁也頓足道:「這等恩將仇報,其實可恨!這樣人必有天報!足下今日出門,打點與他尋鬧麼?」自實道:「不敢欺老丈,昨晚委實氣了一晚,吃虧不過,把刀磨快了,巴到天明,意要往彼門首,等他清早出來,一刀刺殺了,以雪此恨。

    及至到了門首,再想一想,他固然得罪於我,他尚有老母妻子,平日與他通家往來的,他們須無罪,不爭殺了千戶一人,他家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鄉了。

    思量自家一門流落之苦,如此難堪,怎忍叫他家也到這地位!寧可他負了我,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所以忍住了這口氣,慢慢走了來。

    心想未定,不曾到老丈處奉拜得,卻教老丈先降,得罪,得罪。

    」軒轅翁道:「老漢不是來拜年,其實有樁奇異,要到宅上奉訪。

    今見足下訴說這個緣故,當與足下稱賀了。

    」自實道:「有何可賀?」軒轅翁道:「足下當有後祿,適間之事,神明已知道了。

    」自實道:「怎見得?」軒轅翁道:「方才清早足下去時節,老漢看見許多凶鬼相隨;回來時節,多換了福神。

    老漢因此心下奇異。

    今見足下所言如此,乃知一念之惡,凶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臨。

    如影隨形,一毫不爽。

    暗室之內,造次之間,萬不可萌一毫惡念,造罪損德的。

    足下善念既發,鬼神必當嘿佑,不必愁恨了。

    」自實道:「雖承老丈勸慰,只是受了負心之騙,一個新歲,錢米俱無,光景難堪。

    既不殺得他,自家尋個死路罷,也羞對妻子了。

    」軒轅翁道:「休說如此短見的話!老漢庵中尚有餘糧,停會當送些過來,權時應用。

    切勿更起他念!」自實道:「多感,多感。

    」軒轅翁作別而去。

    去不多時,果然一個道者領了軒轅翁之命,送一挑米、一貫錢到自實家來。

    自實枯渴之際,只得受了,轉託道者致謝庵主。

    道者去後,自實展轉思量:「此翁與我向非相識,尚承其好意如此,叵耐繆千戶負欠了我的,反一毛不拔。

    本為他遠來相投,今失瞭望,後邊日子如何過得?我要這性命也沒幹!況且此恨難消。

    據軒轅翁所言,神鬼如此之近,我陽世不忍殺他,何不尋個自盡,到陰間告理他去?必有伸訴之處。

    」遂不與妻子說破,竟到三神山下一個八角井邊,嘆了一口氣,仰天喊道:「皇天有眼,我原自實被人賴了本錢,卻教我死於非命!可憐,可憐!」說罷,撲通的跳了下來。

    自實只道是水淹將來,立刻可死。

    誰知道井中可煞作怪,自實腳踏實地,點水也無。

    伸手一摸,兩邊俱是石壁削成,中間有一條狹路,只好容身。

    自實將手托着兩壁,黑暗中只管向前,依路走去。

    走夠有數百步遠,忽見有一線亮光透入。

    急急望亮處走去,須臾壁盡路窮,乃是一個石洞小口。

    出得口時,豁然天日明朗,別是一個世界。

    又走了幾十步,見一所大宮殿,外邊門上牌額四個大金字,乃是「三山福地」。

    自實瞻仰了一會,方敢舉步而入。

    但見:古殿煙消,長廊晝靜。

    徘徊四顧,闃無人蹤。

    鐘磬一聲,恍來雲外。

    自是洞天福地,宜有神仙在此藏;絕非俗境塵居,不帶夙緣那得到?自實立了一晌,不見一個人面。

    肚裏飢又飢,渴又渴,腿腳又酸,走不動了。

    見面前一個石壇,且是潔淨。

    自實軟倒來,只得眠在石壇旁邊歇息一回。

    忽然裏邊走出一個人來,乃是道士打扮。

    走到自實跟前,笑問自實道:「翰林已知客邊滋味了麼?」自實吃了一驚,道:「客邊滋味,受得夠苦楚了,如何呼我做翰林?豈不大差!」道士道:「你不記得在興慶殿草詔書了麼?」自實道:「一發好笑,某乃山東鄙人,布衣賤士,生世四十,目不知書。

    連京里多不曾認得,曉得甚麼興慶殿?草甚麼詔書?」道士道:「可憐!可憐!人生換了皮囊,便為嗜欲所汩,饑寒所困,把前事多忘記了。

    你來此間,腹中已餓了麼?」自實道:「昨晚忿恨不食,直到如今。

    為尋死地到此,不期誤入仙境。

    卻是腹中又餓,口中又渴,腿軟筋麻,當不得,暫臥於此。

    」道士袖裏摸出大梨一顆、大棗數枚,與自實道:「你認得這東西麼?此交梨火棗也。

    你吃了下去,不惟免了饑渴,兼可曉得過去之事。

    」自實接來手中,正當饑渴之際,一口氣吃了下去,不覺精神爽健。

    瞑目一想,惺然明悟,記得前生身為學士,在大都興慶殿側草詔,尤如昨日。

    一轂轆扒將起來,拜着道士道:「多蒙仙長佳果之味,不但解了饑渴,亦且頓悟前生。

    但前生既如此清貴,未知作何罪業,以致今生受報,弄得如此沒下梢了?」道士道:「你前世也無大罪,但在職之時,自恃文學高強,忽略後進之人,不肯加意汲引,故今世罰你愚懵,不通文義;又妄自尊大,拒絕交遊,毫無情面,故今世罰你漂泊,投人不着。

    這也是一還一報,天道再不差的。

    今因你一念之善,故有分到此福地與吾相遇,救你一命。

    」道士因與自實說世間許多因果之事,某人是善人,該得好報;某人是惡人,該得惡報;某人乃是無厭鬼出世,地下有十個爐替他鑄橫財,故在世貪饕不止,賄賂公行,他日福滿,當受幽囚之禍;某人乃多殺鬼王出世,有陰兵五百,多是銅頭鐵額的,跟隨左右,助其行虐,故在世殺害良民,不戢軍士,他日命衰,當受割截之殃。

    其餘凡貪官污吏,富室豪民,及矯情干譽、欺世盜名種種之人,無不隨業得報,一一不爽。

    自實見說得這等利害明白,打動了心事,遂問道:「假似繆千戶欺心混賴,負我多金,反致得無聊如此,他日豈無報應?」道士道:「足下不必怪他。

    他乃是王將軍的庫子,財物不是他的,他豈得妄動耶?」自實道:「見今他享榮華,我受貧苦,眼前怎麼當得?」道士道:「不出三年,世運變革,地方將有兵戈大亂,不是這光景了。

    你快擇善地而居,免受池魚之禍。

    」自實道:「在下愚昧,不識何處可以躲避?」道士道:「福寧可居,且那邊所在與你略有緣分,可償得你前日好意貸人之物,不必想繆家還了。

    此皆子善念所至也。

    今到此已久,家人懸望,只索回去罷!」自實道:「起初自井中下來,行了許多暗路,今不能重記;就尋着了舊路,也上去不得,如何歸去?」道士道:「此間別有一徑可以出外,不必從舊路了。

    」因指點山後一條路徑,叫自實從此而行。

    自實再拜稱謝,道士自轉身去了。

    自實依着所指之徑,行不多時,見一個穴口,走將出來,另有天日。

    急回頭認時,穴已不見。

    自實望去百步之外,遠遠有人行走,奔將去問路,原來即是福州城外,遂急急跑回家來。

    家人見了又驚又喜,道:「那裏去了這幾日?」自實道:「我今日去,就是今日來,怎麼說幾日?」家人道:「今日是初十了,自那日初一出門,到晚不見回來,只道在軒轅翁庵里。

    及至去問時,卻又說不曾來,只疑心是有甚麼山高水低。

    軒轅翁說:『你家主人還有後祿,定無他事。

    』所以多勉強寬解。

    這幾日杳然無信,未免慌張。

    幸得來家卻好了。

    」自實把憤恨投井,誰知無水不死,卻遇見道士,奇奇怪怪許多說話,說了一遍,道:「聞得仙家日月長,今吾在井只得一晌,世上卻有十日。

    這道士多分是仙人,他的說話,必定有準。

    我們依言搬在福寧去罷,不要戀戀繆家的東西,不得到手,反為所誤了。

    」一面叫人收拾起來,打點上路。

    自實走到軒轅翁庵中,別他一別,說遷去之意。

    軒轅翁問:「為何發此念頭?」自實把井中之事說了一遍。

    軒轅翁跌足道:「可惜足下不認得人!這道士,乃芙容真人也。

    我修煉了一世,不能相遇,豈知足下當面錯過!仙家之言,不可有違!足下遷去為上,老漢也自到山中去了。

    若住在此地,必為亂兵所殺。

    」自實別了回來,一徑領了妻子,同到福寧。

    此時天下擾亂,賦役繁重,地方多有逃亡之屋。

    自實走去,尋得幾間可以收拾得起的房子,併疊瓦礫,將就修葺來住。

    揮鋤之際,錚然有聲,掘將下去,卻是石板一塊。

    掇將開來,中有藏金數十錠。

    合家見了不勝之喜,恐怕有人看見,連忙收拾在箱匣中了。

    自實道:「井中道士所言,此間與吾有些緣分,可還所貸銀兩,正謂此也。

    」將來秤一秤,果是三百金之數,不多不少。

    自實道:「井中人果是仙人,在此住料然不妨。

    」從此安頓了老小,衣食也充足了些,不愁凍餒,放心安居。

    後來張士誠大軍臨福州,陳平章遭擄,一應官吏多被誅戮。

    繆千戶一家,被王將軍所殺,盡有其家資。

    自實在福寧竟得無事,算來恰恰三年。

    道士之言,無一不驗,可見財物有定數,他人東西強要不得的。

    為人一念,善惡之報,一些不差的。

    有詩為證:一念起時神鬼至,何況前生夙世緣!方知富室多慳吝,只為他人守業錢。



第二十四章庵內看惡鬼善神井中譚前因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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